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 虽然不叫人头落3

作品:《樱笋时

    第25章·虽然不叫人头落3


    姚宝樱的眼睛圆润乌灵,直勾勾地盯着窗后室内的绯袍青年。


    她平日大约会注意些。


    但除了那日早晨的囫囵一瞥,她从未这么近距离、这么清晰地看到张二郎穿官服的模样。


    多年前,她在山间捡到那独行的伶仃少年时,心中未曾没有美滋滋地做过梦:他皮囊这样好看,若是穿上官服,该多么俊,多符合她看的话本中的青天大老爷那种刚正不阿、光风霁月的形象。


    只是话本终究是话本。


    多年前的姚宝樱用切身体验明白,张文澜永远不可能是光风霁月的大官。


    如今,她看到他这副模样,一丝旧情难免勾得人心间惆怅。虽然旧日对他的期许完全错付,但有一点她却没错:穿上官服的张二郎,有一种与平日不太一样的气质。


    山鬼披了人皮后,怕被人发现自己的真面目,少不得束手束脚,端正典雅。


    因他这份收敛,他的气质变得孤高冷清,只可远观,不可亵渎。


    但此时姚宝樱便趴在窗口,目不转睛地“亵渎”他。


    张文澜坐在窗侧书桌后,被姚宝樱的骤然出现吓了一跳。然而细想一下,她的出现,又全是他设计来的结果。


    他让那些侍卫们天天跟着她、烦她,以她的性子,她本就坚持不了多久。


    他若巴巴与她在一起,她少不得狐疑,怀疑他有什么目的。那倒不如,让她来找他。他每日白忙活,新婚休沐假又常日在府上。她若不想与侍卫们整日缠在一起,少不得来找他。


    只是定下这个计划时,张文澜心中也几多踌躇:她会来找他吗?


    她对他的厌恶,可以输给她对侍卫们的不耐吗?


    张文澜赌了一把。


    在她的事情上,他握着一把骰子,下一把又一把的注。长桌上只有他一个赌徒,纵然十赌九输,但总有赢那么一两次的时候。


    身后那几位礼部来的老臣,吃惊地看着侍郎家中的新夫人趴在窗口和侍郎说话,几位老臣看得脸热。张文澜定下神后,掀起眼皮,迎视姚宝樱。


    一刻。


    两刻。


    三刻。


    张文澜暗暗挪了目光,瓷白的肤色染上一重很淡的胭脂色。


    他这样,身后的老臣们更加尴尬。


    几人干干地找借口:“二郎的风寒还没好,烧了这么久,看着真让人担心啊。”


    “是啊,二郎该多歇歇,是我等打扰了。”


    “二郎新婚,倒不必这样拼命。官署的事,有我们照看呢。”


    张文澜心中想,你们照看着照看着,说不定霍丘就和北周议和了;我可不希望战和决策由你们来定。


    此话不必多说,让张文澜脸上生温、让他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自二人重逢,姚女侠要么看他看得偷偷摸摸,要么眼神飘离看也不看,恨不得在脑门上写“与你不熟”。今日却为何肯正大光明看他了?


    张文澜心中几动,面上十分矜淡:“小慈莫要胡闹。”


    几位老臣!


    既然已经找好了借口,当即争先恐后地告退出门,把这间湖心中的书房让给这对新婚夫妻。有和高家相熟的,临走时,还朝姚宝樱笑了笑。


    姚宝樱自认为自己演戏诚恳、态度极佳,待送走了客人们,她一扭头,便看到张文澜手中捧着一卷书,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


    旁人一走,她便虎起脸,不愿给他一丝笑容了。


    张文澜心情却不错,一边翻书,一边与她说话的语气都温和几分,不像平时那样疏离:“旁人走了,你也不必再做戏。你有何贵干?”


    他说完,一顿,道:“我说‘有何贵干’的意思,是问你有什么事找我。”


    姚宝樱:“……”


    她瞪大眼睛,好是不忿:“你太瞧不起人了吧?我会连这么简单的话也听不懂?我也是读书的……我不过是大部分时间用来练武,认字读书才马马虎虎。你拿别人的弱势嘲笑,是不是不太好?”


    张文澜奇怪:“我何曾嘲笑你?”


    姚宝樱昂头:“你拿那么浅显的话来解释,我看你,就是瞧不起人,挑我的不好。”


    张文澜自书后抬眸,盯她片刻。他凉凉道:“我看你,就是胡搅蛮缠,寻衅滋事。”


    姚宝樱心头一惊,想他可太敏锐了。


    她口上笑:“难道我就不能是这样的人?难道我与你说两句闲话,你都没耐心?”


