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忘尘的灵体消散得很快。


    同她们以前净化过的无数次一样，被净化的大量魔气不多时便在她们的头顶凝结成了一层厚厚的乌云，过量的灵气将化作雨点归还世间。


    方才围观的许多人眼看灵雨即将落下，纷纷离开了平台。不多时，平台上只剩下零星几人。


    依旧跪坐在原地的汤穗穗，她的视线依旧追着天际的青绿光点，没来得及分神思考周围发生的一切。此时此刻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连反应都变得迟钝了很多。完全沉浸在师姐灵散的她，甚至连有人叫唤她的名字都未曾察觉。


    一声惊雷鼓动天地，紧随其后的倾盘大雨滋润了世间的土地。


    随着这声惊雷与雨水一并落下的，是汤穗穗再一次涌出来的泪珠。她低垂着头、双手撑在地面，望着面前的链剑、和拴在链剑末端的长命锁。直到豆大的雨滴打在她的后背，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她没有用灵力为自己遮挡，任由大雨淋湿她的衣裳。她的泪水混在其中，一时之间分不清脸上的究竟是雨水又或是泪水。


    汤穗穗颤抖着伸出手，将不远处的长命锁勾到自己掌心，用力地握紧，感受上面精致的纹理。


    ——就像这样就能够感受到师姐一样。


    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她都一直以师姐为自己的骄傲。她过去的人生中，极大的部分都和师姐相关。


    曾经她想成为师姐那样强大的人，因为她觉得自己很弱小无能；知晓自己的天赋之后，她又义无反顾地走上这条艰难的道路。


    可她们终究是不一样的。


    她也永远只会是汤穗穗，成为不了另一个姬忘尘。


    从师姐入魔的那天、到听闻师姐主动回宗的那天，她以为自己就一定做好了离别的准备。


    可是，可是……


    当师姐真的消散在她的面前的时候，她一切的理智都随之消散。


    汤穗穗低垂着头，一只手还撑在粗糙的地面，上面的砂砾还硌得掌心生疼。


    她还是想不明白。


    为什么师姐那么好的人，最后的结局就只是这样的死亡。


    就在汤穗穗陷入自己的思绪中时，忽然有人抱住了她颤抖的身体，带着温热的体温靠了过来，并为她张开灵力遮蔽这场大雨。


    汤穗穗下意识在雨中睁开双眼，转头看到了唐澄澄的面庞，后者对上她的眼神之后，扯起一个安慰的笑容。


    唐澄澄用力环抱住好友的身躯，什么话也没有开口，只是沉默地将自己的体温过渡到对方身上。


    “穗穗，她还有你。”唐澄澄知道对方的心结，可如果不能及时放下那些情绪，或许才是牵绊前行的脚步。


    她抿了抿唇，拉开距离望着对方的眼睛：“过去已经成为定局，重要的是现在。”


    唐澄澄是一个不喜欢沉溺在情绪中的性格，她更习惯于从过去中吸取经验，继续钻研下一个来日。


    这场雨下得很大，整个天地变得白茫茫，周围几乎什么都看不清。


    在雨中的两人都没有发现，不远处的秦无纪默默地上前几步，弯腰拾起一块一直被人忽视的物件——当初从姬忘尘体内剥离的铃铛。她垂眸望着掌心的铃铛，指尖轻柔地拭去上面的泥尘，眼神中充满复杂的情绪，沉默不语。


    汤穗穗的手段比她温和许多，应当给了姬忘尘最好的一程。作为师傅的她除了狠话却什么都没做到，料想对方应当是恨自己的。


    秦无纪忍不住抬头，想要追随着方才那群飘散的青绿灵气，却被白茫茫的雨滴遮挡了视线。


    她下意识手握成拳，合眼祈祷着：倘若姬忘尘重新聚灵进入轮回的话，那就祝她来世如意顺遂，岁岁平安。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却自嘲一笑，她只觉得自己很虚伪。


    当初一意孤行地将对方带进了山上，却又放任自己的师弟在对上身上种上魔种，还要在对方入魔的时候杀了对方。


    姬忘尘理所应当要怨恨自己的。


    ……可当秦无纪这样想着时，心口便传来一阵阵钝痛，让她不自觉捂住心口。


    “轰！”


