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的气温骤降，朱雀抱着两套铺盖推门进来，见无名还保持着一条腿伸直、一条腿垫在身下坐着的别扭姿势不停地给昏睡着的萧成林擦拭头脸嘴唇，不由眉心一动——先生说得对，这丫头可真犟！


    “你该去休息了。”朱雀压低声音，目光落在少女绑着布条的腿上。没入近两寸的箭伤，寻常军士都要静卧疗养三五日才敢下地走动，这丫头竟然不管不顾，好像感觉不到疼似的。


    他手上铺盖欲往地上丢，顺势用手肘轻轻推了下无名，想叫她起身把床前的脚榻让出来，谁知小丫头居然不动，手上动作不停，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不去，我也要守夜。”


    她声音不大，却语气坚决，不是商量，只是告知旁人她的决定。


    朱雀皱眉，她这一下午，除了必须要出恭的时候，竟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床前，连吃饭喝水都是匆匆了事。他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强硬地赶她回自己屋子去，只硬邦邦地回了一句：“随便你！”弯下腰去，将铺盖整齐展开在脚榻上，仔细拍打松软，“喏，那今夜你就在这里守着吧！”


    说罢他转身走开，无名听着身后的动静回头，见朱雀将屋内两张圆凳搬到窗下，摆成一条直线，然后就那么侧躺了上去——肩背下、臀腿处各一张凳子，头和腰腹悬空着。


    “你这样，能得着休息么？”无名犹豫出声，想着不如分一套铺盖给朱雀，两个人都打地铺将就一晚也成。


    “稳得很，别说是凳子，就是两根竹竿，我也照样好睡。少啰嗦，先生还未退烧，你可别睡得太沉了。”朱雀说着就闭上眼睛，还真就稳稳当当躺在那里不动了。


    无名盯着他看了一阵，这才挪上去暖和松软的铺盖坐下，临睡下去前，还不忘给萧成林再换一块湿帕子敷头。


    闭上眼临睡去之前，她心里默默想着，朱雀身上的功夫一定比他展现出来的还要好，睡在竹竿麻绳上的功夫可不容易练，她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到真的有人能够悬在两张凳子上睡觉的。这萧成林果然有古怪，身边跟着的书童竟然是个武学高手。


    *


    床前小塌上很快响起均匀的呼吸声，躺在窗下的朱雀慢慢睁开了眼睛。


    床边烛火未熄，在脚榻上的少女脸上投下几片暗影，一派天真信赖毫无防备的模样。


    他轻手轻脚走过去，先将床上男人额头上已经温热起来的帕子重新浸了冷水敷上去，再弯下腰将少女没盖好的被子拉起来遮住她肩头，然后悄无声息退到门口，打开门走出去。


    门外墙根下值守的护卫见到有人出来，立时站起身，朱雀招招手，叫人凑近些，道：“点两个人，尽快联系上钟二，叫他抓紧些，务必赶在先生动身前往沙州之前，查清这个吴十七的底细！”


    护卫应声离去，须臾两道身影闪过，消失在漆黑的门洞口，几乎不曾发出一点声响。


    这一夜无名迷迷糊糊醒过来三次，每次都看到朱雀守在萧成林身边，神情严肃地关注着男人的体温变化，看他有条不紊的动作，大概男人的情况是稳住了，于是少女略略放心，闭上眼，立时就又睡了过去。


    天色蒙蒙泛起青白，无名悠悠转醒，鼻端萦绕着清浅的雪松香气，只觉得这一夜虽断断续续醒过几次，却睡得极安稳，通体舒泰。


    她眼前还朦着，欠身抬手去触摸萧成林的额头，还好，虽还是热，但已不再烫手，且微微有丝汗意发出来，开始退热排毒了。


    朱雀不在房中，无名掀开棉被爬起来，不小心扯动腿上伤处，痛得抽了口凉气，床上男人眼皮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又恢复寂静。


    门口传来响动，朱雀带着人端了米粥和热水进来，就见床前一个身影已经忙活起来，正在给发了汗的男人换被子。


    为了方便擦拭换药，萧成林上身只缠了绑带药包，未着寸缕；下身仅着一条亵裤，看起来倒还干爽，只是他身下铺着的棉布褥子已显出水印，显然是夜里发汗洇湿了。


    无名力气小，又不好贸然去碰男人的身子，正在左右为难，刚巧就听见朱雀带着人进来了，面上一喜，赶快回头招呼人上前：“快来帮忙，将先生挪一挪位置，我好换床单！”


    朱雀这才注意到原来萧成林不知何时出了这许多汗，心下便有些感慨，老郎中离去前的叮嘱并非全是废话，这丫头在这里照顾着，果然比他细致多了，若指望着他们这几个大男人，只怕好些细处是看也看不见、想也想不到，到头来反倒累得先生吃苦头。


    几人得了朱雀的首肯，一拥上前，不消片刻就给男人换上了干爽的新铺垫，无名还机灵地翻出一大块洗净的棉布，铺在褥子上，吸汗又易于更换。朱雀也机灵了起来，等人都退出去后，打开包袱翻出一条亵裤，当着无名的面给萧成林换了。