    她悄然观察他对自己的态度,显然心里仍怀疑他总抓捕自己的动机。


    眼下她是真看不出来他对她有丝毫余情。


    因他眼皮不抬,抑扬顿挫地开始:“长青——”


    “别别别!”姚宝樱被他吓到,跳起来伸手探身,捂住他嘴。


    他竟也不躲,温热的气息拂在少女掌间。他不容一丝不体面,被捂嘴,便收了音。然而姚宝樱仍感觉到他那气息拂在掌心的湿润感。


    姚宝樱忍下手心的痒意。


    她小声哀求:“别这样不近人情嘛,张大人。我被长青他们跟了好几日,实在好烦。你就让我躲躲懒吧,你忙你的事,我不打扰你,成不成?”


    张文澜眼睛微动。


    姚宝樱没看懂他的眼神:“你眼瘸了?”


    他脸色便不太好了。


    温热的气息起伏,他在她掌下开口,像蛇的舌尖伸长:“你……”


    他的气息一动,姚宝樱便猛地收回手,背到身后。她的脊背挺直,手心紧握,仰头看他。


    张文澜的话说完了:“你做梦。”


    姚宝樱大恼:“张文澜!这世上就没有比你更讨厌的人了吧?”


    张文澜垂目盯着自己掌心捧着的书卷,垂下的余光,扫到她的发带。他手指蜷缩,用力得整只手心发痛。但他仍清清淡淡,好似真的要和她划出界限:“你若无事,便走吧。”


    姚宝樱:“怎么无事?我有事,和你商量。”


    他抬起眼眸,眼睛染上湖水的清波暗影。


    姚宝樱手撑在窗棂上,朝上一跃,便翻跳进入,进入这间书房。她后方水上长桥后的侍卫们,对上窗前二郎清幽的眼神,这才退后。


    !


    姚宝樱坐在桌上,板着脸,俯望不近人情的张二郎。


    张文澜:“你要与我商量何事,小慈?”


    姚宝樱一噎。


    她想找的借口,在他的恶毒下很快找到了:“我要与你商量一下,这个‘小慈’的称呼。”


    张文澜将书卷扔到桌上。


    他朝后仰身,背靠梨木椅,双手叠于膝间,狭长眼眸微挑。坐在桌上的少女,便清晰地俯视到他的面容与衣着,那种与身上官威毫不相贴的气质——竹影玉骨,风流天成。


    渐渐地,张文澜一手抵着下巴,长睫毛眨啊眨,由刚才的不配合,变得配合多了:“这称呼如何不好?你不喜欢?可是高二娘子的芳名正是‘高善慈’,我如此称呼,方可坐实高二娘子没有被劫走之事。否则,你是谁呢?高二娘子又在哪里呢?”


    姚宝樱:“一个人到底是谁,难道是你叫几声名字,就能确定的吗?万一真有紧急事情,你大喊‘小慈’,我反应不过来,错过紧急事情呢?”


    张文澜虚心请教:“何谓紧急事情?”


    姚女侠鼻子朝天:“比如你的作奸犯科被旁人发现了,正义官员们要杀死你,你喊救命。那时候你喊‘小慈’,我就很容易反应不过来。那你死得多冤。”


    张文澜笑了:“原来我遇刺,你会救我啊?”


    姚宝樱:“……你听话的重点真的好怪!我的意思是那个吗?我才不会救你呢。”


    她说:“……我不会救恶人。”


    午后春日,一阵凉风袭来。张文澜眼中神色一瞬间僵硬,在春日下,结出冰碴子一样的寒气。


    他目光扎向她,她很倔强,偏头躲开。


    眼见着说下去,二人少不得吵架……张文澜轻轻吸口气,心想他现在可没有心情和她吵架。


    张文澜便继续笑。


    他笑声清哑,幽静柔和。轮到姚宝樱吃惊地扭头,睁大眼睛看他:疯了吧?这都能笑出来?


    他仰头看她,目中噙笑:“你说的,很有道理。可是不叫你‘小慈’,我又能叫什么呢?恐怕我习惯的称呼,你会听来厌恶,不愿意我叫呢。”


    姚宝樱猜到了那个微甜的称呼,略微不自在地扭身,看窗外湖泊风光:“你想叫我什么?”


    张文澜文质彬彬地吐字:“南蛮子。”


    姚宝樱一下子呆住,然后脸被气红。她扑下来就要揍他,却见他一侧头:“樱桃。”


    姚宝樱的手抵在他肩头,她抬眸时心头一空,再一次闻到他身上的花香。那到底是什么花?


    日光与叶落飞花点缀这个平凡无比的午后,青灰的光束落在二人中间。她的旧情郎就这样被她扣押着,眉目锋利气度安然。


    张文澜轻声:“可是,我凭什么叫你‘樱桃’呢?”


