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是沈琼与琼清，二人将新婚贺礼递给了明夷，便坐在一旁与顾静翕聊天。


    上司与母亲聊得热火朝天，明夷默默移开了目光，转向林时夏，伸手道：“我的礼物呢？”


    林时夏似刚刚想起，连忙将自己带与明夷的添妆礼拿了出来，嗤道：“我还会少了你的？”


    那是一对水头极好的翡翠玉镯，明夷面露惊艳之色，两手抓着人衣袖摇晃道：“你刚刚说要我嫁你的话还作数吗？我愿意得很！”


    林时夏熟练地翻了个白眼，拿起玉镯亲自为明夷戴上。年轻的妇人边将她手上啷当的金镯捊上小臂腾位置，边道：“得了吧，真与我跑了，吴中孚那家伙非杀了我不可！”


    玉镯触手温润清凉，明夷垂眸拨弄着，闻言好笑道：“至于吗，没那么夸张。”


    林时夏啧了一声，“哼哼，不说这个了。真没想到啊，你竟然会与他成亲。”


    明夷点头附和，“我也没想到。”


    林时夏伸出手想点点人脑袋，但看见面前那张妆容精致的芙蓉面，手指顿了顿，改去戳人胸口，“要成婚了，多长点心。”


    明夷一把抓住友人的手，埋头将脸贴在人掌心，哼哼道：“时夏，我好想你啊。”


    林时夏鼻头一酸，微微仰了仰头，“呵，我可不见得，发生那么大事情也不与我说，要不是徐夫人，我还以为我今天吃的是你和方韫之的喜酒呢！”


    听到许久未听见的名字，明夷眼底一黯。林时夏自知失言，连忙道：“没，没事吧，这，我不是有意提他的……”


    明夷摇了摇头，“没事，我和他之间，其实更多的是造化弄人，我其实……”明夷没有继续说下去。


    林时夏却明白了，眼底多了丝道不明的情绪，“你一直都是这样的，无论对事对人，总是思量事物作用于你身上的感受，审视你自己的需求。”


    明夷面露惊讶，“你是这样认为的吗？”


    林时夏反问：“难道不是吗？”


    明夷笑了，“当然。”


    林时夏看着面前一袭红妆，灼灼耀目的新嫁娘，千言万语瞬间涌上心头，最后却只珍重道：“你这样很好，永远不要失去自己，你是一切的枢机。”


    明夷上前拥住友人，“你也是。”


    两人静静抱了一会儿，一滴冰凉的眼泪落在了明夷的颈窝，她蓦地将人松开，稀奇道：“你哭了啊？”


    林时夏偏过头去，闷闷道：“没有。”


    明夷头跟着转过去使劲瞅着林时夏的脸，“骗谁呢你。”


    林时夏避不开面前的满头珠翠，索性拧着眉直接道：“那又如何！你这小没良心的，自己想想我们多久没见了，你又多久没给我写信了！如今又因这样的情况成亲，虽说那小子打你主意打那么多年了，但…我不管，还是很不爽！”


    “？”明夷捕捉到关键词句，“你说谁打我注意打很多年？”


    “还能有谁，今天跟你成亲那个呗！”


    明夷顿时觉得自己心脏似前些日子瞧见的暴雨中的石榴花，在胸膛中剧烈的抖动，“你，你何出此言？”


    林时夏白了人一眼，“之前你及笄，晚上灯会一路粘着你，还要那回你定亲，突然跑你家找你，这不都是吗！”


    原来说得是这些，明夷心跳慢慢平复下来，夹杂着几分失落，与人认真解释道：“那是因为他把我当姐姐。可怜的小孩从小没伴玩，好不容易遇到我那么好的姐姐，可不得使劲贴着。”


    林时夏闻言，跟看稀罕物什似的抱着手臂仔细打量了下明夷的神色，确定其不似作假，才有些惊奇道：“你是这么想的？”


    明夷歪头，“有问题吗？”


    “没问题，你说得对！”林时夏边点头边啧啧两声，明夷不解，正欲再说些什么，门外传来声音，提醒道：“吉时到了，新娘该出阁了。”


    梳头娘子立马将红盖头往明夷头上一盖，屋里屋外众人闹哄哄地簇拥着明夷出门。明夷被人架着身不由己，耳边锣鼓鞭炮声震天响彻，心思渐渐挪到了自己接来下的婚礼上。


    婚礼在吴中孚为二人新置的府邸处举办，明夷坐上花轿摇摇晃晃不足一刻钟便到了。


    吴中孚在傧相的陪同下步入正厅，甫一出现，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青年头戴梁冠，一身绛纱喜袍，衬得其身姿如松，眉宇间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与喜悦，本就俊美绝俗的面容今日更显神采飞扬。


