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第九十七章

作品:《巧娘子家的俏新郎

    图上画得倒是好,可却还要人一点点,一石一梁将其变了实物!


    三日封城。


    城门处,各人焦急交错,张弛着身上挑担,水要洒不洒立在桶中,面上或紧张,或轻松,或肆意,或辛苦,均收在这一片土地上。


    日影照耀着,这地上的人从不缺毅力,从不缺决心,从来是有着移山挪海的大无畏精神的。


    日看着,月照着,这日子就这般过来了,百年前,一阵脚步先至了这里,从此一代代人便前赴后继,一砖砖,一石石,垒起了这座城。


    百代光阴,已经过去,光辉岁月不见,苦难消磨远去,留下的只是一座破败的城,一群同样的人。


    “快些!大家伙快些!”


    “路上别走散了!”


    “帏帽收好,系紧!”


    一列列队,各相并开往那边地而去,守城的士卒,领队,关照众人,嗓子将将要喊哑,大漠无边,这声传得没影——


    “担了水赶紧回城!”


    “一刻也耽误不得,你看那天边的风沙!”


    众人看去,天边滚着金边袭来,看得人一颤,可也只一瞬,那学生定了心,那本地人笑了眼。


    “也就这点沙,跑不来的!得三四天!”


    “为何?为何?”学生问的。


    “为何?”


    “这咋说么!从小就知道!”


    担子挑起,向前进发,一路少不得欢歌笑语。


    这行进的路看着长,却短了许多,望着那新起的砖石,延绵无际,有时忽然断了,引入地下,只留了一口井,像地上的鸟,看起来是那么灵动,一汪汪的,任谁经过了均少不了探头望一望。


    就如看天上的鸟一般,自在,畅意。


    这井承载了数万人的心,也是一般自在,恣意。


    顺着这渠走,从少年到老年,这回程的路不就短了许多么!


    大漠一边,都督城也在做启程的准备。


    “众将听令,即刻起奔赴碎叶,日夜不停,七日达!”


    底下乌压压的,为首高马束带,正是范家人。


    沉声令下,士兵挪移,地面也开始起风了。


    卢六郎并马一旁,在长吏之后,前方无语,各有算盘,均是沉着带笑,眼望着带起的沙尘,挥手而过。


    两日封城。


    老幼少年已不再出城,各自安顿着房落,加固,收禽,能用的,能动的巴不得全入了地,一家口子在地窖过上十来天。


    城边还是那个样子,行人远远近近奔波忙碌,手里挑担或摇晃,或稳立,不倒出一丝水,学生跟着,像只摇摆的大白鹅,雄赳赳走着,才几日,肉眼可见的黑了许多,比不得刚来时与农民显眼的白。


    进了城,商铺关了门,住宅门敞开,照样是前前后后清点门窗,院落扫帚,案子,能抬的全进了屋,有些人家还是茅草棚,竟收了那茅草压入缸下,人便携了包裹往城内更深处奔去。


    顺着这人流,逐渐的,到了寺庙,如今已不得这般说了,寺庙是些破败户的说法,如今叫作寺院才对,那地下尚垒的砖石遗弃在那儿,不过没人去动它,西域人人向佛,各家巴不得从自身那几瓦地里再搜刮几粒陶片来充当这寺院的基石。


    人流未停,寺院也无人,直到了一处,人群汇集,灰扑扑的衣衫像蚁群归巢般拥堵在几道洞口,走得近了,那洞口正是水库出口。


    若有人抬眼望天,便会发觉风沙愈发紧了,才一会儿,那直吹进小屋的风成了常态,不再平息,吹得人烈,吹得人心躁动起来,一瞬,这世界又像是活过来了般。


    那棉地无计可施,身着红袍的人手一挥,“听天命罢。”


    李佑郎在一旁,抱臂而立,只头一点,有意不令人紧张,“我再去丽娘那边。”


    薛枝笑了,理理衣袖,“那我便在此地安置水库事宜。”


    此时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了,唯有行动。


    “慢着。”


    一声缓语,两人却都止了身,看过来,巧文坐了案,抬头,一顿,笑眼开。


    “你们别白费力气了,有人在那忙活呢。”


    两人一顿,相视又看来,均是疑惑。


    “二娘!”


    门外一声震颤,一小役飞速跑过,年轻轻的,还是个半大小孩儿,巧文认得,他父母均随范阳歌去了京了,这小孩便在寺里宿着。


    此刻他跑得满脸红光,面目不平,指着外面,“你看看,二娘!你的功劳全被那和尚抢去了!”


