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 色字头上利刀锋8

作品:《樱笋时

    第75章·色字头上利刀锋8


    三年前,姚宝樱与张文澜曾有被逼入绝境的一次。


    他们被一伙人关入山庙中,姚宝樱被下了药。


    她让他下山去搬救兵,留她在山上与这些匪贼周旋。她觉得最差的结果,也不过是同归于尽。


    那时候,张文澜已经开始跟着她学武。但是张文澜跟着她学武的第一日,姚宝樱就知晓他不是练武的料。她只是鼓励张文澜,只是觉得他学点自保的手段是有好处的。


    他那点儿自保的三脚猫功夫,在姚宝樱心中,是无法应对这些盗匪的。


    何况,落入此境,她亦觉得有些对不住他。


    这位与她同吃同住、同行一路的少年郎是个冷心冷肺的郎君。他们在遇到这伙人的一开始,张文澜便说他们身上有凶煞气——几个男人结伴而行,却向他们两个少年讨吃的,必然有诈。


    张文澜说,不要管这些人。


    然而这些人苦求,说他们曾是良民,是被兵匪逼上山讨生活的。山头被军队征用了,大将军要用地形和霍丘兵打埋伏战,他们这群匪贼被征兵。而他们这几个人,是从山上逃下来的。


    姚宝樱总是为她的善心付出代价。


    这伙人确实如张文澜所说,包藏祸心。她被下药,绑在庙中,让张文澜逃走搬救兵的时候,亦是觉得连累了他。


    她没料到,张文澜去而复返,当真用他的三脚猫功夫回来面对比他强壮数百倍的匪贼们。


    张文澜站在庙中,手持火把,一边冷静地威胁大家一起死,一边看向那双目湿润、被捆绑的少女。


    这个故事,在姚宝樱的记忆中,是张二郎君最让她感动的时刻。


    这个故事,在张文澜的心中,却拥有另一个版本。


    他始终记得她被下药后的周身无力,趴伏在他肩头的柔弱无助。


    匪贼们是人,只要是人,总有害怕的东西。毕竟世上的人,不是都如他与玉霜夫人这样什么都不怕的疯子。他威胁这些匪贼,浑不在意地告诉他们,自己已经在庙宇四周浇上了火油。


    他用匕首勒住贼首的脖颈,告诉他们,山下大将军的兵马很快会上山,因为自己绑架了大将军的儿子。


    匪贼在庙外找到了凄惶大哭的幼子。他们弄不清楚张文澜说的话是真是假,但张文澜玉石俱焚的架势,确实吓到了他们。


    留下这二人,不过多个可以供他们欺凌的小丫头、可以当苦力的小郎君。最多在弹尽粮绝时,拿这二人当口粮。可就凭这少年郎的疯劲儿,未来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于是,匪贼们给了他们一刻钟的时间。只要张文澜能带着姚宝樱在一刻内逃走,让他们抓不到,匪贼们就当从未见过他们。


    张文澜发誓,自己日后一定要玩死这些人。


    当夜,夜雾四起,断壁残垣间,他搀扶着宝樱离开庙宇。火光耀目,明暗各半,少年公子将这里每个人的脸都深深记在心中。


    他日后会杀了这些人。


    日后宝樱在汴京再见这些人,这些人确实成了死人,让她见到张文澜的心性。


    !


    然彼时夜路迢迢,前途渺茫,张文澜背着姚宝樱行在山道间。深一脚浅一脚中,惨淡的月光摇曳,少女的呼吸热乎乎地伏在他颈侧。


    相依为命时,她的泪水落在他颊侧,搂着他脖颈的手臂颤抖而无力。


    他为此而撕心裂肺。


    姚宝樱是个生机勃勃的小娘子,活泼、爱笑、爱玩,总有一腔多余的侠义心肠。而她的武力,通常可以为她的侠义心肠收尾,让她的善心不至于落到零落无措的结局。


    这是他们认识以来,她第一次被下药,失去武力。失去了引以为傲的武力,她由狼变成羊,在此世间行走,极为危险。


    她不应该受伤的。


    这个混沌的乱世,这个兵匪一家的天下,这个人畜不分的世道……她只凭一把陌刀单枪匹马入世,受伤是难免的。可为何她难受时,他因她的难受而撕心裂肺?


