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天河照彻

作品:《护驾!陛下又沦陷修罗场

    雨水一连下了三四天,行程耽搁,奉朝使团已越重烟府,渡往长陵。


    车马缓行,云姜趴在窗棱上,原野湿润清亮的气息吹拂而来。她眯着眼睛,轻声哼歌,重烟府的小调幽幽切切,唱山水,唱世故。


    独孤长欢倚在软枕上,衣裳半褪,一手握卷,一手全是银针。


    车马辙声伴随着她的吟调,令人昏昏欲睡,他听得极入神,卷上那一页已盯着了一刻那样久。


    “该取针了。”


    她还是哼着歌,按着他的手臂,慢慢捻出银针。


    小雨细细密密,车颠簸一下,她不小心撞到他的鼻尖,扑在他肩上。一只微凉的手扶住了她的背,轻轻搭着。


    云姜摸了一下额头,并不太痛,反而……她突然意识到他在低头看她,否则撞到的该是下巴。


    她退开身,继续捻针:“你不会以为我占了你的便宜罢?”


    独孤长欢凝眉:“什么便宜?”


    她漫不经心地顽笑:“你一直低头看我,是怕我偷看你的身子?”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可是瞎子。”


    “只是觉得你施术的时候很玄妙,看得清经络一样。”


    云姜挑挑眉:“你信不信我切开过人,当真看过人的经络?”


    他微微一笑:“好的医者自然会亲自上手。”


    她发觉没有吓唬到他,心说他这个人真是油盐不进:“你会不会怨恨我那样对你的宝贝弟弟?”


    他合上书卷,回答得很坦荡:“会,为什么不用在我身上?”


    她顺着他柔韧的肌理摸到了肩头,他的心跳得十分平静,肌肤甚至微微发凉。定到穴位的那一刻,她听到他吃痛的轻吟:“你不行,你有心疾,只是这并非天生缺陷,是后天所致,更像是中毒。”


    他垂着眼帘,看她说话时眼睫翕动,轻声细语。他微微低下头,温凉语息扑送而来,两人霎时靠得很近,云姜愣了一下,防备地问:“干什么?”


    “你的眼睛,真的不会再好了?”


    云姜一摊手,大大咧咧地拉开距离:“越是想着好越是不好,万一某天睁开眼睛突然就看见了呢?你知道当瞎子的好处是什么?”她笑了一声,扬高了声调,“就是不会死不瞑目。”


    他沉吟了一下:“你在怪我。”


    她乐颠颠地摇头晃脑:“从前以为你疯疯癫癫,没有人情味,这才发觉你这个人,眼见不实。”


    “你的意思是,我算得上是好人了?”


    沉静如墨的眼眸里,影出面前人,那一层虚掩的白纱下,她的嘴角俏皮卷起,眉目间笑意灵动。


    “没有,你也算不上好人,都是身不由己的人,分什么好人坏人。”


    他凝望她一阵,又默不作声地别过脸去,窗外黛色青山,碧波连天,苍翠得没有一丝杂色。他轻声问:“云姜,你一直行医吗?哪怕对方十恶不赦,你也会救?”


    他一面说着,一面调转了眸光,落在她灰败的瞳孔上。


    “习惯了,倒也不是谁都会救,尽力施为罢了。我一直这样……不过是学着我父亲的样子,你以为我是好人?”


    一刹那,恍若雷击……他久违地感受到一种酸楚,弥漫在空荡胸膛,压得他起不了身。那种酸楚渐渐尖锐,化作利刃狠狠戳在心口,痛得他无措,无可逃脱。


    他们都学着做曾经见过的人,都做不成曾经的人,她的父亲是什么人?他的父亲又是什么人?


    他微微扬起脸,睫下流露出的薄凉与复杂,都凝在她的脸上,却一句话不说。


    云姜察觉到他的异样,只好低头行针——他又那样了,沉默到缄默。


    比起独孤无忧,他其实更像小孩子,说不清哪里像,或是硬生生挖出了童真,空荡荡地长成这个样子,隐忍,克制,毫无知觉。


    他像一尊玉像,玲珑美丽的外表,看似坚硬却……一推就碎,一丝纯贞,一丝温凉。


    一个人总是很难用纯粹的言辞去判定。


    她曾对他又怨又惧,现在只觉他随时会摔碎在面前,常说玉石俱焚,他像一尊玉,他弟弟岂不是一方顽石?


    她偷偷想着就弯起嘴角,含着一丝淡淡的弧度,机灵狡黠。他不过也是十八岁的少年,同那傻子一样。


    独孤长欢眸中闪过一抹疑惑,轻声问:“你在笑什么?”


    “笑你。”


    他看了看自己,看到因为害病,握卷的手指微微凹陷,瘦削一些。她为什么笑?


    “为什么笑?”


    “你是十八岁不是?”


    他蹙眉,轻声答:“是,我们生在同一天。”


    “你知道我今年比你大一岁,之前怕你怕得要死,现在才想起你只十八岁。”


    他眼睫垂落,微微一笑:“难道唯独今年比我大一岁?”


