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的夜，来得十分静谧。


    湖畔燃起了篝火，一身天青绫伫立在水边，眉目间拢着一丝飘然。他沿着水线走到那处破栈桥，也看到了遍地丛生的碧竹子，在清冷月光下，蓝蓝，碧碧。


    不远处篝火燃得极旺，云姜抱膝坐在一旁，脸被火映照得红扑扑。


    一条上好的白湖鱼在火里皮开肉绽，独孤无忧听白芨指点两句，闷声闷气地应着，散步回来的长欢坐在对面，看他笨拙地将鱼引燃，微微一笑。


    白芨站回长欢身边，在群星飞溅的瞬间，他拈住了一颗火星，不怕痛地碾了碾。


    此时，云姜恹恹地将脸枕在膝上，闻到那股烧焦的鱼香味，一睁眼，似看到了模糊的银色流云纹，这人……真的不再来。


    长欢本盯着篝火，忽然发觉她出神地望着他这头，幽幽目光似嗔似怒。他不自觉躲避了她的目光，转头看向暗潮汹涌的湖，那一片湖面平静地铺满了月光，底下水藻横行，只是……他又慢慢别过脸，凝向云姜，多了一分探究。


    对面，独孤无忧握着烤鱼的竹枝，漠漠无言，盯着长欢的侧脸。


    白芨眯了眸子，来回逡巡这三人。


    篝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竹枝突然烧断，那条上好的白鱼落到火里，溅起灰烬。


    在摇曳的火光中，泽漆拎着处理好的兔子，面无表情：“兔子来了。”


    独孤无忧如梦初醒那样，低声说：“鱼烤坏了。”


    他说着又看向长欢，只见长欢微微凝眉，看向燃烧得发黑的鱼，它正可怜地煎熬在灰与火里。


    云姜烦躁地叹了一口气，索性把脸埋在膝里。


    眼见气氛愈发胶着，白芨施施然揣起袖子，扬高声调：“两位爷还是走开些，让泽漆来做这事。”


    独孤无忧应了一声，起身拉住云姜：“你累了是不是，我送你回去。”


    此言一出，坐在篝火旁的长欢怔了一下，又挪开眼神，平静得就像湖面。白芨幽幽一瞥，嘴角诡异地弯起。


    车驾停在宽阔的湖地上，云姜爬上车，紧接着，身后的人也上了车。


    帘子落下时，她不耐烦地问：“你上来做什么？”


    独孤无忧捻亮烛火，说，陪着你。


    “我不要人陪。”


    他静静地垂着脸，垂着浓密眼睫，嗓音低沉：“我想陪着你。”


    膝上突然一重，原来是她把腿搭到他的身上：“那你捶捶腿。”


    发麻的腿随即被柔和力道放松，云姜舒服得喟叹：“你要是常这样乖巧懂事就好了。”


    他不咸不淡地接话：“乖巧，乖张，乖戾。”


    她笑了一声：“你很会打岔。”


    闻言，他抬起眼帘，沉声问：“长欢……你怎么看长欢？”


    云姜愣了一会儿，皱眉问：“为什么问？”


    他不是滋味地说：“他近来更像从前的性情了。”


    “那他从前是什么性情？”


    他忽而抿着嘴角一笑：“你喜欢的那种乖巧懂事，体贴温柔。”


    她没头没脑地笑出声，抵着脸，笑得不可自制。


    独孤无忧被她笑得窘迫，像是被踩到了痛脚：“为什么笑？”


    她拍了拍他的脸：“我像你娘亲是不是？你在和哥哥争风吃醋，比一比谁更乖巧？”


    他避开她顽笑的手，蹙眉承认：“他若是下定决心来争取，我争不过他，他总是让着我……云姜，你上回说的话还作不作数？你起码也要公正地看待我，是不是？”


    “我为什么要公正地看待你？”


    他漆黑的眉蹙得紧紧，赌气一样不说话。


    她似是而非地呢喃：“你真是会遐想。”


    独孤无忧叹息一般，搭了话：“不是的，云姜，他不是冷情冷意的人，他当真只是为了我才给你喂下那一颗药？本来我是这样以为，现在却不太确定了，或许他本来就希望你活着。”


