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白衣赤心

作品:《天气晚来秋

    产房的门打开,大夫拎着药箱去灶房煎药,祝余拦腰抱起门外哭泣的春桃,将她递给青岚,没让她进去。


    走进产房时,迎面而来的是浓重的血腥气,床榻上一片狼藉,产妇躺在上面,犹有后怕之色,累到脱力后整个人被汗水浸湿,发丝蜷成绺,贴在她脸颊两侧,身下还有个接生的妇人在给她擦拭着身体。


    祝余自床边的妇人手中接过襁褓中的孩子,瘦瘦小小的一只,眯着眼睛,窝在厚厚的棉褥里,面色还有些红,脸颊上还残留着擦洗的痕迹,落着点点水珠,她将孩子抱近前去,给产妇瞧了瞧。


    她已是困倦不已,但仍旧侧过脸,轻轻看向这个在风雨中出生的孩子,只一眼,便湿了眼眶,那样混乱的时刻,被祝余抱着往前走的时候,她曾感受过她在自己腹中的颤动,像命悬一线时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是她的女儿,她降生在这样动荡的时节,连件像样的新衣都没有,可当她努力抬起手去触碰她时,那柔软温热的小手,却攀上来,握住了母亲的拇指,紧闭的眼皮睁开,露出里面乌黑晶亮的瞳仁。


    祝余抱着孩子,静静地看着母女俩,片刻后,产妇的身子擦拭干净,她便将孩子抱离,俯下身给产妇盖好被褥,柔声道:“好好歇息。”产妇却拉住了她的手,语气微弱地说:“多谢姑娘,是你救了我们娘俩。”


    祝余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缓缓摇头,将她的手塞回被褥里,替她掖了掖被角:“是你撑住了,她才得以降生。”她看着面色依然苍白的产妇,说:“你是个勇敢的娘亲,自然她也是个顽强的孩子。”


    她顿了顿,从袖中掏了掏,一粒饴糖落在她掌心,这是方才从小宝怀里偷拿的,她将糖纸剥开,喂给产妇,对她笑了笑:“恭贺你,喜得贵女。”而后替她拨开湿发,妥帖地放至耳后,手心翻转,盖住她的双目,轻声道:“好好睡一觉吧。”


    走出产房,祝余将门轻轻合上,转过身,看着院子里湿漉漉的村民们,她振声道:“诸位,现下孩子已平安降生,风雨不定,还请大伙尽快上山安置。”


    话音落下,院子里泛起窸窸窣窣的议论声,看着他们脸上的犹疑之色,祝余侧了侧头,一旁的官府小吏依旧没有要开口安抚的意思,她叹了口气,与不远处的十三月对视一眼,郑重道:“山中已备好被褥吃食,诸位可安心住下,一切皆由我潮生门支应,叶大侠已在山中等候大伙多时,定不会教大伙挨饿受冻。”言罢,她抬手一拜,朝村民们一作揖。


    此话一出,又搬出叶玄,村民们心下稍定,开始陆陆续续有人朝祝余等人道谢,青岚和无咎领着村民们上山,决明抱着小宝进屋,守在十一床前,游卓然抱着刀,一直站在窗边没说话。


    等村民们走得差不多,祝余这才脚步一转,去了官府办事的桌案前,为首的是赤霞岭的县丞,她行过礼,毫不客气地开口:“敢问大人,诸位可有商讨出后续灾民的安置之法?”


    县丞知道她是潮生门的人,此刻也不敢怠慢,微微拱手道:“知县大人已修书去往锦州,穆阳河决堤不是小事,知县已连夜赶往其他受灾之地,我等将留守雾灵山,尽力安抚灾民。”


    祝余不置可否,环顾一圈,县丞带了些医师和衙役,眼看着又要下雨,眼下最要紧的,是得抓紧带人排查周边的村子,将生人转移上山。


    见她一言不发,县丞又补充道:“想必上官已有安排,待锦州来人,便可将灾民转移,妥善安置。”


    赤霞岭有村子无数,县衙只有这么些人,分配到各处的人手有限,只能尽力救治,地方小官总是力不从心,祝余便也没再说什么。


    天亮起来,趁着雨还没下下来,游卓然背着十一上山,祝余抱着刚出生的婴孩,萧持钧背着产妇,县丞带着人抬着背着带来的米粮药材,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山上走。


    行至半山腰,大雨又兜头而来,祝余将孩子稳稳裹在怀里,脚下的山道变得越发泥泞,十一和产妇身上盖着蓑衣,身后时不时有人滑倒,狼狈地滚进泥水里。


    祝余低着头,替孩子遮挡着风雨,雨下得太大,山道两旁时不时有落石和凌乱的枝条滚下来,游卓然背着十一,被坠落的碎石击打中,身子一偏,就要摔落,萧持钧单手托住背后的产妇,伸手扶住他。


