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路两旁生长的野草张牙舞爪，极远处能看见影影绰绰的似乎是建筑的鬼影。


    乌鸦成群结队地盘旋在公路上方，呕哑嘲哳的声音唤醒了每个人从远古时期对于死亡的恐惧。雾气中仿佛有成千上万只眼睛，无言又冷漠地注视着一切。此时没有风，太寂静，腐朽的气息不容拒绝争先恐后地钻入人的鼻腔、气管、肺中，让人疑心是否会留下无法治愈的沉疴。暮色渐渐逼下来，真正的杜松城缓缓露出一截它的獠牙。


    肖赴吐出一大口鲜血，冷汗打湿她的眉毛，睫毛，看着像刚痛哭一场。但是她奇异地没有痛哭，一滴眼泪都没掉，战场上掉眼泪是件多么不强大的事情，简直有损肖家荣光。况且，她也没有就地抱头痛哭的理由。


    离她不远的丹尼尔整个人皮肤都泛着呼之欲出的血色，乌云澈没有收手，只是缓慢地增加着丹尼尔身上的重力，她担忧地蹲跪在游韶的一旁，目光中是掩不住的杀意，这一次，乌云澈是真的动了杀心。


    医疗员正努力为肖赴治疗，其他人都围了一圈，生怕肖赴真的出点好歹。游劭紧紧地箍着肖赴，一边想着用自己的异能为肖赴取暖，一边灵魂出窍般俯视着这一切——


    一只修长的手搭上了乌云澈的手腕。


    “乌云姐，放过他……我可不想……回到十三区后，因为这种事被问责。”


    声音虽然虚弱，还有些断断续续，却非常清晰，非常坚定，甚至带着熟悉的调笑。


    顶着乌云澈惊喜的目光，与游韶陡然间的一颤，肖赴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道：


    “十三区附离城攻略者预备役，肖赴，申请归队。”


    “欢迎归队，肖赴。”


    久违的称呼终于唤醒了乌云澈的大局观，金黄色的光柱骤然消失。


    压力猛地减轻，丹尼尔连着吐了几口老血，不用医疗器械检查就知道自己肯定多出内脏出血，骨折都可以忽略不计。丹尼尔与肖赴亮得吓人的眼睛对上，露出了一个苦笑。


    丹尼尔听见乌云澈吩咐医疗员给自己疗伤。温柔的白光落在身上时似乎也带着些许凌厉的杀意。十三区人在外护短的名声外人都有所耳闻，他们还有着一个据说流传甚广的话，叫做“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眼下倒是只许肖赴忽悠人，不许受害者反击了。只是，尽管丹尼尔不想承认，也还是担心着这个把他当傻子骗的狡诈的十三区人。


    “别让他真死了。”乔成美扶了扶自己的眼镜。


    “打晕带走吧，到了北城防线可以敲伊刹一笔，也算物尽其用，不枉肖赴遭这一趟罪。”谈笑间丹尼尔灰飞烟灭。宋星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尽管是离丹尼尔最近的她给丹尼尔的后颈来了一下重击。


    乌云澈在接下来的路程中有意无意让肖赴与游劭两人共享一辆车，体谅肖赴刚解完毒，便把司机的任务交给了游劭，肖赴坐在后座负责看守昏迷的丹尼尔。吃一堑长一智，这一次丹尼尔不仅被宋星云一掌拍晕，更是被游劭套了层昏迷BUFF，绝不会再让这个金毛犬掀起什么风浪，只是这一切都没换来肖赴的半个笑容。


    肖赴虽然恢复了记忆，却完全没有和游劭交谈的意思。


    一看见游劭的脸，肖赴就会想起肖戍，烫得她心口疼。她自然知道原本话少又高冷还和自己关系不怎么样的游劭担心自己，毕竟他一路上都在同自己找不好笑的话题。两人之间的气氛一度降至冰点，游劭似乎也没了兴致。肖赴却觉得气氛活泛很多。


    游劭从后视镜只能瞥见肖赴的侧颜，她正颇有意味地打量着丹尼尔。


    他心里有说不出的烦躁，于是便皱起眉：“再看他也不知道。”


    肖赴感觉十分莫名其妙，她敏锐地从冷冰冰的话中察觉到游劭此刻心情不太好。


    可是，心情不好和肖赴没什么关系，她勾起嘴角，“不知道……就不知道呗。我乐意，怎么，我们游少这也管？还是说，不装成高中生就不会说话了？”


