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 虽然不叫人头落4
作品:《樱笋时》 第26章·虽然不叫人头落4
同床共枕这件事,对一对有情人来说,是暧、昧。对一对宿敌来说,是尴尬。
那么对于已经反目成仇的旧情人来说,便既尴尬,又暧、昧了。
当夜高烛在外,床帐委地,张文澜服药、洗漱后,与姚宝樱睡于一床,便能感受到她的僵硬。
她与他面对面侧睡,因说好“愿意过病气”,而并不躲避这场同床之事。只是待躺下,分明盖着两床被褥,但只消一抬眼睛,姚宝樱心尖便开始不自主地冒汗。
尤其是,悬帐落下,帐内二人呼吸在极近的距离交错。他身上的气息在狭窄的空间变得更为浓郁,姚宝樱欲躲不躲,木然而待,觉得这床褥子,还是热了些。
她在心中默念习武口诀。
且看张文澜,面颊绯红额上渗汗,他都病成这样了,又能对她做什么呢?
少女安静地侧卧,眼看她眼皮越来越低。她这就要困了,张文澜忽然凑近一寸。
她陡然清醒。
鉴于她白日伤了他,她心里不自在得紧,所以她并没有躲。
春寒料峭,帐上月光如霜。她睡在身侧,颊窄眸清,不争不吵,不哭不闹,是他梦中才有的场景。
他与她低语:“樱桃。”
她望着他好一会儿,半睡半醒,迟疑地应了一声。
张文澜似在低眸思考些什么,手指无意识搭在她散于身侧的乌发旁。他的腕骨瘦白指节微屈,手指轻点的姿势,宛如轻轻缠绕她发尾。
可他其实没碰她一丝发。
宝樱继续背自己的武功口诀。昔日师姐总嫌弃她不够刻苦,那可太冤了,瞧瞧——她如今多刻苦啊。
张文澜哑声:“你在想什么呢?”
那自然是武功口诀了。
姚宝樱如此回答,他手指忽然缠上她头发,骇得她呼吸一静。她本要说别碰她,待一看他这副羸弱模样,姚宝樱叹口气,说服自己不与鬼魅计较。
他唇角便浮了一丝笑。
他原本好怨她竟然真的给他下毒这件事,此时却觉得这毒下的好。若不如此,她还不会这样乖巧。
张文澜声音又哑又柔,摩擦着姚宝樱的耳朵:“换一个想法。”
看来,他是落水后风寒加重,白日睡了一下午,夜里睡不着,有心折腾她,非拉着她闲聊了。
姚宝樱便配合,当真换了个想法,轻声:“你的床,好软呀。”
张文澜缠着她发丝的手一顿,眉梢轻蹙,撩起眼皮。他盯着她,似乎对她新换的这个想法,也不甚满意。
姚宝樱绞尽脑汁:“我从没睡过这么好的床,躺上去就犯困,整个人像被水包裹一样,可舒服了。如果不是你病了,你肯定舍不得让我上你的床,我肯定还要在外间那张榻上凑合很久呢。”
张文澜淡淡:“是吗?”
怎么,还不满意?
姚宝樱小声笑,声音低而婉,让张文澜揉着她发丝的手指一抖。
宝樱没有那么敏锐的注意力,她注意力在哄他上,躲在被窝中甜甜地小声夸他!
:“张二郎不愧是关中张氏嫡系子弟,看你如今这样富贵,当日吃了那么多苦要来汴京当官……对你来说,是来对了。”
张文澜低头,玩着她的发丝,唇角下压,显然不悦。
姚宝樱:“你看,你如今什么都不缺,有你大兄在,你便权势在手。你又娶了亲,待找回高二娘子,便夫妻和睦……”
她略微别扭。
因她想到她见过的高善慈,高善慈提到张二郎,便愁绪满怀。高善慈甚至主动和人私奔,也不肯嫁入张家……那恐怕就算找回高二娘子,他们也是一对怨侣,好不了一点。
宝樱微纠结。
她真不知是希望高二娘子回来,还是不希望了。
她诚心帮高二娘子脱困,高善慈另有主张,反而利用她、害她。而她对张文澜幸灾乐祸,想看张文澜倒霉,但张文澜真的落水了,因她之过,她又觉得自己太坏了。
这门亲事,这门亲事……
张文澜见她这样纠结,目中反而生出一丝笑。
他喃声:“你在想高二娘子?你不愿意我与高二娘子琴瑟和鸣,是吗?”