    姚宝樱错开二人间那一刹那的暧*昧,一下子哀嚎,捂脸大叫:“你到底要干嘛?你说嘛!不要反反复复地折磨人……我真的受不了你了!”


    张文澜这才暴露自己的真实目的:“我听闻,你管你身边的那个白脸废物,叫‘阿舜’。”


    姚宝樱:“……”


    !


    她从指缝后窥他,看他垂着眼皮慢条斯理朝她伸出爪牙,如蛇信舔舐,带着一腔虚伪的温情:“你该叫我什么呢?”


    --


    此时此刻,姚宝樱终于明白,她那小心眼的旧情郎,绕一大圈子,到底想要什么。


    坐在桌上,花香拂脸。姚宝樱低声:“……你没忘了你和我已经毫无关系这件事吧?”


    张文澜冷笑:“旁人有的,我都要有。”


    他又转了和气些的语气,真真假假道:“何况,你我不是在扮假夫妻吗?你总得认真些吧。你既然觉得‘小慈’刺耳,我便不觉得‘张大人’听着奇怪?”


    他偏头:“关中张氏上千人,有官职在身者百余人。你口口声声‘张大人’,谁知道你叫谁?你的夫君除了我,还有谁呢?”


    姚宝樱垂着眼皮,手拧着手中那截发带。


    似乎改口,便会有一重界限变得模糊。她很认真地守着两人之间的那条界限,生怕自己重蹈覆辙,追悔莫及。可一个称呼,代表的意思真的有那么多吗?


    到底是一个称呼重要,还是她心里更畏惧他的招术呢?


    姚宝樱抬头,目光清静地对上张文澜的眼睛。


    她心中想,无论如何,我不会对这个人心软,不会相信这个人,不会对这个人生出同情,更绝不喜欢他。


    既然如此确定,我又怕什么?


    是了,鬼怪狡猾,我不能让他事事顺心。


    姚宝樱便望着张文澜的眼睛,片刻后,她露齿而笑:“你想让我叫你,类似‘阿舜’那样的称呼?”


    青年脸颊生红,垂目道:“我叫张文澜,字微水。”


    他恍惚想着二人感情最好的三年前,因为她的稚嫩无知,也因为他的害羞,他始终没让她叫出“阿澜”。这世上从来不曾有人叫过他“阿澜”,他总要让姚宝樱与别人不同些。


    “哗哗哗”。


    风吹动桌角被放置的书卷,姚宝樱的目光落到书上。摊开的书页上,是一首诗——


    “墓门有棘,斧以斯之。夫也不良,国人知之。知而不已,谁昔然矣。


    墓门有梅,有鸮萃止。夫也不良,歌以讯之。讯予不顾,颠倒思予。”


    姚宝樱不懂这首诗的内容是:墓门前有棵枣树,人人欲挥斧砍之。世人皆知他不好,但他绝不改正。


    倘若她知晓这首诗,她便会觉得这首诗,不正是张文澜的写照,不正是上天对他的评语?


    宝樱不认识这首诗,甚至将那个“棘”字,认成了“刺”字。她由“刺”字,想到了张文澜的可恶,想到自己总骂他是“刺球子”。


    他不是要得到像阿舜一样的待遇吗?


    那么——少女启唇,含羞作怯:“阿刺。”


    张文澜刷地抬眸。


    她坐在比他高一头的桌上,生怕他不知,她用手点着书卷上的那首诗,道:“就是这个字——我叫你‘阿刺’,好不好?”


    张文澜幽静仰头。


    姚宝樱朝他笑,几分使坏。使坏中,又透着无限俏皮。


    他的血液热了起来。


    !


    他多智近妖,刹那间明白她对自己的戏弄。她笑盈盈地望来时,他淡声:“为何开口的是你,丢人的却是我?”


    宝樱愣住,见他低头振衣。诡异沉默弥漫二人之间。


    张文澜忽然起身。


    他面色冷静,倾身而来的姿势,好像是要贴脸发火。她正低头看他,他这样忽然站起,微凉的袍袖铺到她腿上,面颊几乎与她贴上。


    在二人唇与唇相挨一寸之间,他似反应过来这不恰当的距离,朝后抬身。


    与此同时,姚宝樱为防止唇瓣的碰撞,整个上半身朝后仰去。


    她的身后是窗子,窗后是满湖绿波,幽深冷寂。春水荡漾,满塘清雾。她这一仰身,看在张文澜眼中,便是她要朝后跌入湖中。


    他本能地伸手来搂她。


    张文澜的手碰到姚宝樱腰,姚宝樱一骇,好怕自己身子一倾,与他过近接触。她抓住他手臂就往旁借力一甩,自己翻身向前。张文澜被她这么一甩,失了重心,整个人与她位置一换,朝前跌去。


    “噗通——”


    湖水溅起好大的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