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月寒江就守在侧殿的门外，内中万旃君和芯灯的话，他听得明明白白。


    知道芯灯此行上山的目的，月寒江心里疑惑也解开了。


    他这次过来，只是想看看来人是不是当初他在东都郊外的破庙里见过之人。证实确是此人之后，月寒江反而失去了一些好奇心。


    ——不过也是投山之人……


    芯灯上山，好似是因为他自己的事情。


    真是太巧了些……


    当初在山下匆匆一别之后，月寒江原想是不会再见到此人了，没想到他竟然会自己上山来。


    月寒江听他们说的似都是从前之事，也大概在心里描想了一下。


    他听出万旃君似与芯灯有些前缘，只是这前缘怕不是跟芯灯的，更像是与芯灯口中的师父有些交集。


    戚凉烟所说的故交，或许也是此人……


    这些事情，月寒江知道也就知道了，他从来很少有探究的欲望。


    月寒江只知道万旃君离家那几年里，有过一些奇遇，结交了不少奇人。但月寒江从未去探究过这些，那是万旃君的事，是与他无关的事。


    月寒江跟大多数人一样，最早知道万旃君，就是从他离经叛道的传闻开始的。


    当时东都城内的将军大夫教育自己家的小崽，总是拿万旃君当反面教例。


    ——谁让他六岁私逃离家十年不归，后经家人苦苦寻找才找到他的落脚处，即便如此他仍就不愿回家，倒愿意混迹草莽。


    万将军曾经为此愁白了头发，万夫人更是牵挂儿子而得了心病，年纪轻轻就离世了。


    幼时的月寒江顶看不上万旃君，觉得他无君无父不忠不孝，没想到后来……却与他到了一处……


    命运就是这么神奇，又难以抗拒，如果可以选择，月寒江倒宁愿自己从未认识过万旃君。


    可惜……


    人无再年少，命运不可逆……


    月寒江恍恍惚惚想着，偏殿的门开了。


    万旃君出来，见到月寒江，目光一顿：


    “你怎么在这儿？”


    月寒江张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闭上了。


    万旃君见他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挑了挑眉，什么都没说，继续朝外走去。


    月寒江沉默地跟了上去。


    身后的芯灯看到月寒江，本想开口打个招呼，怎奈他刚要张口，对方已经转身跟着那个重云宫主离开了……


    而此时，已经有人上前，说带他去歇息的地方。


    芯灯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想道：


    “他怎么在这里……”


    “他竟然在这里……”


    （2）


    万旃君一路走回宿云宫，月寒江就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没几步路，两人都走的颇为沉默。


    最先打破沉默的人是戚凉烟。


    她远远看见万旃君和月寒江走过来，眼睛眨巴了眨巴，才朝万旃君行了个礼：


    “宫主……”


    万旃君从鼻子里哼出来一个“嗯……”，算是回应。


    戚凉烟表情讪讪，但她在万旃君面前多少还是收敛一些，不像在月寒江面前什么都敢说的样子。


    不过，她这时候装乖，还是没有躲开万旃君的盘问：


    “你阿姊呢？”


    “留在云雅城了……”戚凉烟说着也有了一些不满，“姐姐说，宫主要是有事吩咐随时可以唤她，她留在云雅城还能帮老先生理理军务。”


    万旃君勾起嘴角：


    “理理军务？老先生哪来的军务？是不是万蒙又回来了？”


    “嗯……说是要回来的，我上山的早，没有见到……”


    戚凉烟回。


    万旃君想了想：


    “阿蒙不会多逗留，等他离开，就让冷香上山来一趟，就说……我找她有事相谈……”


    戚凉烟点点头：“好，凉烟知道了……”


    他们说话的间隙，下人泡了茶过来，月寒江端在手里，试试了瓷壁的温度，转身跪呈给万旃君。


    万旃君接了茶，挑眉看戚凉烟：


    “还有事？”


    戚凉烟恍然，慌忙回答：


    “没……没了……宫主若无其他吩咐，凉烟就先退下了……退下了……”


    说着就往后退了几步，临了离开的时候，眼睛还在月寒江身上暧昧地停了停。


    月寒江假装没看见。


    等人走了，万旃君抿了口茶，看也没看月寒江，只问：


    “身上好点了吗？”


    不知怎的，就这么轻飘飘地一句话，月寒江的皮肤就烧起来。


    关键是，他还不得不回答：


    “已经好了……”


    此刻，万旃君眼角才溢出一丝光来，那光在月寒江身上打了个转儿，重新回到万旃君眸子里的时候，便跟其中的玩味混在了一起。


    月寒江自然没有看到这些，他此刻垂了头，没有开口。


    万旃君将手中的茶放了下来，伸手按在月寒江的头上，习惯性的摩挲两下：


    “方才在殿外，你想说什么？”


    月寒江抬眼觑了下万旃君的脸色，复又垂眸：


    “今日上山这人，就是当日解了牵机之人……”


    万旃君的手顿了顿：“是他？”


