46. 山隐玉竹(16)

作品:《听说她是道门逆徒

    那天本来和之前的每一天都没有任何区别。


    竹空雁站在荷花池边看池中游鱼时,沈湘山正从楼上走下来。


    平常这个时候沈湘山一定会蹦跳着快速跑过来,再拿过竹空雁手上的鱼食同她一起喂鱼,可是那天没有。


    她只是在楼梯上站定,远远地唤了一声:“竹空雁。”


    声音很轻,和平时一样温柔,可是竹空雁的心却没来由地颤了一下。


    她抬头看过去,手中的鱼食由于分心便一下子全撒入荷塘中,回过神来时鱼儿们已全部聚到了她身边,将平静的池塘搅得水波翻涌。


    这些时日过去,沈湘山极少、极少完完整整地叫她的名字。


    她记得上一次她从沈湘山口里听到这连续的三个字时,还是因为沈湘山一次性吸收了太多魔气,躺在白玉床上浑浑噩噩地发热,竹空雁守在她旁边,一边笨拙地用灵力为她护身,一边听她断断续续地说胡话。


    沈湘山闭着眼,小声嘟囔了很多事情,从她小时候在烬璃海吹海风说到后来在玉鸣阁看禁书,再从某种海菜拌饭好吃讲到玉鸣阁的路长老酿酒难喝。竹空雁只是一言不发地听着,偶尔在沈湘山仰着通红的脸寻求共鸣时浅浅“嗯”一声。


    说到后面,热度渐渐退了下去,沈湘山似乎也累了,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被平稳的呼吸声代替。


    竹空雁略略放下心来,但仍不敢松开自己为她输送灵力的手,只觉房中光线太亮,回身让如虞灭了烛火,再回过头来时,手上却一紧。


    房中刚暗下来,竹空雁还没来得及适应,但是她大概能看到沈湘山在黑暗中亮晶晶的双眼。


    ——她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


    “你好好休息,一切有我。”竹空雁低头凑近她,轻声道。


    “好,”沈湘山的声音清朗了些,也带上平日里一贯的笑意,“竹空雁。”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叫叫你的名字。”


    “嗯。”


    手上的力道却没有松下去,竹空雁知道她应该还有话要讲,便也由她握着,静静等着下文。


    果然,沈湘山的声音又飘了过来:“竹空雁。”


    “嗯。”竹空雁轻轻拍着她的手,认真应道。


    又没了声音。


    竹空雁也不恼,她感受着沈湘山的手渐渐在自己的影响下变得温热。


    “你这名字真好。”半晌,沈湘山才又开口说话,她声音变轻了些。


    竹空雁垂眸,看着黑夜中亮如宝石的两个光点,想说“沈湘山”这个名字也很好,但又觉得在这时说出这句话总有些互相吹捧的不诚恳,所以只点了点头,“是家母起的。”


    “鸿雁翱翔于空,很好的祝愿。”


    嘴上说着是好的祝愿,沈湘山的声音却低了下去,与她平日里高昂的语调迥然不同。


    竹空雁察觉出了点什么,张口刚想说话,便听得沈湘山继续道:


    “对不起。”


    竹空雁一下子忘了自己要说的话。


    “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会有很好的未来,而不是屈居在这野山之间,日日和我这么个道门弃子呆在一起。”


    “并不。”竹空雁脱口而出,她觉得沈湘山的眼睛更亮了一些,“要怪也是怪仕文,怪不到你。”


    手心中的颤动分不清到底是谁的。


    两人之间又奇异地沉默下来。


    竹空雁目不转睛地盯着沈湘山的眼睛,直到她觉得眼睛酸胀难忍,不得不紧紧闭了闭眼。


    “你说得对,”沈湘山的语调又恢复了平日的欢快活泼,“最该死的是仕文那老货。”


    马上睁眼,只看见沈湘山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自己,她声音中带着笑意:“你一定累了吧,快去休息,我现在没事了。”


    竹空雁摇头,她总觉得沈湘山今夜的话听起来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我不累,我在这里守着你。”


    安静了片刻,沈湘山笑出了声,“哈哈,好吧,拿你没办法。”


    她倒是反过来安慰似的拍了拍竹空雁的手。


    竹空雁的心莫名跳得很快,她道:“你果真,没事了吗?”


