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吞噬了那双眼睛后，就能看到人的灵魂。她第一次见到霜双时，就看到了他体内那道惹眼的灵魂。


    霜双霞姿月韵，有着生于世家的年少傲气和松风水月的君子风骨，做事从不违本心，也从未因家中变故生心魔，即使入了魔，魂体也依旧清明，与紫链献上的那些灵魂既相像又不同。


    更重要的是，在她第一眼见到霜双时，她就感觉到自己体内如山火般好像永远都不停歇的饥饿感开始减弱，所以她当时什么也不说，只想离他再近一些。


    她是不懂很多事，可对误杀了侍卫们后会露出像下雨天一样神色的霜双，她下意识觉得这些东西不可以叫他看见。


    芳菲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运用身体里的力量，化作一张大网网住了整个房间。而霜双也如她所愿被她干扰，就算经过这间房也会下意识忽略它们的存在。


    她想得理所当然。既然自己是吃掉了那些与自己很像的东西和前鬼哭岭主后变得厉害，那么霜双吃掉这些和他有着关联的东西，状态也一定会好起来的。


    可意料之中的夸奖声并没有响起。芳菲有些疑惑。她仰头看向霜双，却发现他完全呆愣住了。


    虽说修真界的观点皆把每个人的肉身与灵魂分开，可血缘作为联系性最强的媒介，也会对灵魂产生一定的影响。若是直系亲属之间灵魂直白相对，双方都会有感应。


    霜双不会认错。


    那是他的父母，他的祖父母，他的表亲……是霜家灭门前的所有人。


    他在这些依偎在一起的灵魂里，看到了年仅三岁天真无邪的表侄，看到了人小鬼大的表弟，看到了自家老是逗他玩的姐姐，眼熟的家仆，还有威严却让他骄傲的父亲……母亲、母亲在哪里？


    他垂下眼去，遮盖住了自己血丝遍布的眼白和愈发猩红的瞳孔，身形颤抖的幅度被他牢牢控制着微不可查。


    他袖袍下的双手紧握成拳，指甲将手心内掐出了血痕。


    “芳菲……这些魂魄……都是哪来的。”


    即使他已经尽力遮掩，可最后的语调仍因颤抖而显得有些奇怪。


    可芳菲没注意到他的失态，反而一手托着下巴认真回想起来。


    “细节我也记不太清了……”她努力回想着，红色的眼珠朝斜上方转了一下，“之前有一个紫衣服的人，想要借用我的力量，我看他态度不错就同意了。”


    “可是我不知道要怎么借给他，他又说了好多我听不懂的话……什么缚灵锁什么魂魄的……”


    她细细的音色中透出一种天真又傲慢的残忍：“我只不过想问问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没多久就把这些东西送过来啦。”


    芳菲自觉回忆的差不多，伸手在缚灵锁外面十分有童趣性地戳了戳依旧不放弃冲撞的那道灵魂。


    “不过他们被送过来的时候，有好多都在中途消失了……剩下来的大部分变成了这些模样，还有几个变成了跟我一样的同类，却又不接受自己，还想跟我打架……“


    “——我只好把他们吃掉啦。”


    在少女稚气未脱的背景音中，霜双与那道灵魂对视了。


    那道快要化作厉鬼的灵魂，是他的父亲。


    这房间中存有的所有灵魂，皆是那枉死的一千二百三十一人之一。


    通常来说，不论是凡人还是修士，都无法看到活人体内的灵魂。能被看到的除了因怨而生的厉鬼，就是有大机缘的鬼修。


    人死之后，灵魂会随着天地灵力循环去往轮回道，灵魂被凡人称为鬼魂，修士称其为灵魂体或灵魄。凡人无法看到灵魂体的存在，可凡是筑基之上的修真者皆能看到。


    这些灵魂被缚灵锁囚禁于此数年，无法遁入轮回转世重生，又不是正常死亡，如何能不生怨气。


    所有生物生于世间之初，灵魂体皆为透明澄澈之态。但随着时间推移，不免做些违背本心或沾染业力的事，灵魂体上自然也会覆盖些杂色。


    可鬼魂一旦生了怨气，原本应是透明状态的灵魂体就会染上墨色。


    一但灵魂体被怨气全部浸透，即变成完全的乌黑颜色，便是化作了厉鬼，不入五行与轮回，自然也不得转世。只能飘荡游散于世间，或被佛修净化，或是在修真者的手段下消亡。


    缚灵锁，锁灵魄，算得上是修真界为数不多的可以炼制的高级法宝。凡是被缚灵锁锁住的灵魂消失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过于虚弱，虚弱到就连法宝也无法收纳；一种是不愿再存在，自愿散于世间。