    云姜得意挑眉,暗暗摁到他的腰腹伤口:“承蒙你的吉言,或许还能大两三岁,等你及冠那年就不好说了,你的病……还有得治,七老八十,不成问题,不过我一时之间想不出法子。”


    他起了顽笑的心思,揶揄道:“你的意思是你的医术很高超,是在拿长命百岁诱我?”


    她听得来气,故意用了重劲取针:“那你要不要上当受骗?”


    他一扫眉,轻声拒绝:“不想。”


    云姜哼笑一声,挟针一下子扎到他的痛脉上,使坏那样逗弄:“多疑,谨慎,多余的谨慎。”


    他长眉紧拧,神情渐渐脆弱,连呼吸都急促起来,握卷的手扣得极紧。


    云姜充耳不闻,慢条斯理地擦拭银针。


    帘子一撩,清风涌入,同样的一张脸冒出来。


    独孤无忧甩下帘子,看长欢痛得冷汗涔涔,轻微喘息,不由得起了怀疑。他转向云姜,不大相信:“你不会将我哥哥治死了吧?”


    云姜吹了吹银针,莞尔一笑:“独孤长欢,你说着不信我,连这样痛了都还忍着,不是信我是什么?小孩子才口是心非。”


    她弹了一下那支银针,又按着他的手臂取出针:“这针都扎你痛脉上,你当真以为是在治病?”


    独孤无忧冷了脸色,恶声恶气:“你故意叫我哥哥吃苦头?”


    云姜讥笑一声,毫不避讳地承认:“他本来就该长个教训。”


    长欢一言不发,慢慢拉上衣裳,此时他脸上发白,唇上没有一丝血色,唯独冷汗从颈上滑落。


    独孤无忧给他系上衣带,瞥了云姜一眼:“你真是变着法子整治我们兄弟俩。”


    她但笑不语,把银针布卷收到怀里。


    结果还没有塞进怀里,手腕就被人擒住,原来是独孤无忧:“放在这里就是了。”


    她悻悻一松手,他接过去理一下银针的数目才放到药箱里。


    小兔崽子做事真是滴水不漏,多疑谨慎,多余的谨慎!


    跳下车后,云姜伸了一个懒腰,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的雨气。


    她正要回自己的车驾,岂料独孤无忧拉着她走向别处,声调悠扬:“这里的湖很漂亮,我们去走走看。”


    湖水新梳,犹如空镜。


    一袭水道荒芜已久,他带着她走在野草间,草籽湿润芬芳,勃勃生机扑面而来。


    云姜拎着裙摆,感慨道:“新雨后,湖水涨澈,旧燕过,芳草萋萋,哎呀,都是水,裙子湿了。”


    独孤无忧听着她的吟语,笑得意气风发:“大浪开,金山出霞,庙堂远,风林独秀,云姜,你看川璧湖光,一步方寸之间。”


    好大的口气,云姜使劲儿拧了他一下:“小兔崽子。”


    他清笑两声,又吃痛得到处躲。


    小栈破旧,半浸水中,诗意残。


    栈旁小花簇簇丛丛,云姜坐在破旧的栈上,独孤无忧蹲在地上摘花,净挑出一把典雅小花,他得意地递给她:“云姜,这种小花我没见过,很漂亮。”


    她接过来,碾了花瓣一摸一闻:“碧竹子,清热解毒,除水肿。”


    他跟她并排坐着,瞧她抚摸蓝色花瓣,轻声叹息:“可惜没有香气,你喜欢花香。”


    “海棠无香,一样惹人怜爱。”


    他撑着肩,靠近她的肩,歪头问:“你的意思是,偶尔可以忽略一种东西的不美之处?”


    她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只是笑。


    他微微靠近,呼吸散在她的手上,笑着问:“云姜,是不是?”


    那把蓝色小花塞到他的脸上。


    “你受了重伤,淤气滞积,这花适合你。”


    他握住那一把小花,垂眸说:“那就当你送我花了,不坏。”


    云姜哼笑一声,起身拍拍裙摆,往回走。


    他快步赶上,并肩在她身侧,手不时碰到她的手指。一搭眸光,她并没有多说什么,亦没有发火。


    他淡淡地想着,因为她一句话,他就又有些雀跃鼓舞,或许他仍有机会,她那样宽容。


    手勾住了指尖时,云姜微微颤了一下,不自觉缩回去,然而他已经紧紧握住了她的手,故意说:“那边是水,再走就淹进去了。”


    他把她当瞎子整。


    云姜不忿地横踩一脚,果然踏进水里,他闷闷地笑了一声,又忍住了。


    天光淡漠,这一段路让人变得笨拙。


    十指相扣,滚烫又潮湿。


    他默不作声,实则紧张得发汗,同往常不同,更像个愣头青。


    她亦觉得怪异,一直往回缩,他的手指长而宽大,硌在她的指缝里,无法挣脱,掌心不断递来潮热,她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或许同生共死后情愫愈发朦胧。


    ——他的手其实也很粗糙,看似白皙美丽的一双手,细摸掌心满是粗粝的茧。


    他会痛,会脆弱,被当作兵器……却不抱怨。


    她突然觉得这个人朴素得可怜,褪去华丽的衣冠同身份,他只不过是一个少年。


    试图保护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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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保护身边人的少年。