    沈湘山道:“自然!我何时在言语上骗过你?”


    忽然想到那大桃木木簪自从那日自己为她簪上后,沈湘山就再也没取下来过,竹空雁不安的心平静了些许,她点头道:“嗯。”


    然后又是沉默。


    竹空雁看着沈湘山那边的光点渐渐变弱消失,心里盘算着她应该是闭眼休息了,自己的心才完全放下来,手却不敢松开,又不敢压到她,竟保持着一个极其别扭的坐姿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时,白玉床上的沈湘山已然不见踪影,转头,果然看到她拿着一碟子点心笑眯眯看着自己,只等自己醒来。


    糕点在口中化开的清香仍历历在目,可场景却在转瞬之间变了样子。


    竹空雁按住狂跳不止的心,不顾游鱼争夺食物时溅在她纯黑衣裙上的水渍,快步走到楼梯下,抬头问:“怎么了?”


    沈湘山却只是笑着,直直站在那里,不朝她走过来,也不开口说话。


    ……不对劲。


    不对劲!


    若是沈湘山想同她开玩笑,定也是斜斜靠着扶手,再用右手绕着头发笑着看自己的,不会站得如此规矩。


    她现在规矩得就像是……


    要郑重地同自己告别一样。


    不,不要胡思乱想。


    竹空雁摇摇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向前踏出一步,踏上一阶楼梯,“出什么事了吗?”


    同时她快速回想了一遍近日来所有的异常:


    五天前她和沈湘山又给后山上多添了几块石头,沈湘山说若是以后石头不够用了就换成木头;三天前她新尝试用飞燕草做的飞燕糕太甜,竹空雁吃不顺口,被新传送来的小师弟饱了口福,但小师弟却不知为何腹痛了整整一日,说以后再也不吃别人剩下的东西了;昨天沈湘山忽然来了兴致,说想要穿自己的衣服,可是由于自己的身量高出一些,所以需要修改一下她才能穿上。


    而现在,沈湘山正穿着合身的纯白衣裙,站在六级台阶之上,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己。


    她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


    “这衣服很适合你。”竹空雁道。


    沈湘山终于开了口,“谢谢你。”


    竹空雁又上了一步台阶,不知为何,她明明能一次性走完这并不算远的路程,然后站到沈湘山身旁去,但是她没有。


    她莫名觉得沈湘山虽然近在眼前,但她只要多靠近一些,或许沈湘山就会消失不见。


    一股巨大的恐惧感席卷而来,因而竹空雁都没注意到,她接下来说出的话其实每个字都微微颤抖着,“是昨日新来那两名师弟的情况很棘手吗?你为他们清除魔气后,脸色很难看。”


    这是实话,沈湘山虽然身着白色衣袍,但她的脸却比衣服更白——一种近乎透明的病态苍白。


    白到竹空雁都分不清是因为她白而显得眼尾红色更深,还是那眼尾又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更加艳红了几分。


    沈湘山闻言,抬手碰了碰自己的脸颊,怔怔道:“是吗?”


    随后她又笑道:“不棘手,他们当然不棘手。”


    说完,沈湘山耸了耸肩,一步一步朝竹空雁走下来,“还说我呢,你脸色才是好差,是不是刚才鱼儿抢食,惹你不快了?”


    她似乎又恢复了往日里没什么正形的样子,开一些不轻不重的玩笑,然后一蹦一跳地朝自己笑吟吟地走过来。


    竹空雁提起的心微微放下,她也笑了笑,“没有,我……”


    当时自己想要说什么呢?


