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是在一张陌生的床上。


    床不大，偏硬，不算舒服。床上铺着灰色调的床品，掀开毯子时，一阵湿热的海盐味扑面而来，不似雨天，尾调是清爽的柑橘。


    枕头蓬松柔软，只有一个。


    季薇薇支起身子，看向窗外。


    雨还在下。


    这个城市太过匆忙，夜深人静之时，仍在机械运转。


    穿过雨幕，不远处是熟悉的写字楼，以及每天都要路过几次的商铺。


    霓虹牵连着晦暗的高楼，白日里毫无生气的，能随时使人梦想夭折的建筑物，在此时多了点不真实的浪漫。


    确定坐标。


    现在，应该是在cityofstars.


    蓦地松了一口气。


    “醒了？”


    倏地，安静的房间里闯入了这样一句，声音有点干涩。


    季薇薇下意识转头，一个大毛巾扑面而来，封锁了全部视角。


    在一片混沌里，她听见了一个克制、且短促的笑声。


    拿下毛巾，也不急着用，先是看过去。


    陈书绝似乎刚洗过澡，手里拿着一根同款毛巾擦头发。穿得还是第一次见面时的黑背心。


    似乎男孩子总缺点耐心，他身上的水汽还没擦开，背心氤出了被打湿的痕迹，把年轻且生动的曲线毫无保留地勾勒了出来。


    她坦坦荡荡，倒是陈书绝，在她的注视下慢慢僵硬，被看得哪哪都不自在。


    小阁楼的灯光偏暖，某一瞬，他甚至觉得自己像是个被“客人”挑选的小新人，就连身上的衣服都被迫融于空气中。


    氛围变得极其微妙。


    陈书绝垂下眼。


    不能再想下去了。


    他……


    有点过分了。


    “今天夜班吗？”季薇薇却没这个意识，反而还主动抛出话题，打破了快要窒息的尴尬。


    陈书绝顿了一下，转念却把这句和“姐姐有钱”捆绑。


    思路打开。


    原来那时，她不是在挑剔餐厅，也没有不高兴。


    就只是，把他当成了四处打工的穷小子。


    ——是在照顾他啊。


    这样的想法高调闯入，大脑当即便下达了一份指令，于是整个身体便被一种陌生的喜悦感包裹。


    今天晚上，他赌对了。


    “对了，你怎么没喊醒我？抱我上来的？”一个问题没解决，她又抛出了几个，用得还是他以前最讨厌的，喋喋不休的语气。


    陈书绝别过脸，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自然，“你睡得太沉了，我没喊醒，不如多睡会儿。”


    “体力这么好？”他没回答最后一句，季薇薇却顺嘴就来。


    ——她不是如今大众审美的白瘦幼，不胖，但还是有点肉感。高中时摔伤了腿，季司辰抱着她去医院，那小季总像是漫画里的柔弱美男，弱不禁风，走几步都要停下来休息。


    季薇薇捏了捏腰，有些不好意思，“你应该喊醒我的，现在，床上都睡出一个我了。”


    陈书绝闻声看向他的小床。


    上车不久后，她就睡熟了，他不知道她要去哪，只好带她跟着自己的方向。


    后来，他是想过要喊醒她，可她迷迷糊糊地应了两声，却没有醒来的意思。


    他只好抱着她上楼。


    过去也没照顾过人，把她放在房间后，甚至还偷偷百度要做些什么。


    可给出的关键词却有些微妙——


    换衣服，洗澡，量体温，吃饭，吃药，一起…睡，每一处都超乎了他的想象。


    他当然不敢这么做，只好让她先睡下。


    可现在——


    她醒了。


    床上被雨水勾出了一个她。


    陈书绝移开脸。


    明明这是他的地盘，可偏偏是他更为局促。


    放下毛巾，他从小柜里翻出了一套睡衣。


    递给季薇薇时，又懊恼平时过于随便，没在这里多留几套衣服，可见她接过后，又窃喜好在还留下了他的睡衣。


    “干净的，先洗个澡吧，”话音一落，耳尖却咻的一下红了。


    自觉在这种场合，这句话……似乎自带一层暧昧，陈书绝向门口移了移，向前方虚虚一指，小心补充，“那里可以洗澡，今天淋了雨，小心感冒。”