    前者还可随天地灵力运转迈入转世之道，后者却是实打实地消散于天地间，再也不可寻得其踪迹。


    如今这屋内，还有一百二十道灵魂体。


    而那些自愿消散于天地间的魂魄，到底是怀着怎样的绝望与不甘，最后又后悔了吗？


    霜双尚不知晓。


    他感觉自己的情感和理智好像变成了两个人拉扯。情感上的愤怒、迷茫、不解与哀伤如火星溅入干柴一般，在他心头顷刻间燃起了熊熊烈焰；理智上却堪称千年寒冰般冷酷分析着现状，甚至没多长时间就串联起了事情的始末。


    他知道事情的根本原因是因为紫链的恶意，甚至在心底不自觉地为芳菲辩驳。


    她当时神智不清与稚童无二，根本不能分辨善恶是非……


    可事情发展到最后的结果，却不能让他不怨她。


    自己家人的身体亡于给予在自己身边女孩的力量下，他寻找了这么久的灵魂亦被囚禁在她身边不能善终，更何况已有不少灵魂被她吞噬。


    他应该杀了她，为那一千二百三十一人的惨死杀了她。可这些时日相处的点点滴滴犹如跗骨之蛆述说着他小心隐藏的情意，让他一时间竟分不清自己是怨芳菲……还是怨自己。


    新生的爱意与恨意相互纠缠着，如同万蚁噬心般在霜双心头咀嚼，一时间只觉得让他入坠冰窟，身体控制不住地发颤。


    “双……双儿……”


    正中间那道通体乌黑的、快要化作厉鬼的灵魂体，忽的与霜双对上了视线。


    他身上透明的部分已所剩无几，却仍顽强抵御着墨色的侵袭。霜双无助地看着他，眼中是止不住的孺慕与哀伤，仿佛又回到了那天让他们分别的日子。


    “杀了我。”


    霜双之父，其人刚正不阿，行君子之道，从不屈于哪方力量压迫。是他一直仰望着的严父，亦是他想要成为的目标。这个男人的灵魂体无疑是极其坚韧的，可他的孩子、爱人、亲人皆在他面前被仇敌活活折磨致死，自己生前无法在保全他们的羞愧与不甘，死后还被囚禁于缚灵锁内数年，叫他如何不怨。


    可他不能堕为厉鬼。


    霜父曾几何时，也是修真界有名的天才修士。所有人都知道，霜父是正直无私的修道之人，霜家是世世代代的正道榜样，他又岂能放任自己的怨气掌控自己，成为厉鬼后作乱修真界。


    可他要撑不住了。


    幸好……他的孩子还活着。


    “霜双吾儿——”


    霜父灵魂体透明的部分仿佛回光返照一般，突然一鼓作气逼退了大半墨色，下一刻却又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一点一点朝上侵染。


    “动手！”


    在霜父的声音中，霜双抬起了右手，灵力以一种堪称利落的动作直直插入对面灵魂体内。


    “喂！”


    在芳菲的惊叫声中，霜父的灵魂体在霜双强大的灵力洪流下逸散成碎片，却没有半点抵抗，反而像是庆幸一般消散在天地间。


    芳菲不明白霜双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微微侧身，抬头朝上看去，却只看见霜双浅浅上扬的嘴角。


    他明明是笑着的，可芳菲觉得他的眼睛、嘴巴、甚至是身上的每一寸都在述说着他在哭泣。


    下一刻，她突然以一个诡异的姿势退后几步，速度之快是霜双从未见识到的迅速。


    而她原本所在的位置上，一道灵力凝成的尖刃正缓缓消散。通体呈蓝色的灵力，上面附有红色的魔气，正是霜双灵力的显现。


    “你对我出手？”芳菲瞪大了双眼，活像只炸毛的小猫：“你竟然对我出手！”


    霜双也愣住了。


    他像是刚刚发现自己做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又像是震惊于芳菲不同于往常的实力，双唇微微一动，却又紧闭不言。


    他的年纪在人均长寿的修真界也能称一句少年，又一直为了报仇只顾修炼，一时半会根本无法妥善处理内心激荡的复杂情感。他没有理会芳菲的炸毛，只是解开了缚灵锁，看着那些剩下的魂魄渐渐在空中灵气的包围中融入进去，又将缚灵锁放回原位。


    他因动用的力量过多，原本身上平静的气息开始变得混乱，嘴角又一次渗出血来。可他好像完全不在乎。


    做完这些事，他深深看了一眼脸上满是疑惑与气愤的芳菲，转身便消失在原地。


    他逃跑了。


    他想要远离芳菲，远离鬼哭岭，仿佛这样就能告诉自己这几年的记忆都是虚幻的一场梦，梦中的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