    一声巨大的雷响惊醒了睡梦中的人。


    姬时欢猛地睁开双眼，捂着惴惴不安的心口，下意识地望向已经泛着亮光的天色。就在方才她做了一个梦，梦到姬忘尘被一剑穿心，换化成无数光点飘散世界。


    她向来都当梦境是虚幻的。


    然而方才的场景过于真实，真实到的她的心脏处传来一阵又一阵锐痛。


    随着震天撼地的惊雷，豆大的雨点不断敲击在窗外，似乎整诉说着什么，奏响来自春日的乐曲。


    “殿下！”门外的侍从一直在等候着，听到了姬时欢急促的呼吸声和起身的声响，连忙开口询问。


    “无事。”姬时欢强撑起身体，揉按着自己的额头，窗外似乎已泛着天光，“……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将近卯时。”侍从从容回答道。停顿了半刻，她私心提议道，“……殿下今日休沐，不若多休息一阵？”


    这句话让姬时欢起身的动作停在了原地。


    正如对方所说，今日休沐，她应当好好休息一阵。


    “……我险些忘了。”感觉自己的头疼略有歇息缓解，因而方才的梦境，现在的她怎么也睡不着了。


    她坐在床边缓了缓神，“算了，我还是随便走走吧。”


    既然她都这般开口，侍从从也就顺势进入内堂，为她备好温水喝洗漱物件。不多时，侍从又从门外接过厚重的裘衣和明亮的灯笼，等她清理完全后递到面前。


    “殿下，更深露重……”随行的仆从看着姬时欢苍白的脸色，又忍不住出声劝诫。


    “无碍，只是在廊下走走。”洗脸后回复清醒的姬时欢笑着颔首，接过灯笼沿着府邸中的长廊慢慢行走着。


    如今是仲春与暮春相交之际，日出前后本就寒凉。此时恰巧又逢大雨，清风裹着凉意从姬时欢的衣领钻入。


    但出乎意料的是，这阵凉风并无往日深夜般裹挟着寒意，只是轻盈地在周身转过一圈，又从指尖逃离，依稀有几分熟悉的感觉。


    这股凉风让脑海里没由来的想起了许久未见的人。


    她也还记得姜祯给她带回来的那封信，汤穗穗在心中阐述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还有对方后来的选择。


    在字里行间中，姬时欢似乎也能看到对方活泼的面庞，和坐下选择后坚定的眼眸。因此她也在心中，替汤穗穗所选择的道路而感到高兴。


    既然汤穗穗有这样的决心，作为她师姐的姬忘尘应当也有自己的选择。


    一声轰鸣将姬时欢发散的思绪扯回此刻，廊外的雨倾盘而下，将周遭刷得白茫茫一片；噼里啪啦的声音将一切杂音覆盖，又静得只听得到自己隆隆的心跳声。


    “……去年，也是这般大雨吗？”姬时欢站定原地，偏头看着瓢泼大雨，胸膛跳动的心脏比往日快上几分。


    “好似今年的雨更大些。”身旁的侍从仔细回想一番，她想到了民间的俗语，“听闻雨水足的年份，今年秋收时会有个大收成。”


    “如此便好。”姬时欢听着侍从轻快的声音勾唇笑了笑，“不过这雨，还是别下太久的好……雨天劳作也不方便。”


    姬时欢站在廊下，感受着一缕缕春风拂过自己的衣襟，仰头望着屋檐，似乎发现了一抹彩色。


    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随着第一抹阳光照下，遥远的天际带起美丽彩虹。


    这场雨下得很是凶猛，先是轰轰烈烈地下了足足一天，而后又断断续续地下了一夜，直到次日日出前才逐渐停歇。


    不过与此同时，雨水中所饱含的灵气无声地渗透到世间的每个角落。一场大雨将世间第二次污浊洗净，连空气都变得无比清新畅快。


    等汤穗穗再醒来时，这场凶猛的大雨已经停歇。


    她靠坐在床上，听守在床边的唐澄澄转述昏睡时发生的事情。


    昨天她因为情绪变化过大，再加上体内灵气几近掏空，无意识昏睡在唐澄澄的肩膀上。


    而她这一睡，竟然睡去一天一夜，好在身体在灵气的滋养下并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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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亏空太多。


