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鸡焉用宰牛刀？你三更半夜来找我，就是让我这个家学渊源如此深厚的胤京名医治一只鸟？”


    “这不是普通的鸟，这是红隼，是老……”


    “再怎么不普通也是只鸟，还是只没了毛的秃鸟！”息切之指着红隼，忽见它一伸脖颈，赶紧收回手。险些被啄，息切之愈发不愿，“你看看你看看，它还敢啄我，生龙活虎得很呢！”


    固荣哼了声，抱着红隼径直去找小枝。小枝在院外见到红隼，赶紧带回房中诊治。


    息切之摇头咋舌，赶紧抱了药箱跟上，却被二贵挡在门外：“少爷吩咐了，红隼在养病不能动气，息公子您也帮不上忙，还是在外面待着吧。”


    程赋生的狗腿子也学得他满嘴阴阳怪气，息切之不理他，叩门道：“小枝，让我来吧！”


    门内没人应声，只有烛影晃动，等了许久，才见程赋生出来，面色沉肃。


    息切之忙上前一步，扒门问道：“怎么样了？”


    “你太吵了，影响小枝看诊了！”


    息切之眉头一蹙，趁着程赋生还没动作，往他腋下一钻便进了门。


    小枝杏眼明亮，看到息切之进来，急忙扶住颤着的右手，希冀道：“切之，我……”


    息切之从药箱中取出银尉替她戴上，咧嘴一笑：“你尽管放手一试，若生异样，还有我呢。”


    小枝眸光一闪，微微抬头，深吸一口气，郑重点头，手上动作干净利落。


    固荣在门外等了约摸小半个时辰，忽然听到息切之在里面喊道：“小枝！”


    他赶紧冲进去，见红隼已被五花大绑，躺在案上，小枝躺在程赋生怀里，满手是血。


    息切之替她卸下银尉，两指交替按在她腕间，又在她某处穴位深按数下，见她幽幽转醒，才松一口气道：“治一只鸟就能让你这么高兴，日后行走天下悬壶济世你又当如何？”


    息切之知道，小枝对幼时治死黄鹂鸟之事心怀芥蒂，故而小心翼翼，提心吊胆。幸而红隼只是外伤重些，未伤脏腑。他视她步骤动作皆无错处，用药绑缚也精准合宜，却不知她为何能紧张得晕了过去。


    她的眼睛经过连日调养，刚刚好转，不能再伤心动气。


    息切之见小枝笑得勉强，送她回房后便附耳门上，果不其然，听到房内传来断断续续的哭泣声。


    “爷爷，当年的黄鹂鸟，是您……对不对？我明明治好它了……为什么……连与我有仇的人都能倾囊相授，您将我养大，为什么不能让我承袭您的医道，让我和您一样，行医救人呢？爷爷，荀爷爷……”


    “因为姓荀的才是你仇人！”


    小枝浑身僵住，将头埋在被窝里，泣声戛然而止。


    息切之已气鼓鼓地推门进来，身影就在她身侧，不远不近地立着。


    “你知道他为什么只让你习兽医，却不习人医之道？因为他要打压你、折辱你，好让息家蒙羞！”


    “让……息家蒙羞？”小枝抬起头来，怔愣着望他。


    息切之嘀咕着，凑到近前，蹲下身与她平视：“荀藉曾投于息氏门下，他自诩高艺，当初与父亲争太医令之位败北，自此便耿耿于怀、恩将仇报，将你从息家带走！”


    荀爷爷与息家有怨，虞锦程又与天胤生恨，她已然将自己划归泥淖，却不想息切之一番话，又让她飞上云端。


    小枝摇摇头，不肯信：“若我是息家人，虞锦程为什么突然对我那么好？”


    息切之嗤笑一声：“荀虞两家蛇鼠一窝，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没有一个好东西！虞锦程对你好，无非是知你体质特殊，想让你替他试药。你颈后有一道疤痕，是大哥幼时不慎划伤的，他绝对不会认错！小枝，你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大哥……息博望？


    小枝记不起何时曾在他面前露出过颈后的伤疤，忍不住浑身发颤。


    “哎呀，大哥本不让我说的，但这事总不能一直瞒着你！如今可算说出来，简直憋死我了！”


    息切之咧嘴看她，满眼希冀：“小枝，从今往后，你不要再叫我切之了，要叫我四哥！”


    旭日初升，晨霜化露。


    袁满正指挥戍卒收割苜蓿，削拣木片加固着打磨后的铁犁铧。垂首拭汗，恰见一双沾了泥污的鞋在眼前止步。


    他忙放下手笑道：“姑娘焚草为肥之策亦有奇效，不但让荒土生出肥力，还解了冻土之困。待到通渠引水，播种灌溉，沃野千里指日可待。”