    季薇薇点点头。


    准备过去时，又突然想到了什么，急急转身。


    “你还没给我说——”


    陈书绝站住了。


    为什么那时你会突然回去？


    可话在嘴边，又不知如何说下去，鬼使神差的，变成了“你还没给我说是不是夜班？”


    陈书绝不太懂她的脑回路，但还是顺从地点了点头。


    “算是吧。”


    凌晨三点。


    cityofstars还亮着灯。


    陈书绝坐在窗边，垂着头看手机。


    季薇薇一手按着头顶的毛巾，光脚下楼，在陈书绝身侧站定。


    陈书绝下意识调整了坐姿，抬头看她，唇角含有三分笑意，不过一瞬，笑意尽收，眉头微蹙——


    “怎么不穿鞋？”


    “穿高跟鞋脚疼。”季薇薇满不在乎地单脚站定，晃了两下。


    陈书绝当即把脚上的拖鞋让给她。


    季薇薇愣了下，没穿，自然地盘腿坐在对面，有一搭没一搭地搅拌着他递过来的热可可。


    “你的手疼吗？”惦记了一晚，终是问了出来。


    店里关了主灯，只开了贴近墙面这一侧的壁灯。暖黄的光，似是把时间拉到了那个慢悠悠地年代，配合着窗外的雨声，有一种两个孤独无依的人，在深山里遇见，围着一点篝火温存。


    季薇薇摊开手，没有伤痕。


    放下的那一刻，突然想起——


    他似乎一直跟在她身后，想来看到了她打向周自涵的那一巴掌。


    是问这个？


    季薇薇自嘲地笑笑，“不会啊，虽然力是相互的，但发泄很爽的。”


    陈书绝抿着唇，看不出情绪波动。


    他还有点期待，如果她这时哭了，他还能递肩膀给她。她若不开心，他也能安慰几句。


    可她说得这样官方，没给他任何机会。


    反而……像是他没找好话题，偏偏来揭她的伤疤。


    季薇薇见他沉默，心里也有点后悔。


    她能感受到这人是在关心她。至少在今晚，在所有人都看她像个歇斯底里的疯女人时，只有他还会问她疼不疼。


    季薇薇喝了口热可可，主动搭建台阶转移话题，“看到你刚才在看微博，上面怎么说？”


    陈书绝想看看她的脸色，可奈何光太暗，她垂着头，他只能看到模糊的剪影。


    陈书绝叹了声，不算配合地下了台阶，“都是些乱七八糟的，无中生有，没什么意思。”


    季薇薇显然对这个回答不满意，倏地抬手，把手机抢了过去。


    他拦不住。


    自她靠近的那一瞬，他就笨拙地忘了做反应。


    手机还停留在微博界面。


    热门前几条都与周自涵有关，后面也带上了她的名字。


    所有内容，都戏剧性的做了反转。演变成了她挟带私人感情，对艺人过度管控，公司为维护职场平衡，只好给她调换岗位，而她则因不瞒公司安排，才在演唱会后台后闹了那一出。


    近三年的感情终于见光，却被编造成了另一个故事。


    真是做了一手好公关。


    “别放在心上——”


    他没关心过什么人，语气生硬，一句安慰让他说得好似被迫砸下的承诺。


    季薇薇不为所动。


    陈书绝冲她露出一双酒窝，眸子里藏着恶劣小狗狗诱骗主人宠爱的可怜。


    想要她的信任。即便言语安慰过于苍白，也还是想告诉她会好起来。


    他已经让老魏去加急处理了，不出意外的话，天亮前就能让这些东西消失。


    只是让那个人消失，可能要久一点。


    僵持了一会儿，季薇薇把手机还过去，烦闷地捂着脸，“不用安慰我，我可受不了这些，要是被安慰哭就太丢脸了。”


    她说得是玩笑话。


    她不会哭了，这个雨夜已经暴露过一次脆弱，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不会有第二次。


    从小就知道的，没有人安慰的悲伤，是一个人的情绪释放，发泄完还要爬起来继续生活，没意义的。


    陈书绝却听得如临大敌，有些手足无措。


    他很高兴能看到她在他面前表现最真实的自己，却又不忍她太难过，忙递去几张纸巾，开口尽是小心翼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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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丢脸的，想哭就哭，这样以后的开心才会更有意义。”


