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殿在大明宫西正门——右银台门内北侧，这里靠近太液池，在暑日里，园林里的凉风吹过，赏着园子里的亭台楼阁和山水草花，别有一番趣味。


    到大明宫正门时，距宴席开始不足半个时辰，宫门口已经有不少马车候着了。


    顾烨先行下轿，瑞珠为裴明琬揭开了一角帘子，裴明琬伸出一只手，顾烨递过手来扶她下马车。


    “阿姐今日倒是舍得出来了！”娇俏的声音响起，裴明琬看向宫门西侧的女郎，十五岁的女郎身着绯色绫罗齐胸襦裙，看起来贵气非凡，旁边还跟着一个温婉的妇人，那妇人拉了拉女郎的袖口，有些不好意思。


    瑞珠在后面小声气道：“二爷家的大娘子还是这么牙尖嘴利。”


    裴明琬没放在心上，按照礼数上前：“阿琬见过二叔母。”


    顾烨身为有品级的侯爷不用行礼，何况他早就查过阿琬和裴二爷家的女郎似乎合不来，阿琬不喜的，他更讨厌。


    田氏将裴明琬虚虚扶起来：“今日倒是巧了，你们姐妹二人刚好碰到一块了。”


    圣人宴请群臣，祖父和二叔作为四品以上的大臣，肯定在受邀之列。见的次数多了，裴明琬也知道二叔母田氏性格内向，不擅长与人打交道，人倒是不坏，于是行完礼后便贴心地以跟着祖父和侯爷为由先离开了。


    裴含珠见裴明琬压根不将自己放在眼里，转身离开的背影，更生气了！


    出嫁前倒也罢了，毕竟谁让这人命好，父亲和兄长都有出息，还宠着她。但她前些日子还在风口浪尖上，匆忙嫁进人丁稀少的顾国公府，还是这么一个病弱侯爷，明眼人也能看出她以后的前程也就这样了，而自己的外祖好歹也是从前朝留下来的国公，她还是这么一副淡然的模样，真真是令人讨厌！


    亏自己瞧她可怜，添妆时将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金银珠花树头钗给了她，再见面连妹妹也不喊！


    裴明琬倒是不知道眼前这个少女的腹诽，前两年在京城为数不多的见面，都是裴含珠明里暗里和她较劲儿，裴明琬算是活过两辈子的人了，一点都不将这些少女的攀比放在眼里，每次都是裴含珠自己气得半死。


    刚开始见面的时候，裴含珠还勉强维持着京中贵女的风度，后来见面越发——额，真性情了！


    穿过宫中长廊，麟德殿到了，文官列东，武官列西，席间已经有不少官员已经落座了。


    顾国公和顾烨都是武官，且品阶不低，离上首不过隔了几个皇子的位置。


    裴修远带着齐氏东列中上端的位置，裴明琬的对面正是她的祖父——尚书令裴尚和其夫人。


    对面的尚书令身着玄色圆袍领，戴着黑纱幞头，一头灰发打理的一丝不苟，脸上鬓角处几道皱纹，一身的风度，年轻时也定是个美男子。旁边的老妇人保养得当，看起来很是气派，只是眼角扫到裴修远一家的不喜破坏了她脸上的几分亲和。


    这也正常，毕竟苏老妇人不是她的亲祖母。


    祖父与自己的亲祖母之间就是寒门子弟高中探花，得了贵女青眼，转身另娶，贬妻为妾的俗套故事。


    “阿耶是京城裴府当今尚书令大人原配之子，当年他高中探花，被苏御史的嫡女看中，重利轻义，背信弃义，转身将我的母亲贬妻为妾，迎娶了贵女入府。”


    “最初你们的祖母难以开怀，后来见他如此薄情寡义便一心只想带着我好好在裴府活下去就行。但是你们祖母终究是郁结于心，在我十岁时便早早去了。他不曾薄待我读书一事，而我也无法接受在府中仰人鼻息生活，中举后便自请来池州宿松县担任县令。”


    “在赴任途中遇到了山匪袭击，幸得你母亲相救。”


    “尚书令大人估计也是惹了厌烦，所以圣人才把我召回京。”


    “……”


    两年前，阿耶从舒州调任到长安时的一番谈话又清晰地浮了上来。


    裴明琬眼眸低垂，入京后嘛，苏老夫人且不说，裴尚书令这声祖父却是喊得的。


    宫中灯火渐渐亮了起来，席间的座位已经基本坐满，裴明琬的身旁和对面都还空着。


    “御——驾——至——！”宦官拖长的声音打破了殿中的宁静。


    裴明琬抽回了思绪，跟着顾国公和顾烨出列伏地，冷意透过夏日的薄薄的衣裙传了过来，即便入京之后跪拜已经成为家常便饭，裴明琬还是有些不习惯，冬日若要入宫她还会在膝盖处垫一些棉布，在舒州的时候就不用如此。