    他上气不接下气,说不上真累着了还是气的,上下蹦跳着,“那和尚真是吃得开了!大家忙得自顾不暇还有心给他在水库那搭了个好住处!”


    看来这几日与学生住在一起学识酌有长进。


    “他还说什么了?”


    薛枝也坐,衣袍一撩,拿了酒盏看来,小孩儿看这个笑意盈盈的哥哥,知是二娘的人,故也颇热烈。


    “就是……难则有渡……过则……就是这些。”


    三人一笑,这和尚,笼络人心倒还有一手。


    巧文起身,拍了拍小孩的肩,在他好奇的眼神下转了身,对那二人说道,“所以说不用你们忙活了,这事还是交由大师罢。”


    她笑,沙尘来临,固然有人一身胆量,满腔气魄,可也仍有不少人惊惶望着西处,毕竟已是数载未曾有如大的风沙了。


    风沙起,谣言随之四起。


    棉,渠。


    各个都要,各个都守。


    巩固人心,向来还是这佛好使。


    因此这话只是听闻,还没来得及散发已熄在烛芯里,不起眼地自行暗淡了。


    乐明这次,也算帮她了。


    巧文放了腰间壶,薛枝接过为其接了水,她回头,“名山,你去,再帮我看看那和尚。”


    “是!”


    小孩开心走了。


    “那我们作何?”


    李佑郎不紧不慢倒了酒,问着。


    “不如何。”


    巧文摇头,抿了水,能做的都做了。


    “赏景吧。”


    身前一晃,一人看门外,吃了酒举杯,“你是说这景?”


    薛枝递了壶,两人看去,随着那人视线,一阵猛风灌来,陡然吹来了干燥的沙子!


    “呵。”


    薛枝一糊嘴,拿袖擦了去,身旁人亦是,笑着,毫不畏惧看着,“就这景。”


    风平息了,气氛很平和,仿佛没吹动这三人的心。


    许久,薛枝才道,对着李佑郎,一如在扬州话家常般,“这风沙与那高丽的风雪,一般么?”


    他回,“一般,怎么不一般?”


    门边传来几声,像是牵了马紧了马厩,随后绕了房屋而来,话声也被风压着灌了进来,也是谈这风。


    “你可安顿好了!”


    “好了!我家交了粮担了水全去那水库里避险!”


    “呦呦呦!我家那房子还算稳固,地下也大,我们便不废心思了,往地下躲一躲便是!”


    “哈哈哈!好得很!要不是我耶吵得头疼,实在拗不过,也去地窖里完事!”


    “无妨!无妨!老兄!这场风波总是过得去的!”


    “过得去!”


    三人静静听着,直到那声远去,直到那风撞出更猛烈的声息!


    在这终于止不住的沙暴里,她们相视一笑,随即举杯,脸上各是畅怀沉定。


    这一路风风雨雨,三人也不似当初不谙世事,更再无一丝青涩,从最初的单打独斗到朋友满天下,这风沙再大,又有何可惧!


    一日封城。


    城,死寂一片。


    街边,地里,树荫下,房梁顶,哪里还见得到一丝人影!


    各地,各处,全是风沙的嚎鸣!


    进了这里,宛如进了一座荒废的古城,可若细看,那时不时的便会有门板偷偷地掀开,一双精明的眼睛来回地张望。


    看那天空风沙肆虐,看那所见之处一片黄土!


    最后,又一轻呼吸,在这沙暴的地盘下悄悄合了盖子,犹如进巢避雨的蚁兽,一切,全如人类未出森林那样,沉默悄声,只有躲避的份,再也悍动不了自然女神的一声一。


    地下水库那厚重的门也在数百双眼睛的张望下,合了最后一光线。


    明府有令,“茅棚者,无家可归者均可城南水库避沙。”