    祝余上前去看,游卓然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继续往前走,萧持钧与祝余走在一起,他在外侧,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背上是产妇虚弱的呼吸,在这似乎看不见尽头的山道上,他久违地感受到了内心的颤动。


    曾经他以为自己不过就是在帝京碌碌一生,后来遇见了祝余,便想着离开帝京,和她逍遥江湖,厮守一生,奈何命运弄人,将她从他身边抽离。


    他侧过头看着祝余凝重的神色,还有眉眼间对怀中婴孩的关切,脚下顿了顿,祝余无暇他顾,便没有发觉,等意识到,回过头来问他:“怎么了?”


    萧持钧立在大雨中,隔着雨幕望着她,忽然笑了笑,而后快步朝前走,与她并肩。两人继续往前走,剧烈的雨声里,两人的步伐渐渐一致。


    萧持钧想,或许这一次,他才真正成为了她的同路人。


    那时在帝京的小院里,她伏趴在窗边,笑他迂腐,“治国安邦并非只能在马背上,天下之大,田间水边哪里没有民生,做不了将军,做个芝麻官也很好嘛!”


    彼时他虽是各位皇子争相拉拢的对象,但在京中纨绔的酒桌上,却常有人取笑他空有将军梦,却做了个“芝麻官”,不受待见的冷差,可不就如芝麻官一般,他面上虽不在意,却终究入心几分,有些不快。


    此刻瓢泼的大雨里,祝余怀里抱着刚出生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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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后是互相搀扶着,在山间泥泞处摸爬滚打的,真正的“芝麻官”。十三月和潮生门,白衣之身,却在风雨中扶住了这片飘摇的土地,托住了摇摇欲坠的民心。


    他从未问过祝余叛逃后为何执意与宵衣卫对抗,但此刻却隐隐明悟,祝余想回的并非是兵戈不止,荒凉混乱的北境,她想念的,一直是那个可以在文息山自由自在跑马的北境。


    快到山门口时,众人皆已狼狈不堪,互相倚靠着搀扶着,朝门内走去,天边还响着惊雷,祝余护着怀中的孩子,拖着沉重的身躯往前走,不远处的雨幕中却忽然出现一群人影。


    叶玄带着潮生门的人来接他们了。


    众人合力,将伤患和米粮药材抬上山,潮生门内,崔南山正拄着手杖,带着人安置灾民,灶房里,黄老汉正忙得满头大汗,煮着饭食和驱寒的汤羹。


    灾民太多,原本住在山上的江湖客们,三三两两地合住,腾出来好些卧房供灾民们安置,仍是有些住不开,便只好在各处的厅堂上打上地铺,铺上被褥,席地而居。


    水灾来得突然,山上也没备齐米粮和被褥衣裳,青岚正算着帐,预备等雨小些和无咎带人下山弄些东西来,否则坐吃山空,大伙儿都得饿肚子。


    折腾了半日,总算都安置下来,地方不够住,小宝便被安排在了祝余的房中,晚些时候春桃也一并被送来,听青岚说,自从知道了双亲已然离世的消息,她便一直不愿开口说话。


    山中事忙,祝余给两个孩子拿了些黄老汉蒸的饼子,又嘱咐了几句叫她们别乱跑,便又被人匆匆叫走。


    此时已近黄昏,春桃拿着祝余给她的蒸饼,呆坐着。小宝咬了口饼子,嚼了嚼,便觉得有些噎,从榻上起身,下地给自己和春桃各倒了杯茶水,递给春桃,示意她喝茶吃饼。


    却被春桃猛地将茶杯打翻在地,茶水湿淋淋地洒了小宝一身,她不哭不闹,春桃看着她身上的水渍,却率先崩溃,大哭出声,眼泪不断地从眼眶里涌出来,她想起那个在雨夜里生孩子的女人,又想起自己的娘亲。


    不明白为什么只是下了一场雨,自己却失去了父母。


    明明上山时,娘亲还拉着她,看了又看,叮嘱她要好好念书,要听先生的话。


    她哭着哭着,便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痛苦地倒在地上,不断哭叫着,眼泪顺着眼尾流出,落在地上,与打翻的茶水混在一起,冰冷刺骨。


    一室寂静,片刻后,忽然有人轻轻地抱住了她,从她身后搂住她,手就环在她腰间,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贴上了她的后背,而后她便听见了一道古怪的嘶哑的声音。


    “……春桃……不哭……”咬字模糊,停顿缓慢。


    春桃噙着泪花回头,在雾灵山嘈杂的雨声里,小宝再次开口,说出了第一句话。


    春桃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