姚宝樱支吾:“此事,需要从长计议……”
张文澜低笑。
姚宝樱:“……”
他眉目间那股幽幽的郁气散去,露出姣好眉眼。眉目舒展开时,平时那种冷漠的官威便散了,像、像……
张文澜含笑:“你又在想什么?”
姚宝樱盯着他的脸,脱口而出:“你敷粉了吗?”
张文澜一僵。
她真的认真盯着他的脸,稀奇地研究,确认他一定做了手脚。
白日时他落水后刚醒来,整个人潮湿阴郁,发丝缠颊,面色带些不正常的白,活脱脱是一只水鬼。但这会儿入了夜,灯火荧荧,姚宝樱却见他面容洁白气质温和,下颌线条锋利清瘦,眼角的乌青都没了。
是了,张二郎一向爱美爱洁。
张文澜一向希望她多盯着他看一看,但此时她这直勾勾的眼神,仿佛要找出他身上一点瑕疵,张文澜便不快了。
他兀地伸手,遮住了她那双眼睛。
少女睫毛在他掌心眨了眨,即使他这样出格,她仍然没躲。
张文澜忍不住恶意地想:她能忍耐到什么程度呢?若他倾身相覆,将她压于怀中,若他搂她亲她,将她抵死缠绕,她也都不躲吗?
……不,她的忍耐没到那个份上了。
她只是看在他病上,几多迁就而已。
张文澜心中便由淡淡的欢欣,重生怨气。
他压她眼睛的手掌用力,听到宝樱疑惑的声音:“张二郎?”
……这是连“阿刺”都不叫了。
可她声音在被褥下又轻又软,他想、他想……
青年挪回了手,视野重回清明的姚宝樱,看到他鬓角有汗,唇瓣抿起。他盯她的眼神,又变得昏郁非常,自我又自怜。
姚宝樱已经习惯了,虽困惑,却淡然。
张文澜盯着她的脸颊,目光扫来扫去,从她眼睛扫到她唇瓣,再往下挪。姚宝樱不动!
声色地躲在被褥中,看他目光重新挪到她唇上。他好似想起了白日湖心书房中落水前二人相贴的一幕,神色变得游离起来。
她心里一咯噔。
张文澜平声静气:“除了你的武功口诀,对我的床的觊觎,对高二娘子的嫉妒,对我脸的觊觎,你还在想些什么?”
姚宝樱:……鬼才嫉妒高二娘子,鬼才觊觎你的脸。
她仍是小意顺从的模样:“我还在想,你身上熏的香,到底是什么花香,好浓啊。”
张文澜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了。
姚宝樱不知自己又犯了什么忌讳,只会眨眼。
他冷冷道:“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姚宝樱突然被骂,懵住。
她气坏了:“你骂我是狗?!”
张文澜幽冷道:“你实在惹我生厌。”
宝樱心头想:生厌就对了。我也厌死你了,活该。不不不,不能这样想,人家是病人,人家因我而生病……宝樱,你不可因偏见,而欺负人家。
姚宝樱:“对不起嘛。”
张文澜淡声:“你背过身去睡吧,我不想看到你。”
姚宝樱如蒙大赦,露出一个笑容:“好的。”
她终于能转过身,不用与张文澜那张脸面对面了。结果姚宝樱才舒口气,便周身汗毛倒立,感觉到身上的花香气靠近。她骤然紧张,那气息极缓,似就是等着她适应,然后突然俯下……他自后抱住了她。
姚宝樱声音发抖:“张大人!”
张文澜幽声笑:“我病了,因你而得的病。”
姚宝樱眼神几转,撑了又撑。
他的呼吸贴着她颊,熨得她颊畔染霞,很是难堪。她听到他还在幽幽道:“如此便受不了了?不如此,你怎么能过了我的病气?难道你口中说的‘愿意’,只是哄我,你敢做不敢当?”
姚宝樱僵片刻。
张文澜试探半天,也陪着她僵硬了半天。
她没有一拳揍来,而是呼吸渐渐平缓,身子软了下去。
张文澜搂着她肩膀的手臂一紧,敛目冷然看她:这也行?别人生病了,她也这样?
张文澜静片刻,轻声:“你又在想什么?”