    姚宝樱低迷:“张二哥,我以后再也不……”


    张文澜听着她断断续续的哽咽,他陷入沉默。


    他想自己过于松懈。


    与她结伴,他好自在。人一旦处于快活中,总会顾此失彼。他的心被激昂情绪冲撞得七零八散,整日飘飘然,如活在梦中,荡在云间。


    可是这本不应该是他。


    他从云州走出,从玉霜夫人的发疯与满宅的火海中侥幸活下,他本不应该丧失多疑心的。


    他喜欢她的笑容,不喜欢她的眼泪。


    他喜欢看她风光地挥刀舞剑,把瞧不起她的人都打趴下,哪怕他也要被她打趴。他最不喜欢看她掉眼泪,看她难过,看她露出惶然羞愧的神色。


    他亦有一种带着难堪的嫉恨之情。


    在他心中,她最重要。可是她总是为乱七八糟的人不听他的话,而她上当受骗后,竟然只用露出落魄的神色,掉两滴泪,他就、就……就想帮她。


    好荒唐。


    可他想要她的爱。


    于是,在这段夜奔中,张文澜发誓自己一定要去汴京,一定要当官,一定要有能力保护她。


    在这段夜奔中,张文澜忍着自己心中的嫉妒与不快,与她说:“樱桃,你不要改变,不要为了别人而改变自己。这个世道很不好,我们生不逢时,这不是你的错。你可以继续这样,我会保护你的。”


    他露出一丝浅笑:“你去做你喜欢做的事,剩下的交给我。”


    他背得累了,她从他背上滑落。月光如霜,他拥着她,与她一起瘫在山地草木间,跪坐在漫天明月下。


    她脏兮兮的脸颊上,黏糊糊的睫毛下,藏着一双雨花石般乌亮的眼睛,让他心悸。可她这样年少,什么也不懂。


    他发誓要保护她——


    少男抵着少女的额头,轻声:“从此以后,我不会让樱桃掉一滴眼泪,受一点儿伤。”


    眼泪淌了一路的女孩儿,在他的目光下,如被雨淋,如被风吻。她被他搂着肩,被他抵着额,面颊突然滚烫,心脏突然狂跳,懵懂的混乱的从未有过的情愫极快地冲刷过她的内心。


    这让她迷惘。


    这亦让她露出了笑容。


    !


    于是,即使她的药效还未消散,即使她依然柔弱无力,她也学着他:


    “我不会让阿澜公子伤心,不会让阿澜公子掉一滴泪。”


    --


    时如逝水,天上浮云万里绵延,月升月落月无痕。


    会不会是因为他的誓言起因并非出于真心,所以他食言,她也食言,他们变得支离破碎?


    夷山上,趴伏在悬崖峭壁间临时被人力打出的洞穴中,张文澜遍体冰凉,心如刀割。


    他是运气好呢,还是运气很不好呢?


    他曾有一位发誓保护他、不让他伤心的女孩儿,而他此时依然在伤心,在被这巨大意外打得心间凄惶失神。


    这世上怎会有一个又一个为他奋不顾身的人?


    他不相信。


    他的疑心早已成为横亘万里的坚壁冷刃,他怀疑身边每个人,怀疑身边每一道用心。无论这个黄脸江湖人对他多好,他都不可能像三年前相信宝樱那样,再去相信他人。


    当他心口的蛊虫跳得厉害时,当他的怀疑与试探尚未合二为一时……黄脸江湖人便为了救他,从悬崖上跳下去了。


    张文澜闭目。


    山壁间风声赫赫,失了发带的他,乌发擦脸,脸色苍白。他闭着眼思考如今局势:上方乱斗,下方是落崖的江湖客。上方战斗的那些人已经发现了他,很快会想法子来杀他。


    长青他们自然也会阻拦,但能阻拦几时呢?


    何况而今的背叛,难道说他一点没有预料到吗?


    不,他其实有过猜测。


    云野本就不值得信任,张文澜钓来的文公一定会有举措。那二人本就有可能联手,而张文澜还有一个秘密武器,高善慈兄妹。


    如今,应当要在云野他们之前,先得到高善慈。


    原先他知晓高善慈的方位,而今……这个地动,改变了地形,真是麻烦。


    张文澜重新睁开眼后,他撕了自己一截衣带,将长发束起。他用指甲在宝樱劈开的土壁上留下暗号,好提示来寻找自己的侍卫们,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侍卫们需要和想杀他的人周旋,直到他搬来救兵。


    现在,他要先找回一个人。


    张文澜将自己的外衫撕成一根根长带,扎成死结。用衣衫碎步做成的绳索一头缠在他腰上,另一头系在土壁朝外伸出的树上。他朝外探头,看到下方云涛万里,听到上方杀斗不止。


    而他从不畏惧这些。


    张文澜按好自己袖中的匕首,再转了转拇指上的玉扳指。他判断了一下形势,便踩着石壁上的凸出与树木横斜的枝头,一点点向崖下的方向挪动。


    快天黑的时候,手掌上遍布擦伤的张文澜终于落到了崖底,而有两个敌人不信他死,追着他跳下了山崖。


    两个卫士在崖下追到了张文澜,张文澜躲避在灌木后。两个卫士是武功高手,听到草木中窸窣的动静,猛地回头,在半昏暗的光线中,找到了斜倚在石壁上的年轻郎君。


    那青年一身灰白,破布褴褛,长带飞扬。分明已经身处绝迹,很快就会死在他们手中。然而青年临危不乱!