    正想着，顾烨的襕衫覆了过来，他今日这身袖口较大，下摆处不动声色地垫在裴明琬的膝盖下方。


    紧挨着他们坐席的臣子和家眷都没有来，后面的大臣也低着头，也就没人注意到这大逆不道的一幕。


    余光中，金线团龙的下摆从汉白玉上掠过，后面跟着几道人影。


    “起！”景和帝威严的声音从上首传来，裴明琬敏锐地听到这声音里气势不足。


    臣子连带家眷归席，裴明琬起身落座，发现刚才空缺的皇子位置、旁边和对面都已经有人落座。


    顾烨小声地说：“下首是十六卫所的魏将军和从安东回来的副都护高将军。”


    裴明琬参加过宫宴，这两年在京中对十六卫所大将军也略有耳闻，作为皇后的亲弟弟，大皇子和三皇的二舅父，可谓名声在外，不过魏家最位高权重的当属镇南大将军魏良平，镇守南方数十年，手握五万大军。


    圣人忌惮人丁凋零的顾府，难道不对掌握兵权的外戚有所芥蒂和防备吗？


    真是有意思极了！


    收回视线，眼眸微抬，便看到了落座的谢首辅，身姿挺正，气度不凡，不过不惑之年，已经手握重权。


    谁不知当今圣人最看重朝中谢首辅，尤其是病重后，每日的朝务都会经过谢首辅之手。


    谢首辅出身于寒门，为人守正，圣人继位初，在狩猎期间替圣人挡伤，而后沐浴君恩近二十年，在朝中颇有威望，连民间也多是赞誉。


    不过谢首辅至今未婚，听说是自己的未婚妻已逝，他们情感深厚，誓不再娶。前些年还有人想送些美貌女子，趁机生下一儿半女，但首辅通通拒之门外。


    前些年还有人风言风语，但随着权势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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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越来越看重，也没人敢凑上前去，连个一女半子都没在跟前，即使是现在辉煌，几十年后谁又可知呢。


    “朕今日设宴麟德，乃嘉赏顾国公与安东副都护镇守北地之功，威震为我大燕镇守北地，威震朔漠，使边尘不惊，朕心甚慰。此乃朕之幸，社稷之幸，当举朝共贺！”


    顾国公离席跪拜，声音带着激动和沙哑：“此乃臣分内之事，陛下过誉，臣实在惶恐！”


    高副都护也不安落后，伏身跪拜，声音带着哽咽：“多谢陛下惦记微臣，只是臣不敢居功，全杖于陛下恩德。”激动地接话，“得陛下宽慰，哪怕是让微臣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惜！”


    裴明琬第一次见到高将军，身形高大，但是情绪外放，没想到看着一个铁血儿郎，里面尽是水做的。


    顾烨悄悄补充：“祖父经常私下唤他哭包将军。”


    裴明琬会心一笑，祖父也太可爱了，不过还挺贴切的，男儿流血不流泪，更别提大庭广众之下了，这高将军真是性情之人啊！


    不过景和帝明显吃这一套，高兴朗声：“二位将军劳苦功高，朕都记得”，指着身旁的宦官道，“还不将二位将军扶起来！”


    接着又道：“只要是为社稷出力的臣子，朕都记得！”


    上首大皇子清雅的声音恰巧响起：“父皇宵衣旰食二十载，天威远震八荒，当延万世之祚！”


    景和帝带着笑意：“善！”


    二皇子瞥了这个假仁假义的君子一眼，哼，惯会做戏，又让他抢了去！


    三皇子眉眼带笑，一副为兄长和父皇开心的模样。


    等到一通你来我往的君臣之礼结束，宦官拍掌尖声高喝，“进膳！”


    语毕，宫女、宦官分两队，手捧鎏金制盘，鱼贯而入。


    膳食上完，舞姬们也纷纷上场，身着月广袖裙，臂挽虹霞披，如月宫仙娥。


    胡琴骤起，琵琶声急，胡姬上场，金丝滚边的披帛如流云般缠绕在臂间，旋身起舞，好不美妙。


    这也是裴明琬觉得这宫宴的唯二可取之处，一是在一番礼节之后进膳，不用吃残羹冷炙，加上宫中的厨子，不论什么样的吃食都能雕出花来，从味觉上还是很享受的；二是当下乐舞艺术兴盛，加之外邦贸易的影响，种类和形式多样，而宫廷舞蹈是最为华丽、精致的一种，从视觉上是极大的满足，谁不爱看美丽的女郎呢！


    顾烨看着旁边的裴明琬吃得欢快，拿起银著夹了几样她够不到的菜肴，但看到裴明琬目不转盯地看着那些乐女，语气幽幽：“夫人还是用些再看吧！”


    裴明琬回过神来，注意到顾烨玉白的脸，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更加苍白了些。


    “侯爷也用些吧！”


    顾烨心里满足，阿琬虽然喜欢歌舞，但是还不忘关照自己。


    夫妻俩的举动微小，但总会落入有心人眼里，新婚夫妻恩爱模样也引得周围几道视线传来。


    裴明琬只安心用着自己盘里的菜肴，顾烨稍稍坐直身子，和谢首辅的视线对了正着。


    霎那间，俩人不约而同又收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