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吕述闹了一场，凤袭夜待在营中的日子便少了。


    袁满偶尔寻找由头出营给高骏递信，他只瞥一眼却并不阻拦，不知是并未起疑还是欲擒故纵，只愈发小心。


    在驿舍歇了一刻钟，未等到人来，袁满收敛衣摆正欲回营，便见执嫣风尘仆仆从东面赶来。


    袁满蹙眉，想起高骏先前的嘱咐，取出早已备好的衣衫让她换上，准备带她混入军营。


    执嫣看着案上的戍卒衣服，忽道：“高将军命你即刻带着因陈百姓撤离行州，退守云州。”


    此事高将军早已吩咐过，只是言辞有异，并非“退守”，而是“暂避”。


    袁满犹疑道：“姑娘所言，可是将军之命？”


    执嫣手指动了动，抿唇看着他：“高骏说，你会同我一道。”


    袁满见她神色定定，又问：“姑娘今日所行之事，高将军可知？”


    执嫣垂眼：“他还说，不会让因陈百姓无家可归。”


    袁满见她拿出大将军印，想来事出紧急，高将军无法亲自来，只能由她代劳。


    “多谢姑娘相告。原已期定三日之后动身，只待高将军回来便可动身。”


    三日，原来他已有安排……可即便是此行顺利，日夜兼程，三日也不足以往返行州。


    “来不及了，现在就走。”


    “现在？”袁满诧异，看了眼案上衣服，又看着她，“若无人带路，姑娘要入西关大营，恐怕困难重重。”


    “无妨，我自有主意。”执嫣摇了摇头，从怀中掏出一张布帛，“还有一事，待到尘埃落定，烦请袁司马费心。”


    袁满一看，上面是挥着因陈山舆图，还有借山形地势凿渠固源的引水之法，正解因陈燃眉之急，心中一喜。尚未道谢，眼前已没了执嫣身影，那身为她准备的衣服还放在案边，整整齐齐。


    袁满看着她遥遥向西，收起衣服，跳上马直奔因陈。


    西关大营，固荣练兵间隙，正上城楼观望四下，忽见一道白影闪过，一眯眼，毫不犹豫打马追去。


    追到了角落，固荣拔剑逼近，一招一式落在执嫣身上，毫不留情。


    见她只守不攻，固荣只当她小瞧了自己，心中愤愤，招式愈发狠厉。


    再这样下去只会耗尽力气，执嫣反攻几个回合，近身夺了他的鞘，将他的剑收入其中。


    固荣恼羞成怒，猛然振臂挥开她，拔剑还要再打，却见她从怀中掏出大将军印举到他眼前。


    固荣看清印上阴刻的文字，瞳孔一震，抬剑架在执嫣颈侧，神色复杂地盯着她：“要不是老大百般维护，你早就死了千百回了！你留在他身边，假模假样地和天胤交好，现在狐狸尾巴藏不住了？”


    执嫣见他面带恨意，不欲与他争辩：“大将军印在此，固校尉听令！”


    固荣怔愣片刻，咬牙收回剑，冷冷道：“你想做什么？”


    “三日后，陈兵恒州，不死不退。”


    说罢，执嫣调马转身，听固荣在身后喊道：“你这么做，对得起老大对你的信任吗！”


    执嫣脊背一僵，抿唇不答。箭在弦上，对不对得起，已经不重要了。


    白雪虬越过候骑，直闯入中军大营。


    凤袭夜正在换药，扫她一眼，摆手让围来的甲兵退下：“如此大摇大摆地闯进来，岂不浪费了高骏一番苦心？他人呢？”


    “大将军印在我手上，他来或不来，又有什么分别？”


    凤袭夜合衣，冷冷一笑：“你是来投诚的，还是来送死的？”


    “我来，是同凤将军谈一笔交易。”


    “交易？”凤袭夜起身上前，步步踏近，在她面前停步，“就凭一个无兵可调的大将军印？”


    执嫣抬眼对上他轻蔑的目光，声音平静：“就凭我知道凤将军的身世。”


    凤袭夜闻言，眉眼一沉，瞬息恢复原貌：“空口白牙，不足为信。”


    “有人证，有物证，凤将军不得不信。”


    执嫣取出息博望给息切之的回信，上面详细叙述了明夫人与先帝的往事。


    明夫人与先帝恩爱至极，进宫未期年便怀有身孕。太医令诊断出明夫人孕育双生子后，恩宠更是无以复加。先帝广征能工巧匠，寻遍各色纹样，按照明夫人的喜好铸造了一对金饰牌，还不顾群臣反对，将腹中麟儿立为太子。


    只可惜，明夫人因难产而亡，一位小皇子胎死腹中，另一位则先天羸弱，二十多年后登基为帝，便是当今圣上。先帝伤心欲绝，追忆成疾，将明夫人之事归咎于太医令，致使息家一蹶不振，困顿多时。


    凤袭夜看罢，手心一收，布帛丢入火中，哂笑：“不过一则宫廷旧闻，我在胤京听得多了。算什么人证物证？”