姚宝樱有点儿累了。
她这个旧情郎,竟要与她猜一晚上心事!可他肠子十八弯,她猜也猜不准,被绕入他的陷阱,还投鼠忌器,怕把他弄得病情加重……哎,自作自受。
她一言不发。
身后青年声音变柔,变委屈,变缠绵:“樱桃……”
姚宝樱手骤然伸向怀中,取出一药瓶,翻身朝他而来。他被惊得后退,撑起身,发现她竟然睡在了他身下,乌发散枕,面颊朝上。
他喉结滚起。
不待他生出绮思,她手中夹着一枚药丸,就要往他唇里喂。
张文澜猛地僵硬,侧头躲开,目中又生戾。他一下子扣押住她手腕,抵在枕侧,呼吸急促:“你又在想什么?!”
“给你解毒,”姚宝樱知道他误会,便任由他扣着自己手腕,朝他笑,“放心,是彻底!
解毒的药丸,不用一月服一次解药的那种。我算是服你啦,你这样娇贵,一下子就倒……”
她腹诽:我怕你赖上我。
她解释清楚,手腕轻轻一挣,就摆脱他的桎梏,再一次将药丸递向他唇角。
他好似怔住,唇被她碰到时,又骤然一扭头,再一次躲开了。他重新压住她手腕,一指在她指尖一拨。姚宝樱手指一顿,药丸被他拨开,骨碌碌从两人之间滚开,朝床下滚去。
姚宝樱急了,要起身:“喂……”
她被青年压了回去。
那弥漫在整个帐间的花香让少女晕头转向,他的脸俯下来,轻轻蹭过她下巴,蹭得宝樱猛地扭头,下巴一片绯色。她惊疑不定,看他扣住她手腕,弯眸间,眸底红血丝朝四周眼白溢出,好瘆人。
姚宝樱:“你发什么疯呀?”
张文澜:“我不要什么解药,我也觉得你下毒这招,十分好用。是你亏欠我,是你把我推下水,害我病上加病。区区一枚解药,就算赔罪吗?”
张文澜的发丝落在她颊上,柔声:“樱桃,我那么好打发?”
姚宝樱哭丧着脸:“……我这就努力染病,向你赔罪。”
她猛地闭上眼,不去看头顶那张脸。她感觉他手指揉搓着她发丝,目光在她身上流连。她以不变应万变,见他果真流连半天,也不敢当真做什么。
他笑一声,将脸埋在她颈间,好似折腾够了。
他好毒:“祝你明日就染病。”
姚宝樱心里骂他一通,装作困顿,不肯再回应。
黑暗中,姚宝樱悄悄换姿势,侧身蜷缩,朝向床外头。那身后的青年如风缠雨,贴了过来,将她抱于怀中。因二人有一重约定在,姚宝樱便顺从了他。
她快要入睡了,又听到他冷不丁问:“你在想什么?”
“……”宝樱含糊,“江湖儿女,不拘小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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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儿女,不拘小节。
张文澜含笑,心想原来如此。
她有点心动,是吧?
无论是美男计还是同床之事,她开始心乱,是么?
他还以为一夜手段,她反应总是风马牛不相及,是她无心之兆。但倘若她真的无心,又岂会念叨“不拘小节”?
张文澜在心中道:姚宝樱,你完了。
他在黑暗中俯望她,望着望着,他竟然也生了困意,竟然搂着她,也那般睡了过去。
他在睡梦中回到过去不知名的某个时刻,睡梦中的少年少女依偎着,躲在山下一猎户居所过夜。
那时候,周围都在打仗,他们要过路的城池被霍丘兵马所围。山村断粮已久,少年少女也已经饿了三日,没有吃到一丁点儿米粒。
梦中的少年比少女大三岁,对这个世道又早已有所了解。他一腔麻木地等待着,扭头看到旁边少女咽口水的模样,心里生出一丝好笑。
于是,他教她画饼充饥。
她懵懵地跟他学会了,便与他一道画饼:“等到这些兵马退了,咱们能出去了,我要吃樱桃。”
少年笑。!
宝樱:“你笑什么?你看这外面的青草绿叶,我就知道樱桃要上市了。可好吃,可甜了。哎,以前吃时不珍惜,现在吃不到了,我却觉得我好像闻到那味儿了……张二郎,你有没有闻到?”
她知道他在家中排行二,在当不成姐姐后,却也不想叫他哥哥,干脆含糊地以“张二郎”唤他。
那时张文澜不以为意。
他坐在廊庑下看着天地风霜,风霜扑面。红尘磨难几多,却因旁边有人相伴,他甘之如饴。他轻笑:“闻到了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