    无名被他如此不见外的动作整了个大红脸，忙不迭地挪去小桌边，从大海碗里舀出一碗粥来吃，想了想，又拿起另一只干净小碗，捏着勺子浅浅撇了半碗粥油，搁在桌上晾着。


    她就着碗沿大口大口往嘴里扒粥，毫不顾忌吃相，朱雀给萧成林换好亵裤转过身来，就见无名已经吃完了自己那碗粥，正拼命用手扇着舌头，一张脸被烫得微微冒汗。


    “这么急做什么？”朱雀走过来坐下，也给自己盛了一碗。


    无名被烫得眼泪汪汪，嘶哈嘶哈地换着气，便没理他，只端起那半碗粥油，捏了只勺子，一步深一步浅地挪回床前坐下。


    她舀起半勺米汤，放在嘴边吹凉，小心翼翼凑到萧成林唇边，慢慢喂给他。


    男人闭着眼，双唇微动，慢慢将那一小点米汤吸进口中。


    无名凝神观察他颈部，见到男人凸起的喉结轻轻一滚，知他已将米汤咽下，顿时笑开来，道：“先生可以用粥了！马上就会大好了！”


    朱雀这才明白过来，无名自始至终都只记挂着先生，或许根本就没注意到自己被粥烫得声音都变了。


    受到鼓励，无名继续给床上躺着的男人喂米汤，一面同他说话，留意观察之下，发觉男人的眼皮也会时不时眨动几下了。只是他伤在背上，只能侧躺，这半碗米汤喂下去，有一大半都流了出来，淌得脸上、枕头上一大片，弄得十分邋遢狼狈。


    这时，少女再次展现出了萧成林带出来的这一群大男人绝不会有的耐心温柔，她一点一点为萧成林擦拭干净，一遍又一遍帮他换过新的布巾，让男人时刻保持整洁干净。


    朱雀看着姑娘的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不厌其烦地擦拭、清洗软布、再擦拭，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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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男人面上和枕侧恢复整洁。


    他这主子从小没有侍女，身边只一帮粗手笨脚的汉子伺候，他自己不甚在意，朱雀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差别；如今见男人倒卧在床，事事都是眼前这个姑娘想在细处、照顾妥帖，方才感慨，主子身边，果然还是应该有个婢女侍奉着好些。


    日间男人状态一直很好，午后还短暂恢复了几分意识，含糊不清地嘀咕了几句什么，无名几乎把脸贴在了男人唇上，也没听清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只抓住了几个似是而非的词，诸如“瓜州”、“清河”之类。


    唯有一句，朱雀听完，一言不发退出屋去，无名解手时，便发现院中又少了一人的痕迹。


    让朱雀留意、又暗中派出一人的那个词，是“活鱼”。


    无名蹲在茅坑上，皱着眉头想了许久也想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今日这茅坑臭得出奇，还从底下一阵一阵向上返味儿，熏得无名几欲作呕，终于是被打断了思绪，匆匆清洁逃离此地。


    黄昏前后，乌云聚拢，遮蔽了昏黄的太阳，院中提前点起了防风灯笼照明。


    不多时，起了风，风中带着水汽和凉意，无名哆嗦着问朱雀借了条披风裹在身上，又将萧成林身上的被子紧了紧。


    床上的男人下午吞咽了小半碗米汤之后就又昏睡了过去，身上出了两层汗，呼吸渐渐有力了些。


    入夜时分，外面突然下起了雨。秋雨寒凉，丝丝冷意顺着窗棂门缝渗透进来，小小的屋子里就有些不够暖和了。


    朱雀弄来个铁盆，买了老乡囤的干柴烧起来，推到床尾给萧成林和无名取暖。


    无名却连个谢字都没说——她正凝神屏息观察躺在床上的男人。


    男人鼻息中带着一丝颤抖，双唇又干瘪塌陷了下去，额间的温度也稍稍升高了些许。


    少女面色紧绷，突然伸出手去，探入棉被中按在男人胸前。


    “不好！先生又烧起来了！”


    “我去请郎中！”朱雀豁然起身，一个箭步冲到门口就要出去。


    “来不及了！”无名一撑床沿，扭身坐在男人身旁，伸出手去就要掀男人身上厚厚的棉被。


    “你干什么？！”朱雀吃了一惊，奔过来擒住少女细细的手腕。


    “既然郎中说可以擦拭额头降温，那擦前胸定然也可以！我要为先生擦拭降温，先控制住发热！”无名声音急切，用力去掰朱雀坚如铁爪的手。


    “你别乱来！外面正下着雨，你现在折腾先生，若是寒气入体了你怕是担待不起！”朱雀不肯放手，声音中已经带了两分急切两分威胁。


    少女豁然抬头，眼中跳动着火光，一字一句道：“若有闪失，我以命相抵！”


    朱雀听了，声音陡然拔高：“以命相抵？你的命值什么，如何抵得过先生的命？你可知先生他——”


    先生他如何？朱雀却急急刹住话头，不做声了。


    无名不欲在此时跟他纠缠，趁着朱雀吃瘪闭嘴这空档，一把甩开他的钳制，捞起湿漉漉的软布，两把拧干了，便轻而又轻地贴在了男人的胸膛上。


    她十分专注，无比虔诚地扫过男人线条紧实的胸膛和上腹，因此并没有看到，身后的朱雀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