    ,沉淡模样,让他们想到昔日看到的身着官服的张大人。


    二人对一下眼神,警惕地一步步靠近。


    张文澜轻声:“替我跟文公带句话。他只知我和云野合作,云野可曾告诉他,我们合作的前提是什么。”


    两个卫士面容肃然。


    他们朝他走:“什么意思?”


    张文澜:“盟约……”


    二人:“什么盟约?”


    嗖——


    双方距离拉近,张文澜忽然抬手。十步之距,他们避无可避,直直地看着张文澜拇指上玉扳指射出两枚银针,刺入了他们的心房。


    他们轰然倒地,张文澜抬头,判断一下上方暂时不会有新的敌人潜伏。他扶了扶自己酸麻手臂,低头睥睨两个没脑子的敌人。


    张文澜漫不经心:“书房中藏着的盟约,才是对付文公的秘密武器……你们若是活着,自然可以去邀功。可惜死了。”


    他欲挪动脚步,一个人濒死之际,拽住他衣摆,厉声:“文公布下天罗地网,你回不去汴京的!”


    张文澜俯眼。


    他淡漠的眼中,渐渐浮起疯狂的笑意。


    他道:“那便试一试。”


    他不欲和这两个在箭下死去的侍卫多说什么,他拖着疲乏身体,在遍地碎石间寻找。


    江湖客……江湖客……


    他的肩膀酸痛,右腿更痛。他已经无法掩饰自己的疼痛,走路一瘸一拐,他在这里看到了落下的碎瓦、横尘的屋墙……他眉头轻轻跳,知道夷山原本不可能有这些,这些应当是地动发生后,他盖在山中的庄园倒塌,四分五裂砸下来的碎瓦……


    江湖客会在哪里?


    还活着吗?


    必须活着。


    江湖客武功那么好,他的试探甚至没开始……


    张文澜扶着一根树枝作拐,又一次将散落的发丝绑在肩后,他听到水声,顺着水流去找……


    天地昏暗,头顶交错的两壁山石笔直,高耸入云。最后一段落日残阳跃入云后,溪水流潺潺,石壁之下,江湖客靠着绿枝斜桠,闭目昏迷。


    张文澜站在数步之外,眸子清寒,血丝幽然,睥睨这个人。


    此时此刻,难说是心乱如麻,还是……肝肠寸断。


    --


    张文澜的短暂出现,让长青和云野这方的战斗双方,都出现了片刻激昂。


    云野在射出一箭逼人落崖后,便被长青紧追不放。若说先前长青尚有几分淡然,此时长青追缠云野的架势,大有杀戮之意。


    云野暗惊长青竟如此在乎张文澜,应对之间,不禁也有几分压力。


    他转身欲逃,长青步步紧追。


    侍卫们与卫士们同样为了张文澜,而换了交战地方。日头渐落,黄昏渐没,长青在树林深处,追上了长青,手中刀,也阻断了云野的逃跑之路。


    云野回头无奈看他。


    草木被风簌簌吹拂,最后一抹日光横亘在二人间,照得云野的面孔时明时暗。


    而云野眉目中始终噙着一丝笑:“你总追着我干什么?你家郎君!


    遇难了,文公的人手不会让你家郎君活着的。你那些侍卫同僚都反应过来,去追你家二郎了,你缠着我干什么?”


    云野扮无辜:“我也不过是小人物,在汴京夹缝求生。你应该可以理解的吧,如今更大的矛盾,是你们北周自己人不想让你们二郎活着。不是我啊——我也是被利用的。”


    云野耸肩。


    他又半开玩笑:“不防,你告诉我,高二娘子如今被你们藏到了哪里。我便给你们指一条路,暂时帮你们二郎躲开文公的追兵?”


    长青慢慢说:“高二娘子既然被我家郎君藏起来了,文公与你的合作,又焉知不在我家郎君的计算中?”


    云野眼中的笑,终于淡了。


    长青冷淡地看着对方。


    看来自家郎君狡诈的心性,给这位云郎君造成了极大阴影。随便几句话,就能诈得此人将信将疑。


    云野压低声音:“你家二郎难道有什么后招,可以解决此局?”


    长青也不知。


    但长青淡定说:“我家二郎有姚女侠。”


    云野:“……”


    云野失笑:“你不要忘了,我们最开始合作,你们是要我配合你们,在夷山帮你们围堵那位姚女侠。你们二郎对人家姚女侠包藏祸心,难道指望这个时候,人家会帮你们二郎?”


    长青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