    他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落在被喜娘搀扶出来、盖着红盖头的明夷身上，眼神瞬间变得柔和而专注，直白的、带着毫不掩饰的期待。


    两人各执红绸一端，向端坐高堂的父母行三拜九叩大礼。明夷满目红色，虽隔着盖头，她依旧能感受到红绸另一端传来的、坚定而温暖的牵引力，心里顿时一阵安稳。


    酒席喧闹与新娘无关，礼成之后便由丫鬟扶着进了新房。


    屋内红烛高烧，空气里弥漫着甜腻的合欢香，窗外虫鸣唧唧，更衬得室内一片近乎凝滞的安静，只有烛芯偶尔的“噼啪”轻响。


    待侍奉的人都退了出去，明夷小心翼翼地掀开盖头，将其叠放在一边，接过麦冬递过来的糕点，低头刚咬了一口，门外突然传来声响。


    明夷连忙将盖头顶回头上，麦冬则走到门口打探情况，也不知两人嘀咕着些什么，又听见门稍稍打开又马上关上的声音，再等明夷将盖头掀开时，发现麦冬手里提着个漆木食盒。


    “？”


    “门外的丫鬟说是姑爷让人送来的。”麦冬边将食盒里的碗碟一件件置在小几上，边解释道。


    顿时心里一阵暖流流过，天知道她现在有多饿，从早到晚，除了刚起床那会儿喝了点粥，就再没吃过别的东西。而且，这婚服也勒得忒紧，方才见礼时她都害怕自己会不会在正厅晕过去，两人还同执一条喜绸，她要是倒下了，会不会连着吴中孚也一块带倒？想到这，明夷暗暗吐了吐舌头，幸好，幸好，顽强如她还是稳稳撑住了。


    目光移向还冒着热气与香味的碗碟，本来想着啃两口糕点垫垫肚子得了，等明天再去找吃的，没想到现在竟然还有热菜吃！阿孚想得真是太周到了！


    边照顾着肚子，明夷顺便环视了下她的新房。满室皆是带着金光的正红，紫檀木雕花拔步床占据主位，百子千孙帐幔低垂着，上面绣着石榴、蝙蝠、瓜瓞绵绵等吉祥图案。刚刚坐过的床榻上铺着厚厚的龙凤呈祥锦被，上头并排堆叠着两只绣工精致的鸳鸯枕。


    妆台上立着巨大的菱花铜镜，一对儿臂粗的描金红烛在仙鹤烛台上静静燃烧，烛泪蜿蜒而下，似古树干上凸起的木结。窗棂上贴着精巧的红色窗花，墙角高几上还供着一对白玉如意，地上猩红的毡毯仿佛能消解掉所有的脚步声，描金彩绘的果盘里摆在红枣、桂圆等干果。


    水饱饭足，明夷提着裙子坐回床上，估摸着外头时间差不多，补了补唇上的胭脂，又将盖头给自己重新顶上。很快，门外传来错杂的脚步声与喧闹的人声，吴中孚有些急迫的将身边哄闹的众人送走，站在外头兀自看了会儿面前的木门，又伸手摸了摸头脸将粘在脸侧的碎发拨回耳后，深吸一口气重重吐出，才缓缓的，似是在对待什么易碎珍宝般轻轻推开房门。


    明夷听到门口传来的动静，原本因饭饱久坐而懒散的精神忽地一振，心跳蓦然加速，交叠在腿上的双手悄悄攥紧。


    吴中孚站在离床榻几步远的地方，身上还带着前厅宴饮时留下的淡淡酒气，凝视着床前端坐着的新娘，他觉得自己好似踩在虚空云端


    是梦吗？


    沉默在红烛的噼啪声中蔓延，混合着窗外的虫鸣，明夷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也能隐约感觉到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带着灼热温度的目光。


    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时间默不作声的流淌，好像过去许久，又好像只是一瞬。吴中孚拿起缠着红绸的乌木镶玉秤杆，缓步走到明夷面前，秤杆尖端微微挑起盖头一角，明夷看到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与手背上微微鼓起的青筋，还有绛纱袍袖上精致的金线云纹


    与我的一样。


    光线一点点涌入，吴中孚先是看到那双熟悉的、此刻却带着些许紧张的杏眼，晕着淡淡的红，长长的睫毛如受惊的蝶翼般轻颤，接着是挺秀的鼻梁，最后是完全暴露在烛光下的、令人呼吸轻窒的容颜。