    “我说不清楚，现在他看向你的时候，不太一样，说不清哪里不一样，他总是喜怒不形于色，待你已是不一样的了。”


    云姜本来十分心烦意乱，听了他这一席话，更是莫名其妙：“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他不会说这种话，总是不说。”


    “所以你代他说？”


    独孤无忧呐然，旋即微微一笑，否认了这个说法：“也不是的，你知道更好一些，你看不见，所以你不知道，我应该告诉你。”


    她扯了扯嘴角：“你们兄弟的事情同我有什么干系？从前是兰烟贞，现在是你哥哥？你把我当什么人，非在你们之间抉一个？”


    他还是笑，一句话不说。


    云姜收回腿，既不大相信他说的话，也不在意这种事，他见了谁都这样紧张兮兮，胡乱揣测。她自嘲地说着：“你这个人，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


    独孤无忧揭开精巧的熏香小炉，拈起熏香丢了进去，反问道：“什么样？”


    “你瞧我生得一无是处，性情急躁，平平无奇，为什么揪着我不放？”


    这简直老生常谈，净是陈词滥调。


    他沉默了一会儿，嗓音温吞：“我就是喜欢你，你要我怎么说？见了你就欢喜，见不到你就失落，这算不算喜欢？我一面希望你快乐，又不希望你离开我，哪怕你日日打我骂我出气，总比见不到来得更好。”


    云姜皱紧眉头，幽幽叹息：“迟早弄死你，独孤无忧。”


    他却笑了，甚至挑衅：“云姜，你这句话听起来干劲十足，来打我，小瞎子。”


    “掐死你！”


    简直催人恶向胆边生，真想弄死他试试看。


    云姜扑上去和他掐做一团，又是嗔又是怒，黑心兔崽子！她忍了这两三个月，就等着他这句话！


    一阵拳打脚踢后，独孤无忧摔倒在角落里，手不慎撑翻了熏香小炉。


    炭火滚滚，掌心被烫得冒起一丝烟，烫得露出猩红血肉，他一手按在灰烬里，一手扶着她，近在咫尺，气息暧昧地吞吐。


    他仰脸望着她，眼神渴望得凝重，烛火跃动的光辉将她的面容照得模糊，画出虚影。掌心的一丝疼痛激得他心头扑扑狂跳，仿佛要挣脱出来。


    原本扶着她的手，握到她的臂上，慢慢将她拉近。


    微红的唇颤颤地碰到了她的下巴，他紧张得滑动了一下喉结。


    云姜怔在原地，他又躺回去，眼神仍然直勾勾地盯着她，像个无措的信徒，神情虔诚得近乎纯洁。


    饶是看不见，也能感觉到他狂烈的心跳与情愫。


    云姜松开手，急忙挣脱出去。


    带着香灰的右手陡然按住了她的头颈，他重新起身，唇磕到的瞬间，柔软又温热。


    云姜下意识撑住他的肩头，指尖慢慢收紧，抓住了他的衣裳。


    他衔住她的唇瓣，微微一抿，她吃痛，正要蹙眉发作时，他极快地亲了她的嘴角一下，把她心爱地抱在怀中，压向他的胸膛。


    一片微烫，柔韧，又宽阔的胸膛。


    身上的双手收得很紧，将她搂得喘不过气。


    他细碎地亲在她的发上，低沉微哑：“云姜，你仔细听听我的心跳，它不会说谎，我真爱了你，真爱了你。”


    他的吻停留在她的发顶，随即又心爱地贴在她的额头。


    云姜被他捁在怀里，似被一团火焰裹在怀里，他衣上全是沉木香的气味，就像那一炉燃烧的熏香，暗烈灼热。


    ……她难以挣脱。


    难言的战栗侵袭全身，她咬了咬牙：“不要这样抱着我，撒手。”


    “不，云姜，我是活生生的人，你感受得到我的心跳，感受得到我的温热，我不让你拒人千里，你看得到我，摸得到我，你……哪怕你现在不爱我，你会可怜我，与我感同身受。”


