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第六十四章 扶桑

作品:《大巫

    召公奭起身走向贞人涅,“您自殷远道而来,作为殷君的使者,在丰镐受上公之礼遇。可如此以宾客的身份肆意议论丰镐的政务,实在是失礼,难道这也是殷君的意思?”


    虽然众人面上未显,心中也都和丽季一样困惑。


    殷君特意在此时派遣贞人前来,就是为了牵扯这些莫名其妙的事吗?


    贞人涅看着白岄,“巫箴也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白岄离席上前,直截了当地问道:“真是殷之君派遣您来的吗?其实您的提议,于殷君很不利。”


    贞人涅笑了笑,点头赞赏,“巫箴确实聪慧。往昔夏后氏时,有穷氏作乱,太康失国,后来天乙王代夏而立,小王太丁早卒,亦曾有时局动荡,幸赖伊尹扶持。如今周人获得天命未久,周王猝然崩逝,恐怕会令天下人疑虑重重。”


    更何况在殷都与丰镐都流传着许多流言,让人们心生疑惑——天命真的还在西土吗?或是说,天命真的青睐周人吗,还是他们曾用什么不可告人的手段篡夺了天命呢?


    白岄道:“丰镐的事务,还轮不到您插手。”


    “巫箴还真是见外啊。”贞人涅环顾众人,慢悠悠地道,“听闻太师曾在殷都居住多年,司寇苏公乃是先王王妇的兄长,辛甲大夫更是旁系先王之后,小史与巫箴则是殷都先后两任大巫之子,各位在丰镐不都是外人吗?”


    辛甲冷笑,“原来贞人千里迢迢赶来,就是为了挑拨离间?”


    贞人涅摇头,“自然不是。我是接到了神明与先王的指示,特意前来此处为你们排忧解难。”


    排忧解难吗?众人满怀狐疑地看着贞人涅。


    这两年来,不少来自殷都的贵族迁至周原,在朝中承担要务,周人逐渐接纳了他们作为丰镐的一员。


    可开口闭口都是神明的巫祝和贞人,神秘古怪,心思莫测,实在让人无法亲近,更无法相信。


    即便是已被周人接受的白岄,平日也只在太史寮处理公务,与百官很是疏远。


    贞人涅并不理会众人猜忌的目光,笑着看向白岄,“巫箴应当知道我在说什么吧?”


    神木即将枯死,他在寻找一枝可供群鸟依傍的新芽。


    箕子已带着亲信离开殷都,微子启安于现状,也不想多事,殷君气势有余、手段不足,而且正企图培植自己的势力,不愿接受他的提议。


    商人仍一心仰慕着神明,如今殷都的巫祝失势,人们自然而然汇聚在贞人身旁,企图通过灼烧甲骨再度得到神明的青睐。


    面前的女巫自恃于神明,身负呼风唤雨的神迹,深得民众的依赖与信服,若能拉拢过来作为幕前的傀儡,或许能重振往日的辉煌——偏偏又是个女子。


    既然如此,就只能试着培育一株新苗了。


    曾经夏人喜爱吐丝结茧的桑蚕,东方的扶桑神木上结满了洁白的丝茧,被日光一映,莹白发亮,仿佛一个个落在人间的小小太阳。


    后来膜拜鸟儿的商人取代了他们,于是神木上栖息着代表太阳的神鸟,天空中游弋着吞云布雨的夔龙。


    如今周人夺取了这个天下,他们又希望这株神木,为他们做出怎样的改变呢?


    什么改变都可以,巫祝们可以将这株神木,修剪成任何人主喜欢的模样,并且让世人认为祂从始至终都是这个模样。


    夏人也好,商人也罢,如今换成周人也无所谓,一旦他们折下了神木上的金枝,就再也无法拒绝来自神明的诱惑。


    巫祝代表神明参与人间的事务,只要人们还祈求神明的帮助,巫祝就永远不会失势。


    他想,在这一点上,从始至终身为巫族的白岄,没有理由不与他保持一致。


    白岄点头,“想必您也曾听闻,王上打算营造‘度邑’?”


    其实武王已接受了神明抛至人间的金枝,只是未及将它种下。


    毕侯听得满头雾水,不知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凑到司工身旁低声问道:“司工,你听得懂吗?那个贞人是什么意思,巫箴她到底明白了什么?”