    白日里令人惊艳的盛妆，在摇曳的烛火下褪去了一丝锋芒，多了几分朦胧的柔美，凤冠的珠玉流苏在明夷额前轻轻晃动，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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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着烛光，在她面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吴中孚手上的动作倏地顿住，连着呼吸也轻了几分，深邃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着眼前人的模样，带着完全的惊艳与化不开的浓情蜜意，还有一份终于尘埃落定的深沉情愫。


    四周的空气仿佛都带上了热度，明夷觉得自己有点喘不上气，难道是因为——


    “嗨！”她试探着喊了一声，吴中孚手腕轻颤了一下，回过神来。


    两人的之间的氛围突然又变得有些奇怪，明夷抿紧双唇，看着还有些发愣的青年，又状似轻松道：“我今天是不是很漂亮？”


    “很美。”


    吴中孚放下秤杆，转身走向案几，拿起一对用红绳系在一起的匏瓜杯，将其中一只递到明夷面前。


    “明夷，请。”吴中孚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明夷低低地应了一声，接过酒杯，“阿孚，请。”


    两人手臂交缠，仰头饮尽杯中甜酒，酒液甘甜微辛，滑入喉中带来一丝暖意，却也加剧了脸上的热度。明夷强迫着自己对上吴中孚的眼睛，期待着对方赶紧说些什么，只是，青年仍保持着注视她的模样，仿佛要看到天地尽头。


    “那个……”


    “明夷……”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顿住。


    “你先说。”


    “你，你先说。”


    声音再次重合，两人看着对方闪着笑意的目光，忽的都放松下来，仿佛回到了平日的相处。


    “仪式都搞完了吧。”明夷摘着自己的耳环道。


    “都结束了。”吴中孚伸手想要帮忙。


    “欸，欸不用，我自己来，明天还有什么事吗？”明夷稍稍后仰，将拆下的耳环放到一边，又去解另一只。


    “无事，好好休息便是。”


    “那敢情好，哎唷你不知道，这脑袋可重死我了，这婚真是结不了第二次，一次就给我累得够呛——”


    嘶，好像有什么奇怪的句子溜出去了，明夷蓦地顿住，悄悄瞥了一眼面前的青年，见人没有露出异样，又赶紧道：“麦冬在门外吧，帮我叫叫她，脑袋再这么顶下去我这辈子都要抬不起头了！”


    吴中孚动了动，但并没有去门外叫人，只是径自走向妆台，拉开了椅子，对着明夷道：“我帮你。”


    明夷有些迟疑，“不，不了吧。我还是叫麦冬吧，而，而且你也不会啊？”


    “我方才让麦冬回去休息了，你过来吧。”吴中孚看着明夷坚持道。


    “哦，哦休息去了啊，也，也是，她也累一天了，欸，欸你刚刚叫我干什么来着？”明夷觉得自己语言系统有些紊乱。


    “过来坐着，我帮你拆头发。”吴中孚弯起眼眸无奈道


    “哦哦哦来了来了。”


    明夷顶着一脑袋珠翠坐在菱花镜前，愣愣地盯着镜中的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小心地在她发髻中游走，不一会儿，如瀑乌发披散，桌上堆满琳琅珠翠，明夷紧绷了一天的头皮总算得到解放。


    他怎么对女子的发髻那么了解？还有云锦阁买衣服那次，他对衣裙也很了解，这是为什么……


    还不待明夷想出个所以然，就听到吴中孚道：“浴室在里间，有一扇门推开便是了，东西都备好了，你也累了一天，洗完澡就赶紧歇息吧。”


    “哦，哦好的，那，那我先去洗澡了啊。”明夷有些不自然吴中孚话里透出的亲昵，提着裙子急匆匆的走进了浴室，待她洗干净穿着寝衣出来时，看见吴中孚正坐在拔步床对面的软榻，绛纱袍领口的盘扣解开了几颗，连带着里头的中衣也微微敞开，露出一小片胸膛。原先喜被上并排堆着的鸳鸯枕现在两地分隔，一边一个，隔着地板相望。


    见此场景，明夷方才一直高高悬起的心脏蓦得一松，随之而来的又是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她掀开柔软的锦被，望着衣着不似寻常得体的吴中孚，刚要开口，就被那片雪白的胸膛刺的赶紧移开了目光，手指悄悄在底下绞着被褥，垂眸道，“那…我，我先歇息了，没，没别的事的话。”


    “睡吧。”吴中孚拿起剪刀剪灭烛芯，屋子霎时暗了下来。明夷抱着被子睁眼躺在黑暗中，听着耳边隐约的水声，迷迷糊糊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