    分别前，高骏翻乱了包裹，其中并无金饰牌。而她紧靠在高骏怀中，也只觉出薄薄一块，同一对咬合的饰牌触感不同。


    执嫣不确定高骏是否已猜到凤袭夜的身份，更不知他是否已将金饰牌交给凤袭夜，只模棱两可道：“人证、物证，皆在我眼前。或许我不该叫你凤将军，而该叫你皇子殿下。”


    话音刚落，执嫣颈间一紧，凤袭夜已提起她的喉咙，眼神凛冽如霜。


    执嫣攫住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便知自己猜对了。可他不为所动，似乎早已知晓自己身世，此路不通，只能另寻他法。


    她呼吸一滞，扯住他收紧的力道，艰难开口：“我死，有先太子和金吾卫陪葬，不算吃亏……”


    凤袭夜虎口一紧，下一瞬又松开。


    执嫣被摔落在地，猛然咳嗽着，平息半晌才开口：“风裔渊若真将你视如己出，会忍心让你与孪生兄弟骨肉分离吗？他夺了你一个身份，又给了你另一个身份，是真心待你好，还是只将你当做他复仇的棋子？你对他感恩戴德，他却只想着如何卸磨杀驴。他当年没能弑父杀兄，便让你去背负这个罪名，凤将军甘心吗？亲者痛仇者快，自欺欺人有意义吗？”


    “离间计，陆深已经用过了，他死不瞑目。”凤袭夜垂眼，漫不经心地睨着她，如视死物，“高骏留你至今，我还道你有多聪明，原来也不过如此。”


    凤袭夜早对自己的身世存疑，可义父对他恩重如山，纵然陆深死前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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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般挑拨，他也不曾生恨，不曾生怨。


    在暗流涌动的胤京富庶地待得久了，凤袭夜愈发觉得义父二十余年来筹备不易。除了兵权，他的部署错综复杂，牵一线而动全身。


    便是近年来他引龙涎制香招魂以慰哀思，也只听之任之。


    曾经温煦平和的义父，变得偏执暴躁、喜怒无常，西关战时已初现端倪，近日更是每况愈下。曾经最避之不及的火，如今都成了他碾平天胤的垫脚石。明明已经蛰伏了二十多年，为什么非要急于一时？


    凤袭夜不明白，但他知道，风裔渊等不了了。


    他借着高骏失势，推波助澜回到行州，以为只要自己尽力拖延，便能等到最佳时机。届时义父重回胤京，必然一路坦途、万无一失。


    直到金饰牌失而复得，他才真正开始怀疑起风裔渊的用心。


    金饰牌是他儿时旧物，一日爬出地宫在便房中玩耍，不慎忘了带回，自此便再未见过。他痛心疾首，风裔渊远比他更加伤心，只是这伤心里带着嗔、带着恨，唯独没有怜惜与眷念。


    那夜同高骏饮酒罢，积压在心中无人言说的犹疑借着酒意翻涌而出，将风裔渊对他割裂的爱恨交织在一处。


    帝王之术，经国之道，风裔渊所授的一切他都铭记于心。这些曾是他讨好风裔渊的利器，到头来却成了风裔渊要挟他的把柄。


    凤袭夜原本以为，风裔渊只是将自己当做争权夺势的工具，没想到，他喂养他的野心，挑唆他的恨意，只是想看他手足相残。


    他在便房中坐了一日，用风裔渊残缺不全的恩，抚平了自己心中翻江倒海的怒怨。


    她说的这些，他何尝不知，高骏说的那些，他又何尝不知。只是一丝莫须有的血缘，抵不过风裔渊倾注在他身上二十多年来的时光。


    他拔出环首刀，忽听她说道：“你可知，他刻意挑起榷市械斗，便是为了让曜辰兵马借互市之机藏在行商之中混入行州。你又可知，混入行州的那些曜辰细作都去了哪里？是恒州，还是直上京畿、围入胤京，将你一心守卫的宫禁夷为平地？”


    凤袭夜蹲下身，他一靠近，身上硝石的气息绕着龙涎香，愈发明显。


    刀刃倒映着火光，执嫣心头一紧，地宫中他与风裔渊的对话一闪而过，霎时明白症结所在：“地宫之中光线幽暗，又备了无数鲛脂，无需太多硝石亦可引燃。西关一役，凤将军身在其中，必然知晓硝石的威力。一旦遇火，以先太子的孱弱之躯，不知还能不能逃出生天？”


    凤袭夜挑眉，冷冷一笑：“果然，高骏口中之人不是程赋生，是你。”


    执嫣不解其意，忽见利刃径直落下，一缕头发被风扬起，断落在地。


    她只定定地看着凤袭夜，眸光清冷如水，不见半点颤动。


    环首刀顿在她颈侧，眼角带疤的凤眸透出几分残忍的温润：“有胆识。可惜，可我对你的交易没兴趣，不如自己选个死法？”


    执嫣不卑不亢：“我不怕死，只怕不能死得其所。”


    “死得其所？”凤袭夜神色微动，收刀入鞘，问道，“你想怎么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