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街市仍金鼓喧阗。


    等待姜嫮合十的双手放下，采薇上前提醒道：“小姐，有些起风了，我们先回去吧。”


    “起风了吗？”姜嫮拢拢披风，怪不得感觉是有些凉了，但心里却还是热乎着的。


    她向来乖巧，这次被应允了出来她已经很满足了，今夜若是她再早些回去，被阿娘知道了肯定也会夸奖她的，那就还会有下次再出来的机会。


    在心里想通了后，姜嫮弯起眉眼，侧脸看向身旁高大的男人，“卫遮，你还想再看一会儿吗？”她问。


    卫遮摇摇头。


    时候尚早，一行人算是逆着人流离开的，但有几个练家子帮他们开道，走得倒也顺畅。同来时一样，姜嫮还是捏着卫遮的一小截袖角。


    嫩生生的指尖捏着像是已经习惯了似的。


    姜嫮忽而想起刚刚大家在纸条上写的愿望，她饶有兴趣地问卫遮，“方才你上面写了什么？”


    卫遮垂着眸，视线只落在自己的袖角，语气轻淡，“胡乱写的，忘了。”


    姜嫮才不信他的这句话，鼓了鼓嘴巴没有追根问底，心思一下子又飘到其他地方去了。


    高楼之上，华灯溢彩，一扇开了窗的雅间站了一位身姿挺拔的男人，手握折扇轻轻摇着，他视线停留在人群中的姜嫮身上。


    今夜着实热闹，而扬州城也如说的那样贯出美人。


    只是可惜，年纪轻轻，小娘子却已经成婚。


    男人收回视线，命人关了窗。


    卫遮早就已经感受到背后探寻的目光，那目光自高处而来，并无恶意，是以他便没有回头。


    喧嚣声渐弱，姜嫮脑中还在品味着今晚的盛景，突然她轻轻“啊”了声。


    声音不高不低，也停住了脚步。


    卫遮微微抬眼，只看向姜嫮的眉眼以下，采薇问道：“小姐，怎么了？”


    “我忘了约媛媛妹妹一起出来了。”姜嫮不自觉地收紧手上力道，感受的出来她是真有些着急和懊悔了。


    卫遮喉结滚了下，她这句话出乎意料。


    采薇却和姜嫮共情了，向来这种婆媳姑嫂妯娌关系最难处理了，幸好他们这个姑爷只有一个妹妹，但上次见面那个卫媛感觉也不太好相处。


    “那……小姐要不要请她过来用个夜宵？”


    姜嫮看上去是真的在考虑这个主意了，卫遮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随即道：“不用麻烦了。”


    就算是她先前想起要约卫媛一块出来也不会得到答应的，他早就传了消息，今夜姜府无人可以派人去搜查。这个时候卫媛怕是已经在等着暗探从姜府回去汇报了。


    姜嫮瞪圆了眼看向卫遮，眼里是欲言又止，他怎么可能会懂她们女孩子！自己与卫媛年纪相近，如今她也是自己的小姑子，更是卫遮唯一的亲人，她怎么可能不上心！


    卫遮虽不理解姜嫮的意思，但知道卫媛现在是见不了他们的，于是他淡声开口：“今夜中元，阿媛她更愿意一个人待着。”


    姜嫮愣神了几息然后点点头，她明白了。


    接下来的路程，他们一路无话。等到了姜府，时辰已经不早了，换作以前是姜嫮要休息的时辰，但姜嫮却吩咐了人做碗面来。


    小姐从前入了夜便不再用吃食，但采薇却没多问让人做去。


    卫遮跟着姜嫮入了房间，她坐在绣凳上舒了一口气，今夜走了好多路，等到坐下来的时候才发觉，她的脚都有些疼了。


    采竹细心，忙说道：“过会儿奴婢再让人为小姐打盆洗脚水来。”


    姜嫮点点头。她又看向进来后就没坐下的卫遮，“你也坐下喝杯茶吧。”


    卫遮犹豫了须臾，然后才坐在与姜嫮隔了一个的小巧绣凳上，捏了一个杯盏往里面倒了些茶一口饮下。


    凌厉的喉结上下滚动，水顺着喉道落入腹中。


    姜嫮眨巴眼，头上的发髻微松，眸子亮澈澈的，道：“你若是渴，多饮几杯也是无妨的。”


    卫遮捏着杯盏上的指尖紧了几分，还不等他回话，姜嫮又笑着说：“你怎么像小孩，非要人说一句你才肯做一样。”


    她的话里没有暗藏的意思，完全只是调笑。


    想要逗他笑。


    卫遮抬眼，采竹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偌大的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满室的烛火悠悠，映亮闺房中的每个角落，也包括两人脸上的神情。


    都说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此时的姜嫮就是如此，本就娇妍的面容被覆上了一层暖光，桃腮微粉，唇瓣饱满含着笑意。


    反较之卫遮，他下颌微收，于是颚线在烛火下隐匿，好像没有锋芒。只是眉眼墨黑，鼻梁高挺，与对面人看了，便是两个极端。


    她是暖阳盛夏，他便是荒芜的凛冬。


    门“吱呀”一声响，是姜嫮要的面做好了，采薇将面从案板上端到桌上，“小姐，面好了。”


    姜嫮分神看向面，汤汁只比面高了一寸，今天日子不同，府内不见荤腥，但面汤却还是用了香似鸡汤的鸡枞菇打底，闻着便味道很香。


    姜嫮将面推到卫遮面前，“你吃。”


    她语气里掺了丝歉疚：“是我不好，光顾着想出去……”