    云姜奋力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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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一下，无形的压迫纠痛了她的心神，挣扎得就像溺水的人。可怜他，是的，可怜，他们是一样的人，被困在原地，她从没有走出。


    她走不出来那一场切骨家恨，同他一样，同他一样。


    她不再挣扎，可怜地靠在他的胸前，哑声承认：“我可怜你，独孤无忧，我说过了，你就是阿锦，像他一样，三番两次救你也不过是自救，那是权衡利弊以后的结果。”


    他鼻尖微红，听得眉眼动容，轻声应答：“我不全信，云姜，你冲过来的时候，坏了一双眼睛，是为我。”


    她吸了一下泪水，苦笑着：“不，不是为你。”


    独孤无忧强横地按着她，就像在抚平言语带来的褶皱，他凝向烁亮的烛火，否认她的绝情：“我不是傻子，我看得见，也看得清楚，不论你怎样说，我已有答案，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十分清楚，哪怕再来一次，你仍然会这样做，你仍然救我！”


    云姜咬紧嘴唇，难言的震撼似水阶波澜一遍一遍冲击她的心绪，他不是傻子，却真是个傻子，有时候看得太清楚，就无法说服。她畏惧这样的温柔与温热，更来不及长眠在这样的情愫里，只有刺伤他，也刺伤她，才能清醒。


    她狠了狠心，厉声反驳：“不，我后悔救了你，你该死，是你害我摔下悬崖，是你将我留在这里，我厌烦这样的处境，也不想与你儿女情长，我本该在奉朝当我的小瞎子，你明白不明白？”


    他抱紧了她，不肯撒手：“我从没有否认过这些，哪怕你千般责怪，我也承受得起，这就是我做的，我已做了，你说，要怎么赔你？”


    她愣了神，嗫嚅着：“那就大发慈悲让我回去。”


    他猛地摇摇头，将脸埋在她的颈旁，哑声拒绝：“我不让你走。”


    “你为什么这样自私！”


    “那你为什么这样自私？”


    他的情绪近乎怒吼一样，嗓音却压得极低，沉重得发痛。


    “我跟你不一样！我有自己的家仇，我不妨碍你，你却非要妨碍我！”


    “莫要再说了，云姜你总是提这个借口，你从不肯说你对我的情愫，是厌，是惧，还是欢喜，你只说人生匆匆，要做的事来不及，难道这就是终局？”


    云姜哑口无言，冷笑起来。


    他喃喃道：“你不肯说，云姜。”


    “我不喜欢你，哪怕千次百次我都说得出口，你就是侩子手，杀人如麻，作恶多端，从头到尾，不过是一无是处的纨绔，浪荡多情，又自诩高明。”


    他听着她歇斯底里的怒骂，听得心神恍惚，还是否认：“我不相信。”


    “更难听的话我也说得出来，你想听，你爱听不是吗？”


    云姜揪住他的衣领，继续骂道：“在崖底不该救你，在泥潭里也不该救你，更不该为你付出一双眼睛，我极后悔，后悔那日出去，后悔和兰烟贞分开，我跟他才是一路人，至于你，独孤无忧，你就该死在泥潭里，你就像泥潭一样，迫害无辜，喜怒无常。”


    “你以为自己情深意重，实则在元阳郡主面前放纵多情，处处引诱，在我面前又楚楚可怜，无辜清白，你惯会利用女人的裙摆，你只会欺负女人。”


    他听得脸色惨白，一动不动，那些刻薄的言语凌厉如刀，偏偏钻入耳中。


    “你除了有一副好皮囊，一张好脸蛋，一个好出身，你两眼空空，忘恩负义乃至无情无义，你只要世人顺着你的心意，总肆意妄为，哪管别人的死活。”


    他咬著嘴唇，没有一句反驳，只目光沉烈地望着她，任由她践踏。


    她揪着他的衣领，用力摇晃：“你知道不知道死心这一回事？难道你以为只要你乐意，世上的人都要奉承你，你以为你是谁？不过运气好些，做了太子的儿子，你……”她声音发哑，情绪发哑，“你以为谁会真正爱你，你有哪一处值得人爱？”


    她说完狠狠地推了他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