    他已经找到了族人们的灵魂，并将他们解救出来，使他们重新转世，在这世间也没有遗憾了。他想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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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鬼哭岭后就自裁而死，去往冥幽地府与族人们团聚。


    可他低估了芳菲。


    吸收了强大存在的厉鬼露出了从未在人前显现的力量。


    在她面前，霜双几乎没有任何反抗之力，他也才发觉自己平日只认为她是个普通魔修的印象错的离谱。


    那种强大的力量，不同于修真界所知的任何一种分类，却又诡异而温顺地融合在一起，为女孩所驱使。


    她不通人性，又因过分强大不知何为痛楚。她只知道在霜双身边不会再有挨饿的感觉，不会让她再因为化作厉鬼前的那段时光而崩溃。


    她心如稚子单纯无瑕，却比极恶之鬼更为残忍。


    芳菲折断了霜双的手脚，又不知从何处寻了个笼子，将霜双关在了里面。霜双本想待三月后自己死去就好，可芳菲强硬地把自己的血灌入他体内。还每隔一段时间就在鬼哭岭挑选“祭品”，放干他们的血液，强制性的逼他喝下，让他撑过了一天又一天。


    随着时间的流逝，不知是否是体内属于她的血液作祟，霜双只觉得自己竟隐隐约约对她产生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依赖情绪。


    他的世界只剩她一人。


    他当时只觉得可笑。许是风水轮流转，自己曾折断紫链的手脚防止他窜逃，用强硬手段逼他的精神崩溃，却不料最后自己也难逃这种下场。


    虽然不知道芳菲心底的打算，可他短短时间内的心绪起伏，早就超越了自己先前的年岁，倒是破罐子破摔一般不去想任何事了。


    芳菲虽把他像犯人一样囚禁在地底，可每日都在他身边待着，一如往常时日。她知道霜双喜欢花，又不知从哪里拉过来一车腾云石，在他面前亲手将石头雕刻了许多盛放的花朵，还弄来了朱砂颜色，一笔一笔地为腾云石上色。


    在地底幽暗的光线下，芳菲认真仔细的模样显得她格外乖巧，完全看不出她的手上早已沾染无数性命。


    她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二人身份的转变，就算霜双冷着脸不理会她，也是一副完全没有被打击到的样子。霜双不说话，她也不说话，只是更用心地装饰地牢，日复一日地待在他身边。


    饶是霜双聪慧过人，甚至不惜以最阴暗的想法揣测芳菲。


    可他找不到芳菲现在留着他的理由。


    “芳菲……”明明已他的境界来说早就不需要进食饮水，可冒出的声音却如沙漠渴水之人般艰涩喑哑。


    “我对你出手，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她之前对因堕落成厉鬼对她攻击的灵魂丝毫不讲情面，将他们吞噬或打散，对一个想要远离她、又已对她出手的人却不取他的性命。


    她是不是……也对他有几分情意。


    霜双期待着芳菲的回应，却又盼着她忽略这个问题。他心里矛盾极了，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想要的答案究竟是什么。


    “霜双。”他本以为少女会随意地跳过这个话题，没想到她听了这句话，反而露出了十分认真的神色。


    “你知道饥饿的滋味吗？”


    “当时的我在山洞里，用手紧紧按着胃，不得不把我自己蜷缩起来，可是胃里像是有蚂蚁在啃，有火在烧。那种折磨的感觉从我的胃到达我身体的每一处。”


    “我的眼前甚至看到了一碗汤，可它就像海市蜃楼，只在我的视线中前、脑子里闪烁。很诱人，但是遥不可及。”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丝毫无关的事，只是身上开始若有若无地释放起厉鬼的煞气。


    “慢慢的，我变得很厉害，可我还是饿啊——”


    她坐在地上，双臂环抱住自己蜷起的双腿，与在笼中的霜双对上了视线：“我吃了很多食物，又吃掉了很多想要吃掉我的同类，可是没有用……我还是好饿。”


    “我已经这么厉害了，可这种感觉还是一直存在着，快要把我逼疯了。”


    “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只觉得你好讨厌。就算你的灵魂是我见过最干净的，弄脏了我的房子。可当你看着我的时候，我的饥饿不见了。”


    “我真的不想饿肚子了。”


    “你永远注视着我吧……不要再丢下我一个人，像我的家人一样。”


    芳菲仿佛沉溺于脑中的回忆，并没有发现霜双的脸色随着她的话越发苍白，到最后竟连一丝血色也无。他像是无可奈何地低下头去。


    霜双啊霜双，饶是你自认聪慧，对人心复杂也略知一二，竟也难逃自大。


    你只不过是个工具。


    是芳菲用来消除饥饿的工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