    月寒江不确定万旃君是真的在问，还是在确定，忍不住抬了头。


    万旃君却并没有在看他。


    月寒江明白了，万旃君不是疑惑，而是肯定。


    于是，实话实说道：


    “当日藏身在东都郊外的破庙里，遇见他时，奴昏过去了，是他救了奴……奴醒来过来的时候，身上的毒就已经解了……”


    月寒江并不想多提这件事情，但说到总免不了再解释一句。


    关于牵机，如果可以，月寒江一辈子都不想再主动提起，他是真的有点怕万旃君想起此事又生出了要重新给他种回去的念头。


    但今日见到芯灯的事情，他不得不说明，躲不过去。


    若真躲过去了，反而是祸事。


    幸好万旃君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停留，而是突然问：


    “你今天跟他见面了？”


    月寒江语塞，脸色僵硬地点了点头。


    万旃君：“什么时候？”


    月寒江：“在主人…之前……”


    万旃君：“他认出你了？”


    月寒江的面色终于变了，但他还是点了头。


    万旃君脸色一冷，伸手就甩了过来。


    月寒江认命地闭了眼，迎接万旃君的怒气。


    见那张此刻还苍白着的脸上，已经吓得闭起来的眼睛，万旃君挥出去的手停住了，停在了月寒江脸旁寸许之处。


    心里乍然升起的怒气霎时又散了，万旃君的手抚上了月寒江的脸。


    预想的疼痛没有发生，月寒江惊疑地睁开眼睛，正好迎上了万旃君那双没有什么情绪的眼睛。


    没有情绪，没有喜悦，也没有怒意。


    “你在山下，取下过面衣？”


    连问话都是不带有任何情绪的，但听在月寒江耳中，还是激得他抖了一抖，慌忙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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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没有，奴没有取过……想是他为了面诊，取下过奴的面衣，从而认得了奴的样子……”


    万旃君抚在月寒江脸颊上的手用了些力，那手下的皮肤就被他捏出了两指红印：


    “再下山时，不可再取下面衣。”


    月寒江的喉结动了动：“是……”


    那日后来，万旃君没有再提过这件事。


    月寒江也是没有想到，这件事会这样轻轻揭过。按照万旃君的脾气，自己在山下露了真容，怕是要被严厉教训的，但万旃君竟然就这么放过了他……


    放过也未全然放过，那日后来，他又被万旃君绑在了床头，用“别的方式”让他吃了些苦头。


    月寒江在那一刻，是有些后悔追出去与芯灯见面的，早知道就听戚凉烟的话乖乖待在宿云宫里……


    不像现在，好似这一切，仿佛他自找的一般……


    （3）


    重云宫宫主同意自己留在山上，这是芯灯没有想到的事情。


    宫主答应了他的请求，帮他找出师父的消失的秘密。


    芯灯也主动提出可以留在山上，为重云宫效力十年……


    ——重云宫的规矩他自然是知道的，重云弟子十年一换，到期来去自由。


    但重云宫主说，他所求之事无须他效力十年，两年足矣。


    也算公正，可是芯灯并没有多高兴。


    芯灯原本是没有留在这里的打算的，谁知他遇见了月天一。


    月天一竟然是这重云宫的人……


    既然月天一是这重云宫的人，那自己留在这里也不是不可以。


    反正他也没有地方可以去，住在哪里不是住呢？


    能跟天一待在同一个地方，这当然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那日东都一别，他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这个人了。分开那日，他们一个向东，一个向西，明明是天涯各处再难相见的命数，但偏偏还是在这重云宫相遇了。


    云洲真是福地，芯灯想。


    可惜只有两年。


    没见到月天一之前，两年对于芯灯来说也是太长了，他还没有做好在寺庙以外的地方逗留这么久的，他怕他很难适应这重云宫的气候和规矩。


    但在见过月天一之后，芯灯又觉得两年的时间太短了些，他是诚心想说自己可以留在山上效力十年的。


    可惜重云宫主拒绝了他，芯灯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太过急躁，只好答应了下来。


    两年就两年吧，跟月天一相处两年，也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了。


    知足常乐，芯灯劝自己。


    芯灯住在重云宫好处多多，他甚至可以钻研他的医术。虽然重云宫主说这山上有大夫，但人总有忙不过来的时候嘛，芯灯不觉得他们没有用得上自己的时候。


    重云宫主第二日还特意命人知会他，如果需要什么药材，可以列了单子着人下山采买或进山采摘。


    芯灯跃跃欲试，那日再见到月天一，让他想起了自己曾经答应过要为月天一解剩下一半毒的事情。


    芯灯原以为这件事真的做成会是在很久很久以后，没想到现在就有了机会和时间。


    连上天都在帮他践诺，他芯灯真是上天眷顾的好命和尚~~


    不过……


    芯灯突然想到，月天一当日说起中毒的事情时，好似并没有多在意，甚至对于自己为他解毒的事情也并没有多高兴……


    等等，在月天一身上下毒的人是谁？


    那人也在这重云宫？！


    芯灯心头一凛，片刻之后，忽然自心底爆出一阵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