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人生识字忧患始

作品:《谋你首级

    天光大亮时,王远行迷茫的从荒山上站起身。


    他已经安葬过许多人,每一次安葬,都消耗着心气。


    他没有多的了,不得志削去一层,妇女和流民又削去一层,魏文侯的死再削去一层,最后回到青省,抽筋拔骨,已经什么都不剩了,偏偏留了一口气活着,再次目睹惨状。


    遗憾就是遗憾,它刻在骨头缝里磨着,时时刻刻的疼痛和悔恨,提醒王远行,他还活着。


    日头照常起落,他不敢死,也不想活,就像挂在腐肉上的一条蛆,咬着一口气不肯松,始终挣扎,始终还有牵挂。


    这牵挂也是个活生生的人,是离他不远的京城里举步维艰的安沉陆。


    他怎么舍得安沉陆?万丈深渊,总得有个人能陪着跳。


    自古青史上的丰功伟绩皆是年少成名,他从诗书纵横读到南华经书,即便出世,他还是那么清醒的看着这世间的弊病。


    片刻不容沉沦。


    王远行生平第一次痛恨自己看得太清楚。


    看那么清楚,看到根上,还是无能为力。


    王远行深吸一口气,却只能闻到烧焦的味道,那是那场大火的痕迹,是无数女子的哀嚎。


    皇权压着朝廷,朝廷压着民间,民间男子压着女子,女子按身份高低互相欺压。


    可是都是人,都是人,同样生着血肉的人!


    王远行突然冒起一股怒火,仿佛凭空生出一副火眼金睛,势要将这世间焚毁重塑,再建起一副筋骨。


    如果,推平这世间呢?


    王远行想。


    这念头挥之不去,萦绕在心头,盘着他的骨头,越缠越紧,勒得他几乎喘不上气。


    他重新坐下来,无比认真的盯着那荒山上的那棵枝繁叶茂的歪脖子树。


    如果想要把这树推倒,该怎么做?


    必然是撅其根。


    可是以人力必然不可撼动广而深的根系。


    王远行直到傍晚,才离开这片荒山,回到那方小院里。


    他神色平静,从容而坦然。


    然而一把名为理想的心头火,以理智为烛芯重燃,代替了少年心气。


    王远行决定真正做些什么。


    当然,即使是龙场悟道,也只能该吃吃该喝喝,他暂时还没那个本事。


    另一边京城里,秋季恩科马上开始,却出了一件事。


    唐半因写些三流话本,被人举报至主考官那。


    这事儿本来可大可小,说大是传播甚广,犯了法纪,说小唐半没有以此营生,只是弄着玩。


    可惜唐半平时为人高调,声名在外,满京城都看着这位才子。


    当然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入流的话本古已有之,多是文人闲暇时候所著,基本上不靠这吃饭,民间虽然流传甚广,但要是因为这个有了牢狱之灾,恐怕要先查查那么多家妓院和巷子了。


    黄文明与另一位主考在这件事上,意见相左。


    黄文明是个愣头青,因为惜才所以力保,另一位主考官因唐半未曾投靠哪一门,又思及此人才高,恐怕不能为世家所用,所以力主严惩。


    闹着闹着,这事儿便闹到了皇帝面前。


    律法明白写着:凡写作,收藏,传播应禁之书,杖责一百。


    永清帝和太后认为应严守律法,尤其是恩科考生,更应该引以为戒。


    到底是没保住,反而从严从重。


    这么一来二去,唐半这事儿到底谁捅出去的还真没人关注,包括唐半自己。


    世事就是这么难料,唐半从才子一下子变成了阶下囚,前后甚至不过三天。


    家中老仆跑前跑后一番询问,才得知,上面认为三流话本子是“应禁之书”且卖话本子的书局有不少盈利,皆是因为唐半名声在外才有民众买单,因此将此事归罪于唐半。


    本也就是关上一阵该放出来,拐人被抓了也不过是十年八年,就算是当街□□良家妇女,至多也就是杖责二百。


    可是唐半却被定了个杀头。


    恩科是横竖考不成了,哪成想因为三流话本子还要断送了性命。


    老仆急得上蹿下跳,另外一人可以称得上是平步青云。


    梁子坤终于如愿以偿,顺利入了王青云的眼。


    从此人参不愁,富贵无极!


