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 色字头上利刀锋9

作品:《樱笋时

    第76章·色字头上利刀锋9


    姚宝樱置身一种巨大迷茫中。


    她现在瘫靠着这石壁,不知自己受伤多重。她也不敢乱动,一动便胸闷,一动便手臂、脊背全都麻痛。


    当她一个人昏昏沉沉瘫靠在那里动弹不得的时候,她心中暗暗后悔自己平日练武不努力。


    她想如果是师姐,或者容师兄,落到她这种境界,必然不会像她这样伤得严重。


    她还胆小,既怕自己毁容,又怕自己从此变残废。她懊恼又害怕的时候,遇到张文澜,其实是心中一亮的。


    她就知道,张二郎不会那么容易被敌人追捕到。虽然姚宝樱到现在都没弄明白,夷山上的人不是张文澜用来抓她的么,怎么他们自己人反目了?


    是不是,朝廷势力,并不是姚宝樱眼中的一股团结之力?朝堂分为许多派系,这在姚宝樱见到张文澜一次次被追杀后,已经有所了悟。


    但无论如何,他来了就好。他来了,她就不是一个人了。


    没料到,这个人上来第一件事,就是扯她衣领掀她衣服。他被她一巴掌扇开后,竟然又要她发什么奇怪的誓。


    他认出她了?


    不,他要掀她衣服,分明是不确信。而他想要的誓言,更是一种逼迫。


    她为什么要发这种奇怪誓言?


    她凭什么拿子女姻缘起誓啊?


    她还是云英未嫁的小娘子呢,她她她都没有嫁人,她她她怎么会为下一辈许什么兄妹夫妻的约定?


    而且,她的孩子……


    他的孩子……


    姚宝樱又怒又恼,还有一种难言的窘态。她瞪着张文澜,好一会儿,她想既然身份没有说破,自己要坚持自己是云十郎——


    她不要和坏家伙谈情说爱!


    更不要被坏家伙关起来!


    她还有自己的一众大业要忙呢。


    姚宝樱便朝他露出无奈的、落魄的神色,语气无力:“我救了你,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云某若能和郎君结为兄弟,自然愿意。但是云某不会拿儿女亲事开玩笑,还望郎君也莫要开玩笑。”


    张文澜从容:“谁说我在开玩笑?”


    姚宝樱想你当然不是开玩笑了,你就是坏而已。


    这个时候你还使坏!


    她气不打一处来,虽然周身无力,却怒瞪着他。


    张文澜看着面前人狭长的眼睛,心中原本的肯定,又生了动摇。


    什么易容,会连眼型都变了?是“十二夜”中的某个人教她的吗?是第四夜“杜鹃失其声”的哑姑,还是第七夜“炭上神子舞”的乐巫?


    据他的调查,这二人可能都会一些易容。


    张文澜盯着面前江湖人的眼睛,只能从其人澄澈含怒的眼波,寻出一点故人的痕迹。


    他的不确信,让他陷入沉思。


    姚宝樱看到他这张分明漂亮却寡情薄意的脸便不快,他的眼皮掀着打量她,姚宝樱被他这种态度一激,激出了一腔豪气。她不怕痛不怕残废,也不怕毁容了。


    她抓过他放在地上的木枝拐杖,!


    撑着起身,跌跌撞撞地便走。


    张文澜一怔。


    他立刻起身追上她,抓住她手中拐杖不让她走。


    张文澜:“你去哪里?”


    两个瘸子踩着小溪涧的水争那只拐杖,溪水拍石,二人磕绊。一个颠簸间,姚宝樱竟然输给了他,拐杖落到了他手中。姚宝樱一怔,他也一怔。


    姚宝樱低头看自己的手,轻轻摸一摸自己手臂断裂的骨节,当真是……


    张文澜:“云十郎不会要哭了吧?”


    姚宝樱冷目看他。


    她先前好庆幸自己救了他,现在她生气地想,不如不救。


    小水公子这张讨厌的嘴,根本不应该用来说话。


    张文澜“嗯”一声:“我差点忘了,云十郎有自己的心上人。云十郎纵然要和我结亲家,也要问问自己心上人的心思,是不是?”