    袁满深知，立春大雨不过昙花一现，灌溉仍是难事，故而早早地就准备起来，待时机一到就引水修渠。


    原先荒芜的土地被开垦近半，满地垄沟纵横，田地已初见雏形。二月的行州依旧寒冷，却挡不住春意萌生的脚步。


    程府前院积薪千束，原是为修渠所备，执嫣不由感慨道：“袁司马深谋远虑，实乃因陈之福。”


    “深谋远虑的是高将军，若非他下令开垦屯田，哪有我的用武之地？云州多水患，我不务稼穑，对开渠引水之事却不陌生，不过尽些绵薄之力，为他分忧罢了。”


    袁满试了试铁犁铧，还要说话，蓦地见固荣面色沉沉，大步走来。


    袁满放下铁犁铧，刚上前几步，就见到他身后的高头大马。


    乌云骓金甲银鞍，是金吾卫上将军凤袭夜。他身后尘烟滚滚，跟着三万兵马。


    袁满心头一跳，只见凤袭夜勒马，递出诏书，冷冷睨着他。


    袁满接过一看，神色凝重，抬头问道：“凤将军，高将军何时回来？”


    “高骏自请留京承爵，不会回来了。从今日起，行州由我全权接管。”


    戍卒们闻言，纷纷止了农事，围上前来。


    固荣一把夺过诏书，有几个字他认不全，却已明白大概，只喃喃摇头：“不可能，绝不可能……”


    “天胤养兵，不是用来开荒种地的。固校尉，点兵回营！”


    袁满扭头欲走，被凤袭夜喊住：“袁司马，你也一道。”


    “治所尚有文书未竞，待我整理完备，再快马回营同凤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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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交接一应事宜。”


    袁满回到治所，提笔在布帛上快速写着什么，塞入信囊。


    整理文书时，看到执嫣习认天胤文字时留下的字迹，袁满忽然顿住脚步。


    天狼山中鲛绡上所绘舆图，上书虽为曜辰文字，运笔习惯却与之极为相似。


    想到连日来执嫣做的种种，袁满心中疑窦顿消，一抬眼望见执嫣的身影走过，忙双手将信囊递向她，郑重道：“高将军并非贪慕权势之人，留京之事必有隐情。袁满有一事相求，万望姑娘成全。”


    执嫣看着信囊上的雉羽，蹙眉不接：“袁司马军情紧急，为何不走行州驿道？”


    “凤将军亲率三万北军来行州，已在高将军部署之外，袁满不敢冒险。”


    “交给我岂不更加冒险？”


    “君子论迹不论心，袁满信姑娘不会置因陈于不顾。”


    执嫣蜷了蜷手指，接过袁满手中信囊，连夜策马离开行州。


    地气升，日气暖，转眼便到三月三。


    曲江宴罢，江畔列矮马，垂柳没春莺。


    和鸾乍响，皇帝徐徐睁开凤眼，看着高骏弯身钻入銮驾，伏身跪拜，摆了摆手，高声道：“今日世家贵女众多，可有入你眼的？”


    “臣只想早日回程，为陛下分忧。”


    “今日宴游，朕观你同你表妹二人一人舞剑一人抚琴，一动一静，甚是般配。前几日你三舅也提过此事，亲上加亲倒是个不错的选择，你意下如何？”


    高骏抬眼：“陛下赐婚，可问过表妹的意见了？她若已有心仪之人，岂非棒打鸳鸯？


    皇帝笑了笑：“你这么一说，倒是朕倏忽了。你若心仪于她，眼下便将她唤来问个明白。”


    高骏忙道：“陛下，她不是臣心仪之人！”


    “你心仪之人，莫不是曜辰公主？”皇帝咂摸半晌，悠悠叹道，“曜辰如今于天胤交好，尚公主倒不是难事。只是灼华公主如今已是曜辰的王上，让天胤的封疆大吏去做赘婿，简直贻笑于大方之家。”


    “臣无心儿女情长，亦无心仪之人，请皇上明鉴！高骏绝无二心，天地可鉴。若有叛心，让我万箭穿心，受万人唾弃！”


    “罢了罢了，朕不过随口一提，安国侯何必当真。”


    “臣愿为陛下攻天狼、占金都，战死沙场，不破曜辰誓不休！请陛下收回成命，将行州之权还于臣手！”


    “放肆！一心求战难当大任！滚，给朕滚回你的安国侯府，禁足三月，好好反省！”


    高骏拭去额角的汗，明是做戏，亦不免心惊胆战。


    伴君如伴虎，沈流疏所言不虚。幸好得他真传，这几次私下面圣，才算有惊无险。


    皇帝掀帘看了眼川流不息的人群，忽低道：“春和景明，百废待兴。安国侯也是时候回府了。”


    开诚布公之后，高骏曾暗中试探过几次，都被皇帝糊弄过去，他便不好再提。


    如今终于等到他开口，高骏忙不叠将自己的佩剑往帘外一丢，跳下马车，大怒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