    城里茅草棚不多,可能容纳一家几口安稳度日的地窖却少,物资也不甚丰厚,何不如交了名姓,将所纳果蔬一一奉上,得此官府几日庇护。


    学生大都在寺院,如今来此停顿休整,两百的学生混杂其中,可冲散本地青壮农户的人群。


    灯光暗淡,在这一室之中,那明台之上却有一处亮了起来,这本是自然溶出的洞,其上又被穿凿数道井口,连着绳梯可直入外界库匝,大门合上了,头顶的天光却传了进来。


    官兵震列,左侧粮米,后侧水源,右侧便可顺着绳梯而上,望风巡视乃至小解内急均要上了去才行。


    巧文,夫子这些有些名姓的,不在地库,便是在绳梯相连的砖房里,身边木轮滚动,水库还在运作,通了暗渠送入各家各户里,这里据曹县令的话,算是仅比各族宅子相稳固的地界。


    不到千人的人群,本应在这荒芜,压抑,空廖的地下对着天外的沙暴焦虑,哀忧,可此刻,巧文环视一遍,竟无一处此音,此景。


    这里的人,本是最应担心那家当的,那外面风暴之景的,他们住的茅草棚,本是最贫苦最迫切的人群,可真的,她看去,哪个都没有将那哀愁显现了出来!


    “哎呦!你说俺那几根茅草?命都顾不得了!还去想那作甚!对儿三!”


    “对儿四!”


    “不要!过!朋友——不是我说!”


    “就那点家当至于我们这几个闲人惦记么!左右那地也该收了!我晚上再去薅点李六的家麦苗就行了!”


    “你耶耶的屁!我说我家那地本就长不出几根毛,稀稀拉拉的,还竟是少数!刘大头!等出了这门!你那工钱可要好好与我算一算!”


    “哈哈哈!这刘大头……”


    “等下!你说啥?我去小解!娘子那边话罢!”


    “哼!就是就是!我家那闲汗,就会说,哎呀我见别家都没这么做的,要是被工头发现了……”


    声音悄了下来,眼神环顾四周,人靠近了,再说。


    “这工分可就刷不下来了!”


    “哎呦!”


    一人扇了手,表示理解。


    “你家人呀就是死心眼!你都不知道,咱那绣衣裳的妹子,她家啊,可刷了至少……这个数!”


    那手掌又合拢。


    “真的?”


    “真的!”


    “姐,你赶紧回家劝劝他罢,马上,我听说大军要来了!许是用不上咱了呢!这钱得赶紧捞……”


    巧文笑着经过,一身粗麻,没人觉得她异样。


    “一!二!三!……□□!九十!藏好了么!我抓鬼了!”


    “哥?”


    “嘘!别说话,妞妞。”


    “我想尿尿。”


    “……再憋一会儿。”


    “不行,我要尿了。”


    左右察看,见无人,准备出发。


    “李小六!看到你了!”


    “……跑!”


    眼前如风般飞去两个小孩,巧文微微侧身才躲开了要来的撞击,身后还有方才谈话的大娘的追逐训喝。


    “跑那么很快干甚么!当些心!”


    人群一堆堆的,渐渐走着,走过人烟的繁忙与喧哗,终到了一处,头顶昏暗的光,那亮堂的圆顶照着很是显眼,到了这里,那和尚似乎也没受罪,真如那送信的小孩所说,过得自在极了。


    她缓慢挪步,隔着层层静坐屏息的人群,听着近处水流宣泄,远处人声庞杂,这里似乎与旁处格外隔出了空间,仿佛一瞬进了别样的地界,不再是拥挤的水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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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的仍只是满身的香火,高处的钟声。


    “二娘。”


    一声低语,巧文去看,是十郎走了来,面上倒无以往的肃静,“师兄叫你呢,四缺一。”


    巧文轻笑,抬头,“行,这就去。”


    前方似乎有人张了眼,又似乎没有,仍端坐着,挂着如常的笑。


    等到了位子,巧文才看到薛枝,李佑郎也在了,面前桌案皆有,酒果满地,隔了道帷幕外界看不真切。


    “巧娘!自己人!坐罢坐罢!咱们好好聚一聚!”


    叶二娘许是吃了酒,满上红红的,笑着将她拉来,按着入了座,手里已有了酒盅。


    “来这里许多时日了!巧娘!巧娘。”


    “也不用喊你二娘了!”


    她们笑,刘生继续道,“我呀!唉!你说咱这巧娘多好的名字!至今——”


    “外面那些人还以为你是卢家的人呢!”


    李佑郎提了酒,一抿,“无妨!”


    “我们巧娘有得是本事!这棉一成,到时天下皆知。”


    薛枝笑笑,给送到身边的酒壶添了酒,那手才又回。


    “正是!巧娘!届时圣上指不定要见你!”叶二娘道,面上已经替这位姑娘遐想起来。


    “到时,美酒美食自不必说!宫城里好玩的不计其数,聚天下珍宝,巧娘!你可要仔细挑挑!”


    一句话让巧文呛了酒,连摆手,“二娘!慎言!慎言!”