    尖锐锋利的脾性,倔强决绝的行事,他并非罪无可赦,只是……他们不是一路人,她只是个小人物,无意卷入权力争斗,他们本质上的残忍与天下众人的残忍并没有半分不同,却因为权力的放大,显得那样歹毒可恨。


    都说布衣一怒,血溅五步,帝王一怒,流血千里,被赋予的身份既然如此,就应该更慎重地对待世人。


    云姜跟着他刻意放得平缓的脚步,静静想着,海晏河清并非一人造就,生灵涂炭亦非一人祸乱,他将她推到审判他的高台,她举起了刀,却不知该不该落下,愈靠近,愈发现他只是一个人……她理解了他的苦衷,会动摇,会迷茫,会可怜。


    只是,她凭什么可怜?拿什么去可怜,明明自身难保。


    她可怜他的性情际遇,却不该可怜他的所作所为,然而,人真的可以克制住自己?


    她又缓缓抬起眼帘,一片漆黑,看不清前路,看不清他人。


    上乱石的时候,独孤无忧转过身,笑意烂漫:“云姜,有斜坡,我抱你上去好不好?”


    云姜望着他,露出疑惑神情,似是为了这,似不是为了这。


    他发现她的异样,轻声问:“怎么了,云姜?”


    “我可以自己上去。”


    他又笑了:“这里很高,我抱你上去。”


    “来时路没有这道高坎。”


    “没有走这一条路。”


    来时……与回时原来截然不同。


    他把她抱上去,又穿过林道,到了一处崖顶。


    远处狂风呼啸,山岚颤动,底下万千险峻,他并肩在她身畔,握着她的手。


    “天地阔大,音信渺渺,云姜,你有没有想过在哪里终老一生?”


    她感受着天地雄壮,眼底烁烁:“哪里都很好。”


    “是在你身边的人更重要对不对?”


    她直言不讳地拆穿:“独孤无忧,你要是说那个人是你,我保管把你从这里推下去。”


    他目光熠熠地凝视着她,笑意卷在唇畔:“现在还不行,云姜。”


    云姜淡淡望向天际,唯独风,自由的风,短暂地穿过心房。


    回去的路上,枝叶间还有滑落的水珠,林道湿润。


    独孤无忧背着她,避开乱桠,云姜伏在他的肩头,还握着那一把蓝色小花,一滴水从叶上落来,砸在她的手背上,凉浸浸的。


    她期望自由,像那一场簌簌的风,低声问:“独孤无忧,为什么不愿意放我走?”


    他看向脚下的路,平静地回答:“看得到,摸得到,才是真实的。”


    她出乎意料地掐住了他的脸,出气那样:“痛不痛?”


    “痛。”


    “一定要这样才觉得自己算活着?”


    “连痛也感觉不到,我不觉得那样算活着。”


    他的声音很轻,就像山涧穿行的白色烟雾,缥缈不清:“那支针让我暂时没了知觉,心头轻飘飘的,脑海里麻麻木木,唯只剩下恨意支撑。”枝叶扫在他的脸上,打得他闭了眼,“人可以所向披靡,却不该麻木地去死,在那种情形下,作为兵器是无可奈何,只是……至少让我在还能掌控的局面里,贪婪地获得快乐,而不是冰冷地忍受。”


    她渐渐握紧了那一把蓝色小花:“快乐和温情会瓦解你的意志,让你沉浸在虚幻的快乐里,慢慢溺毙。”


    他轻声笑了,笑声在胸腔里打转,显得清晰悲凉:“我没有说过我不愿意,云姜,你可以杀了我,你任何时候都可以杀了我,只要你杀得死我。”


    云姜没有说话,那把蓝色小花在她手心被裹得闷热。


    林间还是那样潮湿发冷,不同的是,那把花突然跌落在地上,跌在他白色的靴前。


    她的手已爬上他的颈,冰凉的,弱小的手,卡在了他的脉搏上。


    他不再走动,就这样伫立在林中,寂静的林中,只有他和她,一切声音都停留。


    他平静地看向前头,没有挣扎,颈上的手还在收紧,他慢慢吐气困难,那一双手扣得他眼底浮起纠结的血丝。


    他感受到一种意外的平静,没有怨恨,没有不甘,甚至没有畏惧,犹如雨后平静的天空。


    指下脉搏突突地跳,振奋人心,云姜缓缓松开了手,眸光幽微,透出虚无。


    独孤无忧感觉身后的人呼吸混乱,起伏不定,整个人没有杀人前的凶恶与快意,只是痛楚。


    他一手托着她,一手抚上她的手。


    他说,不要害怕,云姜。


    云姜闭上眼睛,慢慢搂住了他的肩,把脸埋在他的颈旁,静默无声。


    湿润的泪意透过衣衫,灼伤他的肌肤。


    他就这样背着她,听她无声流泪。


    山林放眼望去,净是绿叶,幽幽森森。


    来时路像没有尽头,被吞没在无边无际的绿意里,他和她那样孤独,可怜地困在天地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