    卫遮眸光松动，忽的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先前他说了今日中元夜，卫媛宁愿独处。


    是想到了他吗？


    只是…那是卫媛的亲人，并不是他的。


    面食用来奠祭与思念，卫遮纵然心中无一情绪，却也执起竹筷挑面吃了。


    不愧是姜府的厨子，连普通的面也做得好吃。卫遮是饿的，或许说他从未饱食过。


    从前，他为了填饱肚子挨家挨户，低声下气地乞讨过，也去过庙中偷贡品。


    他如同一条野狗般长大，或许连狗都不如。


    被收留的那三年，也仅仅只是重新感受人是该如何生活的而已。


    饥饿占据了他过往数年，说来也着实凄惨。


    卫遮在姜嫮的目光下将那碗面用得干干净净，腹中也不过有了半分饱而已。


    他下睑处有淡淡阴翳，黑长的睫毛与他人一样的冷硬，可姜嫮还是听到了他的一声谢。


    低沉有力的声音，将姜嫮的心轻轻一戳，“咕噜”一翻。


    她神情诚挚：“不用谢，你我夫妻，本就该相互帮扶，相互体贴。”


    卫遮微微抿唇。


    烛光摇曳，姜嫮手指又不经意地缠着桌帏，她要去沐浴了……


    “今晚还去王嬷嬷那里吗？”姜嫮问道。但话音刚落她便想起王嬷嬷似乎陪着阿娘去乡下庄子了。


    卫遮的眸光骤然一暗。


    他低声回答：“王嬷嬷今日不在府内。”


    他模样不欲多说，姜嫮舔了舔唇，也轻声道：“我要去沐浴啦。”


    卫遮仍旧一声冷淡的“是”。姜嫮见他没意会到自己的意思，揪了揪裙角，指尖上下搓了搓然后转身进了内室的浴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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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是夫妻，姜嫮心中想道，都说夫妻之间要坦诚相待，虽说他们还未完全对对方“坦诚”过，但是，如果过一会儿卫遮进来的话…


    姜嫮红了红脸颊，想到那样的场景，她就觉得害羞的不得了。


    那样也太“坦诚”了吧！


    浴房是在内室中开辟出的一处小角落，虽说是角落，却也空间开阔。里面已经放好了热水，采竹在侍候着花露倒入水中。


    绸衣被一件件褪下，头上的珠钗也被拆下。


    浴房靠近内室的门边有一面人高的镜子，正照出姜嫮的身姿来。


    仅一个背影，也能看得出少女的身姿绰约。


    腰如柳枝，脊骨微凹，往下勾勒一道弧线，多一分则腴，少一分则瘦，哪里都恰到好处。


    暖炉生着，浴房内氤氲着芳芬与暖意。


    采竹站在姜嫮的身前为她脱下了最后一层里衣，到此一览无余。每每自己为小姐沐浴时，她都羡慕非常。


    果真是用数不清的宝贝堆出来的玉人儿——


    多年用药的人不是身材虚空瘦的厉害，便是身体浮肿胖的松垮，可偏偏姜嫮却是美丽，肌肤瓷白，肤若凝脂，让她一个女子也觉得喜爱。


    采竹烫着耳根将姜嫮扶入桶中。


    “哗啦”的水流声随着她水瓢倾泼在姜嫮身上响起。


    外间的卫遮终于神情一紧。


    他才发觉到姜嫮是进里间沐浴去了。


    他气息敏锐，耳力非凡。此刻安静下来对浴房中的每一个动静都听得清清楚楚。


    淡淡的花香渐入鼻翼，卫遮闻出来了，是姜嫮身上贯有的香味。


    几息后，外间的门不轻不重地响了下然后再无声响，而这声音恰好能被在浴房的姜嫮听到。


    采竹抬眼瞥了下姜嫮，“小姐？”


    姜嫮神情恍惚了下但很快回神，她抿唇笑道：“没事，或许卫遮他是将碗送出去。”


    采竹轻轻点头，继续拿着水瓢往姜嫮身上浇水。


    卫遮出了姜嫮的闺房外无处可去，先将手中的食托送往厨房。


    按照以往，他这个时候应该是在王嬷嬷那处受“训诫”。


    可今日她随楚琇华去了乡下庄子，于是他也自然不用去了。


    暗沉的黑夜中，天上几只明亮的纸灯，摇摇晃晃飞向更高处。


    等卫遮再回到院子的时候，姜嫮已经沐浴完了，正用一条白色的布巾擦拭着湿润的长发，脚的不远边放了一盆银丝炭。


    他站在门口未动。


    采竹瞥见了外面一个高大的人影，低头轻声说道：“小姐，姑爷在门口。”


    姜嫮闻言抬头，黑色的发堆在掌间，小脸莹白微粉，刚看清那个模模糊糊的一道身影便高兴地叫道：“卫遮。”


    采竹悄然退下。


    卫遮抬腿缓步走进来，面上没什么表情，站到了离架子床几步远的距离。


    他身材颀长，背挺直舒阔，只有头颅微微垂下，盯着自己脚旁的那盆炭火瞧。


    “小姐。”


    姜嫮刚沐浴完，身上又香又软，甜味沁人心脾，她心情好，语调也是向上翘的，“我沐浴完啦，你也去擦洗一下吧。”


    发梢还在滴水，泅湿了脚踏上的锦缎，显出一个较大的圆形斑点。


    卫遮没推拒，眼睫轻颤了几下，像是觉得身旁又暖又甜，背上似有蚂蚁窸窣爬过，啃啮出微微的酸麻感。


    “好。”他沉声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