    季薇薇突然说不出话了。


    从来没有人给她说过这些。


    他们只告诉她，一定要坚强，不然不讨人喜欢。所以她很早就学会了隐忍，和只依赖自己。


    沉默许久，一些积压在心底的坏情绪终冲破了最后一道防线。


    她捂着脸，自暴自弃般的，对着这个并没有很熟的人，断断续续诉说着委屈和不甘。


    说那些年为周自涵做的傻事，说郭瑞的讨厌。


    那次周自涵发烧，她不是不想陪他，但为了给演唱会争取到更好的赞助商，一直在外奔波，根本就没时间。


    她说那些年的期盼，说对母亲的想念，和父亲一次次的忽视。


    说她偶尔的叛逆，和胡闹后的无人问津，以及对雨天的本能恐惧。


    再后来，她说不下去了，赌气地骂了一句：“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陈书绝笑了，“不要误伤啊姐姐，你面前还有一个绝世好青年呢。”


    季薇薇看向他。


    是啊，他就挺好，比很多人都对她好。


    可这样的煽情偏偏是她不擅长的，做不到在这个时候夸他两句。


    就连看他的眼神都没有几分温情，盛满了心不在焉。


    肚子不适宜地叫了声，打破了即将凝结的暧昧。


    季薇薇看向台面，尴尬地转移话题：“你们店生意不好吗？怎么晚上还留着小蛋糕？”


    陈书绝气笑了，突然来了劲儿，勾着眉看她，“说好给你留特供早餐，你不来，我们也不敢处理啊。”


    听出他的语气不太对，季薇薇脸颊发烫，拿着小勺子一下下戳着。


    确实……是她又忘了。


    经纪人大多时间都在外奔波，她早养成了不吃早餐的坏习惯，胃也随之变差。


    这次幸运顾客来得及时，每个清晨，看到stars发来的早安，她都会下意识提醒自己吃早餐。


    虽然她确实还没来过。


    “呐，”陈书绝从口袋里拿了张卡片递过来，“一直被忘掉的VIP卡。”


    季薇薇接过。


    那是张做得极其考究的卡片，星光闪闪，最中心是cityofstars字样，拿在手里还有点重量。


    翻过另一面，在深紫色的星辰中心，寻到了会员编号——


    一号。


    是第一个。


    雨不知何时停了。万籁俱静。


    季薇薇看着整理杯子的陈书绝，在脑海里勾勒着一幅幅画面，突然来了灵感。


    她确定，微光少年出道名额里不会有陈书绝的名字。


    与其让一个怀揣梦想的少年自尊心受挫，无法逐梦娱乐圈，倒不如她暗中想想办法，把他拉到身边。


    帮他，也帮她。


    季薇薇的身子突然前倾，半趴在吧台，自下而上地看他。


    这突然的动作让陈书绝不敢再动，怕太靠前，又怕躲得太远。


    “你——”


    他刚开口就被打断了。


    “我想好了，不就是一个周自涵嘛，他已经没用了，我能找到比他更好的。”


    陈书绝的呼吸都急促了。


    季薇薇看向他，刚刚哭过的眼睛眯成了月状，像是在谋划坏事的小狐狸。


    陈书绝不敢问，怕越界。


    偏偏小狐狸像是吊着他，上下扫了他一圈，又大咧咧地搭上他的肩。


    “你愿意和我一起吗？”


    “啊？”陈书绝险些把杯子摔了，声音干涩的要命。


    季薇薇浑然不知他已经想歪，自顾自地说下去：“我觉得，如果我们两个合作，一定会比郭瑞和周自涵更厉害。”


    “我知道你是微光少年的选手。虽然你很出色，可能比大部分选手都优秀，我很欣赏你。但是，圈里水深，说句伤人的话，你这次没有出道的机会。”


    “但是，我可以帮你。”


    陈书绝：……


    心脏跳得七上八下，还有点无法言说的失落。


    该想到的。


    这个时候，她怎么会有特殊想法。


    可某几个字眼，还是让他有点乱。


    他知道，他无法拒绝她。


    她对他有着绝对吸引力。


    那是致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