    姚宝樱一噎。


    她此时也不好说自己和旧情郎早分开了。这旧情郎就站在她面前试探她,盯着她的破绽呢。


    姚宝樱硬邦邦道:“自然。”


    张文澜点头。


    姚宝樱抢过他那根拐杖,坚持地抵在地上。


    她一阵哆嗦,觉得手臂好疼。她不服输,咬牙要再试。她没试成,因为张文澜忽然伸手,拉住她手腕。


    他道:“你不想变成像我一样的瘸子,就不要乱折腾。”


    姚宝樱又是一噎。


    她禁不住目光下移,去看他的腿。


    她从他的话中品呷出,他的腿伤之所以拖成旧疾难愈,是因为他当年受伤后没有好好修养。那他为什么不修养呢?是因为……她吗?


    他……他有尝试去找她吗?


    可是她从来没有得到过他只言片语的消息啊。


    姚宝樱迷惘间,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她将将生出的一丁点儿对他的怨怒,便重新烟消云散,转为一种更复杂的、酸麻的、让人心口鼓胀的情愫。


    二人立在溪涧边,因一只拐杖而对峙,许久未说话。


    月亮悬在天上,从云翳中露出一角,照得溪流莹白。姚宝樱从水中看到张文澜的身影,萧肃清薄,像云烟一样浩渺无痕,在她心头徘徊,缠了一圈又一圈。


    她看着他的影子发呆时,忽然听到他开口:“我叫张文澜。”


    姚宝樱呆呆地抬头。


    这是气疯了吗?


    他不装了吗,开始自报家门了吗?


    张文澜盯着她:“在下不是什么赶考书生,本姓张,上文下澜,关中张氏便是我的本族。我此时在汴京张氏中排行二,我在朝堂中既在礼部任职,也兼任开封府少尹一职。如果你正好是鬼市中的江湖人,你应该经常和我打交道,听过我的名号。”


    姚宝樱调整自己面部表情,做出震惊模样。


    姚宝樱拱手:“草民见过大人。”


    张文澜:“闭嘴。”


    姚宝樱不闭:“你愿不愿意和我同行,是你的事。但是我不会为了巴结你,就和你结什么儿女亲家。”


    张文澜意味不明地看着她,目光幽邃。他盯她的眼神!


    ,诡异得她那本就有些麻痛的后背更僵了。她尽量镇定地掩饰自己的破绽,见他这双幽水般的眼睛在看着她好一阵子后,挪开了。


    他讽笑一声,不知在讽谁。


    张文澜垂下眼:“那便同行吧,上来。”


    姚宝樱愣住。


    他道:“此时山中意外频频,情势不明,你我算是短暂结盟,还是不要再分兵的好。我玩不过你,却需要你……你上来,我背你走吧。”


    到底谁玩不过谁啊?


    姚宝樱连忙:“不不不,你腿有伤……”


    张文澜不耐:“不要耽误时间在这种无意义的托词上。”


    姚宝樱瞪他一眼,闭了嘴。


    --


    张文澜便真的背起了姚宝樱,沿着溪涧寻路。


    姚宝樱怕他撑不住,一手持着那根木杖撑地,好减轻自己压在他背上的重量。而她又疑心男女的体重相差之大,他一背自己,便会觉得她是女孩子……她伏在他背上,有些忐忑地观察他的神色。


    青年侧脸雪白而睫羽乌青,因失了发带,他如今草草束发,总有几根调皮的发丝缠在他颊上。


    姚宝樱伸手,轻轻拨开他颊上的乱发,为他拂到耳后。


    他身子轻轻一颤,一时止步,呼吸微顿。


    姚宝樱感觉自己碰过他发丝的手指热得滚烫,她感到自己这张假面皮下的真脸有些红了。她抿着唇:“怎么不走了?不要耽误时间在这种无意义的小事上。”


    张文澜侧过脸,意味深长地冷睨她。


    她自然面不改色。


    他也不说话,不试探,就这样背着她,任劳任怨地继续走。


    宝樱觉得现在气氛有些怪,她就是受伤,也有点不甘寂寞。或者说,她总想和他……宝樱轻声:“你没什么话想和我说么?”


    张文澜想说的,太多了。


    但正是太多,千言万语到喉口,再看她如今凄惨的模样,他又什么都不想说了。再气再怒再怀疑,又有什么用?他们依然在逃亡,他依然得不到姚宝樱。


    可是她又戳了戳他肩膀。


    张文澜:“你真的想听?”