    竹空雁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沈湘山忽然脚下一顿,然后整个身子都扑入了自己怀里。


    自己当时还以为她又是在与自己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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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沈湘山会突然在自己能看到的地方假装晕倒,等自己惊慌失措之后再哈哈大笑着睁开眼。


    如此反复多次后,虽然竹空雁明知沈湘山是在诓她,但还是会一次又一次地在沈湘山装作晕倒时将她轻轻托住。


    她以为这次也是如此,还暗想沈湘山竟学会在晕倒前先吓她一吓了。


    可是怀中的重量却与往常不同。


    沈湘山靠在自己身上后,也没和以前一样抬头笑着看向自己,说:“哈哈,又被我骗到了吧!”


    竹空雁抬起自己颤抖的右手,捏拳稳了稳之后才轻拍了一下沈湘山的后背,“好了,醒过来吧。”


    没有回应。


    竹空雁觉得大概是自己没说清楚,所以她重复了一遍,“好了,醒一醒。”


    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仍然没得到回应。


    身上的重量没有在一瞬间消失、也没有恶作剧得逞之后的沈湘山得意的笑容、更没有每次沈湘山起身时,会从身后拿出来的蓝色方糕。


    竹空雁又觉得或许是自己太严肃了,所以她学着沈湘山平日里说话的语调:“好啦,快醒一醒啦。”


    还是徒劳。


    竹空雁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她不再讲话,只是紧紧抱住了沈湘山,感受着沈湘山身上常年低于常人的温度,脑子里忽然一片空白。


    她不敢再有任何动作,此刻身上的重量倒给了她另一种奇异的安心感。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到自己的衣摆被轻轻拉了拉。


    低头看去,是长生和长愿。


    说来也是奇怪,竹空雁之前一直觉得这两个小童一直是面无表情的纸人样子,她只能通过他们的声音来辨别他们的情绪,可是今天她却莫名看懂了他们脸上怯怯的神态。


    “主人说,要去主人房间。”


    竹空雁点头,小心翼翼地将沈湘山打横抱起。


    她安静地窝在自己怀里,仍有平稳的呼吸起伏,就像睡着了一样。


    ……竹空雁收回了目光,像捧着世间至宝一样,缓步登上楼梯。


    推开沈湘山厢房的门,竹空雁不由得怔愣了一下。


    屋中藤蔓盘根错节,几乎要占据房间大半,上面似乎还有魔气缓缓散溢而出,它们像找到了目标一样冲竹空雁飞来,却又被浅淡的灵气吸附回去。


    身后的门在这时“啪”地一声自己关上,而怀中的沈湘山身上则散发出一层彩色的光,这光慢慢与屋中的灵气融合,随后将藤蔓上的魔气牢牢锁住,不让它们再流出半分。


    同时沈湘山常年躺的那张白玉床忽地凭空浮现出来,床的正中间躺着一个厚厚的信封。


    长生和长愿一左一右地拍了拍白玉床,“把主人放这里,放这里。”


    竹空雁抿了抿唇,她走到床边,瞥见信封上写了龙飞凤舞的三个字:


    “雁亲启”。


    她深吸一口气,弯下膝盖将信封拿起,然后才缓缓将怀里的沈湘山放下,手轻轻托住她的后脑,让她以一个较为舒适的姿势躺下。


    再仔细地为她整理了每一片衣摆裙角,甚至连每一缕发丝都被摆好了最适合的角度。


    做完这些后,竹空雁才将信封慢慢打开。


    忽然,她意识到一个问题,她看向躺着的沈湘山。


    青丝如瀑布般在她脸颊两侧垂下,她没有做任何发髻。


    那么,自己送给她的大桃木木簪呢?


    同时,一封墨迹新得仿佛刚写下的长信在竹空雁面前缓缓展开。


    没有片刻犹豫,她决定先看信。


    但她却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不认识这些字了,她将第一句话来来回回地读了许多遍,读到夕阳西下、读到晨光熹微。


    如此反反复复,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只觉自己的嘴唇上出现了裂痕,她才终于看清楚上面龙筋凤骨的寥寥几笔:


    “雁如晤,见此信时,山已逝,勿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