    游劭语塞，横了她一眼。


    肖赴却无端从这一眼看出了幽怨的控诉，她嗤笑两声，觉得自己肯定是余毒未清。


    她眼神飘飞，最后还是找补道：“我就是没想到傻白甜也有反击之力。”


    游劭并不希望形容丹尼尔的这个词从肖赴口中说出来，他愤愤地又横了肖赴一眼。


    肖赴：“？”


    终结两人之间诡异气氛的是乌云澈，为了在第二天以最饱满的精神状态与战友们会合，乌云澈强迫队员们原地休整一夜。交代完所有事之后，她掀起眼皮，恨铁不成钢。


    “根据最新情报，杜松市政府将所有有生力量都集中在北城防线之后，如果我们想攻下它，流血牺牲是必不可少的。大家做好心理准备。”


    最后的话显然是说给肖赴听的，但是肖赴只是转了转眼珠，没给乌云澈想要的反应。


    乌云澈看她这幅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原本从得知肖赴不顾一切潜入杜松城后一直维持到现在的担忧、对熊孩子作死的愤怒、对肖戍阵亡的悲痛以及寄予在肖赴身上的厚望，此时都化成了一团火，乔成美拉了拉她的衣袖，这才让她找到几分理智。


    她顾忌着熊孩子的薄脸皮，强压着怒火道：“这一路上大家都看见了，一区的人破坏了不少屏蔽仪。托他们的福，我们在杜松城内手持通讯器的信号已经完全恢复，所有人在行动时都注意消息，尤其是肖赴，临时搭建的信息网不稳定，你谨慎使用。“


    “肖赴的爬虫把丹尼尔整个通讯器所有情报都刻录了，已经解析成功，只要终端信号一恢复就可以上传给天眼的人。这功劳算在你身上，行动结束后，我会和队长酌情向区长汇报。”乔成美也没和二十岁还在叛逆期的大龄少年打过交道，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肖赴，一切听从队长和我的安排，不可擅自行动。”


    肖赴倒是毫无心理压力地喊了声“是！”


    从乌云澈和乔成美的角度只能看见肖赴一头茂密的黑发。


    尽管有她亲口保证，乌云澈心里还是不安稳，这具体表现在晚上休息时，她与宋星云两个战斗员坐在她的两侧，游劭与乔成美在前座——


    “不是吧姐，你们看犯人都没这么严格吧……”肖赴抗议，并卖惨。


    “你们一开始用上这个阵仗我不就没必要挨丹尼尔那一下了，现在都还怪难受的。”


    乌云澈冷哼，“不知道是谁特意交代我们看看异能效果的。”


    肖赴呲牙笑了笑，只是没人注意到她低头时掠过的阴影。


    游劭没想到自己能在杜松城睡得那么熟，他甚至梦见了早就牺牲的父母，其实他都快忘记了，父母究竟长什么样，但是在梦里，母亲的手那么温暖，父亲的笑容那么和煦……由此，他才恍然间发现这是一个梦。天光大亮，他被乌云澈叫醒了。


    从这个不算噩梦连痛意都是细细密密的梦中醒来，游劭还恍惚了半晌，清醒后终于发现了致命的问题——肖赴又不见了，甚至她还带走了丹尼尔。


    而作为精神类异能者的游劭都没能察觉到肖赴的动作。


    昨日还在嘲讽丹尼尔班门弄斧，清楚游劭实力的乌云澈今日就被肖赴的斧头狠狠坑了一把。她的面容阴沉得吓人，没人想在这时候触她的霉头。


    只有游劭清楚，肖赴极擅长老虎头上拔毛，太岁头上动土，只要是她认为必要，头破血流也要去闯荡一番，“姐，或许肖赴她……”是有苦衷的。


    话还没说完，就被乌云澈打断了。


    “别惦记给她求情了。熊孩子不打就是不听话……”乌云澈咬牙切齿吐出话，“一次两次三次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就罢了，做事完全不考虑后果，杜松城是她一个没毕业的菜鸟能硬闯的吗？！死孩子到底知不知道，区长都快下令让天眼那群人监测她动向，耗费的人力物力肖戍活过来也得心疼！”


    游劭不说话了。游劭之前还想着靠情分去和区长求情，眼下看来……


    肖赴这顿毒打怕是没办法免除了。


    游劭脑海里纷乱如麻，一边是对肖赴又一次不辞而别擅自行动的愤怒，一边是对肖赴单独行动的担忧，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这些情绪纠扯得他头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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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劭的脸色很难看。