    姚宝樱打起精神:“嗯嗯嗯。”


    张文澜:“我有一个心上人。”


    姚宝樱一僵,想捂住耳朵了。


    但是他坚持说了下去,他的声音无缝不入钻入她心肺间,噬她骨饮她血:“我想把她关起来,藏起来。我想让她只看到我,只在意我。但那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又希望她有千丝万缕的人际交往,千丝万缕的线被我握在手中,我只要轻轻一拽,任何一根线,都可以将她拽回来。


    “我一边自得自己的手段,一边又痛恨自己无法得到真心。那还不如把她关起来,也许长年累月的磋磨过去,会生出一些零星爱意。”


    姚宝樱:……好恨我不是聋子。


    好恨我没有当场失忆啊。我干嘛要问?我真是多余。


    张文澜想象背上的江湖人若是自己心中那个人,此时面皮下的真脸上,会是如何一副欲垮不垮的神色。他想着她的模样,便愉快地勾起唇。!


    张文澜非常故意:“云十郎,你觉得我的想法如何?”


    姚宝樱:“我觉得不如何。”


    他哂笑一声,也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但是宝樱实在可爱,认真推敲:“你如何确定别人爱不爱你呢?你的准则是什么,用什么方式来判断?愿意被你关起来,就是爱么?我怎么觉得那是弱小无助,任人欺凌呢?”


    张文澜怔住。他显然没想过这个,垂下睫毛,一时无话。


    姚宝樱见他不吭气了,自己轻轻叹口气,将脸贴在他瘦薄肩头。


    她不怕他。


    她是真的不怕。有时候她会被他的疯劲儿吓到,可仔细想来,她还在和他周旋,实在勇气可嘉。但是勇气可嘉之余,是不是她也模模糊糊地笃定,他做不出真正伤害她的事呢?


    那他在折腾什么呢?为了那虚无缥缈的、他自己都不懂、她为之困惑徘徊的爱么?


    行在月光溪流边,青年背上的骨头硌得她不舒服,姚宝樱恍惚想起一些过去的痕迹。


    阿澜公子身上的花香浓郁,越是离他近,花香越是无孔不入。就好像他这个人,不管她怎么躲怎么找借口,她总能因为一些乱七八糟的原因,被迫和他周旋。


    她在汴京遇到的所有事,都有他的影子啊。


    姚宝樱手指勾着他的发丝,望着他的鬓角,在心中轻声:所有东西,都是你手中千丝万缕的试图困住我的线吗?


    怎会有人,这么喜欢她啊?


    庞大浩瀚如雨如洪的爱意朝她浇灌而下,她浑浑噩噩迷失其中,既有一个旁观客的遍体警觉,却也因被追慕的人是她自己,而些许害羞。


    她有时候,真希望他们是同盟者。这样,她便不必这样恐慌。


    可是那不太可能。


    朝堂和江湖怎可能真正结盟呢?


    即使她如今追寻与朝堂的合作,她也知道自己只是在为江湖寻找生路。他们刚从乱世中走出,彼此皆不信服。可大周是百姓的大周,无论是北周还是南周,朝堂都不应该高高在上,凌辱他们。


    连她都不信任阿澜公子,何况那么多江湖人呢?


    姚宝樱趴在张文澜背上,再次叹了口气。


    张文澜:“叹什么气?”


    姚宝樱恹恹道:“我在想,夷山如今发生了什么事。”


    张文澜不动声色:“你觉得呢?”


    姚宝樱思考:“他们追杀你,而我的同伴们又没出现。我在想,会不会是汴京城出了事,会不会是张大人的手下发生了内讧?”


    她忽有灵感。


    她打起精神:“张大人,如果你的手下发生内讧,你可以考虑和我们鬼市合作吗?我们来想办法保护你,保你平安离开夷山。然后,我们的要求也不多:我们想知道你们如今朝堂内斗,是怎么回事,你又在其中搅和什么。也许我们不是敌人,也许我们可以合作呢?”


    张文澜:“哦,你们坊主让你来当说客?你的话,管用吗?即使我同意和你们合作,漫山遍野一个江湖人也看不到。你许诺的保护,到底在哪里?”


    姚宝樱拍!


    胸脯:“我啊……咳咳咳。”


    张文澜在她膝上拍了一下。


    清脆一声,既拍得她窘迫,又让她因这种过于亲昵,而生出许多疑惑。


    张文澜:“我看云十郎,如今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姚宝樱哼道:“未必。我只是在节省力气,不耗费太多精力罢了。如果现在有敌人出现在我们面前,我肯定能保你全身而退。你信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