    司工摇头,“巫祝们果然很难懂。”


    贞人涅道:“那是个很不错的主意,若有顽民不听教化,确该将他们送往先王的身边。”


    他随后看向周公旦,笑道:“听闻周王有意命周公继任。我与微子也希望您能继任为王,毕竟稚子年幼,恐怕还不能辨明是非,免得乱了先王留下的规矩,伤了彼此之间的和气。”


    周公旦起身答道:“您似乎知道得太多了,这是我们的事,不劳您费心。”


    “是么?难道还有更好的人选?对了,方才那位毕侯似乎想说什么,或许你们打算迎立卫君或是鄘君?”贞人涅看向毕侯,青年方才急怒之下想反驳的是什么呢?可惜被他身旁那两位上卿及时阻止了。


    毕侯垂下眼,避开了贞人涅的目光,暗自庆幸方才司工和司土拉住了他。


    “也可以,过去诸位先王兄弟相继,倒也不拘长幼。”贞人涅向吕尚笑道,“那就请太师转告新王,不论是谁,只要聘巫箴为妇,就会得到殷之民的拥护。”


    “说来,巫箴也是姜姓,与太师的长女一样,同为上古烈山氏后裔,想必你们那些西土的盟友也不会有什么意见的。”贞人涅有意将声音提高,充满了渲染力,“待巫箴诞下子嗣,继承商与周的血脉,作为巫与王的后裔,那才是受所有人敬畏的天下共主。”


    他在描绘一条伸手可及的光明坦途,似乎只要接受了这个提议,眼前的问题就能全部迎刃而解了。


    听起来……甚至真有一点令人心动。


    “这就是您的好主意吗?”白岄戴着夔纹面具,看不清她的神色,只能听见她语气平静,似乎在认真考虑贞人涅的提议,“贞人,虽旧制为兄弟相继,但诸父死后,应传位于长兄之子,才不致生乱。您的盘算,是行不通的。”


    贞人涅摆摆手,“这就不需巫箴操心了,当初小乙王本欲传位于其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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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象甲之子,故命高宗行役在外,未有命令不得返回殷都。可只要得到了贵族和巫祝的支持,时至今日,谁又敢说高宗不是一代明主?”


    诸兄弟依次继位为王,最后传位于长兄之子,以此确保直系血脉不乱——从汤王流传下来的规矩确实是这样,可实际执行起来嘛,就几乎没怎么被遵守过。


    商人其实没有规矩,不容置喙的武力与至高无上的神明就是全部的规矩。


    “你到底在胡说什么?!你将巫箴当作什么?你们玩弄权势的一件信物吗?!”丽季起身,打算上前与贞人涅理论,被辛甲和太祝死死拉住。


    “小史何必这么激动?”贞人涅并不着恼,“你不如想想,设下巧计,提前在朝歌城中散播流言,好令巫箴成为神明之使,她的父兄又将她视作何物呢?”


    贞人涅向白岄笑了笑,“——而能够不计生死,在狂风中跃下高台,只是为了摘得神明的垂青,女巫又是如何自视的呢?”


    面前的女巫,本身就是他们父兄三人精心雕琢的一件最完美的压胜物啊。


    “我会认真考虑您的提议,现在还不能作出答复。”白岄回到丽季身旁,轻声道,“内史,巫祝与贞人善于以言语惑人,不要被他乱了心神。”


    “我——真是气死我了!”丽季气鼓鼓地坐回去,拳头重重砸在几案上。


    贞人涅无视他几乎要喷火的眼神,一点都不担心在丰镐遭遇不测,得体地向众人告辞:“我将在丰镐留居十日再行启程返回殷都,各位若是改了主意,可以随时命人告知我。”


    侍从们进来,正要引着贞人涅离开,他又停下了脚步,回头笑道:“听邶君说起,巫箴在殷都时,周公常与其私下会面,十分亲近,我还以为这个提议很不错呢。”


    他说得平淡,也未特意高声,恰好能让屋内所有人都听到。


    侍从们低下头,不敢流露出任何不合时宜的表情。


    无人应声,贞人涅噙着笑意,再次向吕尚点头致意,才慢悠悠地转身离开。


    “阿岄……”丽季一把拽住白岄,“他说的是真的吗?”


    白岄瞪了他一眼,“你信贞人,却不信我?”


    丽季皱起眉,仍将信将疑,“哦……可是……”


    白岄续道:“贞人说的每一句话都不可信,内史最好赶紧都忘了。”


    “那你刚才还说你会认真考虑……”丽季见她的眼神越来越凶,不自觉地往后退了退,撞在太祝身上。


    白岄甩开了他的手,冷冷道:“巫祝说的话自然也不可信。”


    吕尚起身,走下主位,“好了,众位上卿先回去吧,贞人有意挑拨,众位还是不要放在心上为好,毕侯留下与我们一同议事。”


    “诶?我吗?”毕侯正随卿事寮众人一起往外走,闻言顿住脚步,“太公有什么吩咐?是要问墓室的事……?”


    吕尚摇头,提醒毕侯,“你即将出任三公,应尽快熟悉各项事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