    “哈哈哈哈!慎什么言!薛郎君!你说是么!倒是少不得你也沾沾光!”


    这边薛枝正又斟酒,闻言头一抬,光越下,清照照脸旁,“那是自然。”


    巧文不再安坐,正身持酒,“刘大哥,这杯巧娘谢你,我自知你与十郎常将唱卖得的钱私汇与这棉地,自巧娘微末之时刘兄便帮我良多,如今,竟又一起在这黄沙之中一同挖起渠来,正是应了我们当初唱得那句王二京!”


    “客气!”


    对面,众人也正身立酒。


    “此次是十郎修书一封,我与众人才知巧娘困境,赶至此地,竟也见了那棉,我们卖戏之人,身份低微,此次能与巧娘共修渠,共收棉,助我大唐千秋胜事,某,感激不尽!”


    一旁,李佑郎吐了舌头,这酒真辣,“满上,三郎!”


    于是薛枝又为各人满了酒,共饮。


    谈及此事,十郎才又言,“王五娘,前几日的信才至,说是秋日了,不大热了,要来这儿赏巧娘的景。”


    巧文笑,“你怎么不早说?五娘带着小孩儿,来这儿要操劳不少。”


    十郎也笑了,点头,“便知如此,信上她只说事定了才告知与你。”


    “是么。”巧文眉间一挑,这一挑便无以往调皮,锐利,只是温和。


    “那便让她来罢,咱们不能自说不好,西域嘛,秋日来了,景要好上不少,确实可与他处一比。”


    席间,瓜果丰盛,那帷幕内外全是喝声,笑声,这声息随着日头的渐落愈演愈烈,愈演愈烈!


    仿佛平日间,这欢声全是在一座座隔开的房子里,说着不痛快!


    如今,千人欢聚!可算敞开了玩!


    无烦忧,无辛劳,这十日,可再不用为一家生计日夜奔忙,光明正大,心安理得,笑得开怀,睡得踏实!


    忽地,直不到几时,一声震颤!


    那大地裂动几分!


    千人静声。


    风声呼啸。


    沙与地摩擦而过。


    可也只一分。


    “这风可真大!”


    不知谁道!


    全无惧怕,只是一声惊叹。


    “可不是么?这老天爷呀。”


    一声调侃的音调。


    大家似乎也知道,谁也不愿扰了兴,无端多出些惊惶来。


    “来!张大!继续!说到哪儿了!”


    “哎呦,是那先皇三攻突厥!”


    “正是!”


    这地下,人声更沸!酒更烈!大家除了肚子不那么跟得上趟以外,哪里都是好的!


    那有人,酒至浓时,舞起来的!


    那有人,吵得烈处,甩了膀子,比试起来的!


    那有人,诗词歌赋,竟来了场黄沙之中的诗会!


    那有人,在寂静一旁,对着棋,加起来百过半岁数的人揪起胡子的!


    那有人,静静谈着,靠在石壁上,听着周边人语,欢笑,就这么入睡的。


    终有一人,来了此地,解了衣衫,披与二人,再静看笑去的。


    这夜,风声呼号,未曾停止,众人的美梦也能不曾打断。


    这碎叶城上,终是合做了一个梦,与那老谈家今夜得了闲,前人之中吹牛的调子一样——


    一队队骆驼盘桓而来,沙子尖上再只不见野狼的脚印,一串串,将是那牦节上铃声。


    碎叶城,不再有旱,不再有馁,不再有远去,不再有守着黄沙望那高月,只等着人回,只等那兴盛的城际再现。


    美梦呵,美梦呵。


    真是梦么。


    李佑郎离了石壁下,一人守夜在这静谧之处,眼神一转,那里细细簌簌,也有人未睡,见他看来躲避了目光,他回了头,靠在案边。


    事了,事了。


    事从不了。


    但手边剑握得紧,那,便没什么可惧了。


    而那里,小声细语的,便是这棉。


    “定是这棉,这渠,惹了老天了。”


    他们道,又向佛靠得更近些了。


    地下转地上,沙尘遍城,一层层灰土而来,似要将这城淹没。


    但,岂料,何不是抹了前尘光阴,重修城渠,重兴碎叶的前调。


    再往上,明月千里,万里无尘,唯这碎叶城被黄沙笼盖。


    那方,一军伍行驶在沙漠里,正向此处。


    碎叶,碎叶,一切争端便在暗处罢。


    不费心着墨,只等那天明,千秋已定,万事皆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