    汤穗穗睡得太久也感觉自己浑身无力，她扶着唐澄澄的手臂艰难起身，感觉自己的脚步变得虚浮。


    “这是正常的，”唐澄澄解释道，“因为你昏睡的时间太久了，多活动一会就好了。”


    汤穗穗了然点头，在对方的帮助下走了好一段路，感觉自己状态变好许多才松开对方的手臂。


    “这就好了？”唐澄澄还有些不放心。


    “我自己可以的。”汤穗穗看出对方眼中的担心，她伸手拍拍她的肩膀，“别担心，我没事了。……只是想自己待一会。”


    “好。”唐澄澄没有勉强她，伸手往对方的掌心塞了个通讯仪，“有事一定要叫我。”


    汤穗穗点点头，目送着对方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她叹了口气，复杂的情绪还堆积在脑海中，她又不想因为自己的情绪影响旁人，只想着自己消化消化。


    汤穗穗挪着脚步扶着墙壁往外走去，鬼使神差地仰头时，却看到最高处的钟楼处站着意料之外的身影——蓝鄞师姐。


    虽然对方总是否认两人之间的关系，但汤穗穗依旧认为，她们应当是更好的朋友。


    姬忘尘的离开或许对同门而言是唏嘘或是赞叹，可对最亲近的人来说，更是一场永远也下不完的雨，是提及往事难以避免的存在。


    汤穗穗的心头下意识萌生了靠近的想法。等回过神时，只发现自己已经踩着台阶上了钟楼。


    然而寻常敏锐地蓝鄞却没有回头，仍将双手搭在栏杆上，出神地望着山脚下热闹的市集。


    “蓝师姐。”汤穗穗站在对方身后轻声唤着，而面前人却依旧没有回应。


    汤穗穗走近了些，再次开口；蓝鄞像是被吓到一般后退一步，看清来人之后才松了一口气。


    后者转头掩饰自己的不自在，又将视线放在栏杆之外：“是你啊，穗穗。”


    蓝师姐的声音比寻常都要更沙哑些。昨天的那场对决，对方在阵法上也付出了极大的努力。想来应该同她差不多，体力的灵气尚未恢复完全就上来了。


    汤穗穗望着蓝鄞的侧脸，她察觉到蓝师姐身上的愁绪，可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开口、又该说些什么。


    “……她们很忙碌呢。”正当她犹豫着，蓝鄞主动打破沉默。


    循着对方的视线望过去，汤穗穗发现这里的角度恰好能看到山下的城镇。在这个视角看来，山下的百姓似乎只有蚂蚁般大小，忙忙碌碌的姿态像极了寻常蚁队搬运粮食。


    ——可谁也不会小看这么一群“蚂蚁”，她们以自己的努力建造着她们生活。


    “我们也是这群‘蚂蚁’吧。”汤穗穗轻声呢喃，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尽管方向不同，但始终奔向同样的目的。”


    听到汤穗穗的话语，蓝鄞忍不住柔和了目光，想起曾经的事情。


    性格恶劣的她刚上山没多久，当发现山上生活与她设想大相径庭时，很快她就升起了厌烦。


    而就在自命不凡的时候，她碰巧与姬忘尘相遇，品尝到挫败的滋味。那时的蓝鄞无数次想挑战对方，这样就能将唯一的败局书写。可是对方总是很忙，忙着奔赴她眼中认定的事实。


    望着对方坚定的眸光，蓝鄞忽然萌生想要探寻对方的念头。她无比迫切地想要知道，对方一路追求的究竟是什么。


    虽然后来的她也找到了自己的方向，却还是总会想起那时候的姬忘尘，想问问那个萦绕心头的问题。


    可对方不管什么时候都走在前面，只顾着把背影留给她们。


    ——这个问题再也不会被解答，但她确信自己知道了答案。


    “只是希望这场雨，别给她们带来什么麻烦。”蓝鄞收拢自己的思绪，轻叹了口气，眸光轻柔。


    “……再过两日便是山下的清明时节。”汤穗穗靠在她身边的栏杆上，也望着山下的百姓。


    “这样吗？”蓝鄞的声音很轻，出口的声音也带着几分笑意，“那还真是赶巧了。”


    清明时节雨纷纷。


    也正是个播种的好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