    宋星云知道此时气氛不好，她瞄了瞄乌云澈的脸色，又瞄了瞄游劭的脸色。


    她硬着头皮道：“那个……我好像，我好像凌晨的时候看见肖赴了，但当时我想着有人在守夜，又太困了……”


    乌云澈还在气头上，乔成美知道自己搭档的性格，还算温和道：“不关你的事，我们几个都没察觉肖赴的动作。你说你凌晨时候看见她起身？”


    宋星云连忙点头，“我也说不好几点，但是，好像快日出了……”


    宋星云没说的是，肖赴临走的时候同时也发现了宋星云。


    肖赴显得有些惊讶，甚至带着笑意，她们对视几秒钟，或者说，宋星云直白地盯着肖赴几秒。随后，她看见肖赴对自己比了个“嘘——”的手势。肖赴的表情像有魔力，生生扼住了宋星云的喉咙，让她不得不咽下自己的惊呼。


    宋星云后知后觉感觉到一丝荒谬。


    “丁零——”清脆的信息提示音适时响起，打破了此时紧绷的气氛。


    是乌云澈为肖赴设置的特别提示音。


    肖赴的通讯码还是乌云澈主动添加的，她一琢磨就发现自己简直是热脸贴冷屁股，心里更不爽了。她臭着脸点开那条讯息：


    “乌云姐，当你看见这条信息时想必我已经快到达北城防线了。感谢昨天你对我的照顾，但现在我似乎发现了杜松城真正的秘密，现在想去证明它。丹尼尔被我带走了，或许会有大用——对了，不必担心我，我们防线见。”


    乌云澈脸色变换，最终定格在一个堪称莫测的表情上，“熊孩子，亏我还担心她压力太大了想着安慰安慰……至于她说的秘密，嘴真严，一点口风都不透露。等信号稳定，我得给区长打个通讯。成美，确定肖赴的动线，咱们玩一出黄雀在后——”


    “啊切——”肖赴打了个喷嚏。


    肖赴心里有种被人算计的感觉，侧头看看被她五花大绑的丹尼尔，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她将此归纳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谨慎，于是又发动了自己的异能。丹尼尔睡得更熟了，金毛疏于打理，打结成绺，肖赴略感嫌弃。


    但摸着良心说，肖赴几乎要感谢丹尼尔了，丹尼尔给自己注射的微量玻璃窗没能把她毒出好歹，反倒是不知激活了她哪条任督二脉。或许是身体判定肖赴处在生死危机之时，不仅恢复了所有记忆，更是直接将肖赴的异能催生出了一个被动技能。


    被动技能的能力是，使以肖赴为原点半径十米内所有人陷入更深的睡眠。


    听上去不错，但实际使用时非常鸡肋。


    鸡肋在只能让进入睡眠状态的人睡得更熟，却并不能让人直接进入睡眠状态。


    不如安眠药，肖赴下定结论。


    肖赴倒不觉得乌云澈会大动干戈来抓自己，于是还算悠哉，嘴里又叼上支营养液。


    烟草在十三区是管制品，眼下的情况也不允许肖赴随身携带糖果，但是据她所知，入夜前的人都喜欢嘴里叼些东西用来彰显风度，叼支长条状营养液也算聊胜于无。她驾驶的这辆车成色比较新，车载音响虽然落后，但是勉强能播出几段不成调的音乐——


    乍一看，有那么几分意思。


    可见装帅这行为不分国别、宗教、种族乃至时代，都是人类最原始的追求。


    肖赴一心只想追查真相，可怜她只是个预备役，没资格登入十三区内网。


    她自然也不知道，在她走后没多久，整个杜松城的信号屏蔽都失去了效果。只有半个小时也能做不少事情。肖赴对自己成为乌云澈、区长缪同光以及其他大人物谈话中的核心人物不得而知。她又打了个喷嚏。


    “难道是有点感冒？”肖赴有些怀疑。


    汽车停在相对隐秘的郁郁葱葱的植被后，一只最新款电子眼悄无声息飞了出去。


    距离肖赴十千米外，有一座灰扑扑的建筑。那是杜松城内最高的建筑，杜松电视塔，离杜松市政府驻地不足五千米。同时，它也象征着杜松城北城防线的开端。


    是杜松城内防御最牢固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