    他是这么想。


    人生不如意事常□□,梁子坤以为他会像从古至今的谋士一样,受到敬重,得到主公的厚待。


    可是没有,王青云身边的人数不胜数,争着赶着去献媚。


    他所谓脏了骨气的功绩,在王青云眼里不值一提,甚至没有一个正眼。


    梁子坤凑在一边,坐在最下首,听着那些阿谀奉承,突然觉得恶心。


    再恶心,他也只能走下去,走上那条争名夺利的道路。


    唐半再狱中被折磨了个死去活来,膀大腰圆的汉子不过几天就脱了相,老仆上下打点得见一面,递过饭去,只能抹泪。


    从小娇惯的少爷,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满心上京做出一番事业,却落到这幅田地。


    食,色,性也。


    别人做得,他做不得。


    唐半心灰意冷,但安沉陆却帮了他一把。


    此事安沉陆略有耳闻,只是赵王上的那封折子搞得他举步维艰,连太后都不好说上话,气得摔折子,安沉陆是生怕被扣上谋反的名头。


    为今之计,只能让他们的视线尽可能放在恩科上。


    唐半这件事给了安沉陆一个契机。


    黄文明是个愣头,只要掐住他认死理的方向,就能轻易让他说出自己想让他说出的话,而且毫无破绽。


    翌日安沉陆便在下朝路上,拦住了黄文明。


    “黄大人。”安沉陆抱着笏板赶上两步。


    黄文明停下脚步,回头的瞬间眉毛皱成一团。


    “黄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安沉陆左右看了看。


    黄文明迟疑了片刻,一点头。


    两人步行到少人处,安沉陆这才开口。


    “黄大人,我是来求情的。”安沉陆把姿态放得低,“下官平日素爱读些诗书,实在喜爱唐半,他今日杀头,天下能人岂不是人人自危,何况只是些闲玩意儿,说句不怕臊的,各人谁没弄过这些?何至于杀头?”


    “黄大人,我愿倾尽全力,只求保文坛延续,朝堂还有人可用!”


    安沉陆一拜,给黄文明吓跪下了。


    这毕竟是世子爷,怎么也是皇亲国戚,怎么轮得到他受人家的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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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安沉陆把笏板别在腰上,亲自去扶他,黄文明这才看清,安沉陆鼻红眼肿,此刻眼角还趟着清泪,不由得也颇受感动。


    看来安沉陆是真心惜才。


    “黄大人是陛下近臣,若是黄大人肯求情,或许可保他一命。”安沉陆又弯腰下拜,叫黄文明一把扶住了。


    “当时下官并非没有求情,只是法纪在上,实在是难以撼动。”黄文明叹气,“恩科在即,这怎能……”


    “黄大人,天下能人何其多?我泱泱大国,若是将目光局限于这些闲事上,未免让天下寒心。”安沉陆打断了他,“我必然会为大人提供助力,只要大人肯。”


    “这……”黄文明犹豫了一瞬,转而坚定下来,咬牙道,“行,下官勉力一试!”


    安沉陆见目的达成,连忙又是一拜,黄文明扶了一把,摆摆手,便匆匆离去。


    黄文明一背过身,安沉陆便眯起眼,那双凤眼也因此变得狭长,他伸手抹去眼角的泪痕,捻去指尖的水渍。


    若是如他所愿,黄文明力保唐半,且不说能不能保住,世家针对他是板上钉钉,原本的平衡一定会打破。


    而黄文明,他践行心中的道,一定不会让步。


    为难的只能是永清帝。


    天降良机,不用白不用。


    “臣有本启奏!”


    第二日上朝,黄文明第一个跨出来。


    永清帝还没坐热,那边黄文明已经直眉楞眼说道:“陛下,臣以为,陛下应惜才爱才,唐半之事还是有失偏颇!”


    满朝哗然,这事儿皇帝亲自下的旨,黄文明竟然敢当众反驳。


    当日弹劾方儒的陈思陈瀚两兄弟这时候站了出来。


    “臣以为不妥,若是轻放这种人,便是违逆律法。”陈思道。


    “臣附议!”陈瀚道。


    方儒和齐珏对视了一眼,觉得天都塌了。


    蠢货,哪怕等恩科过去再说都行,他不知道自己是主考官吗?偏袒考生让别人怎么想?


    “臣以为,虽然唐半私制这些东西确实违反律法,可朝廷不应该如此量刑,因这点事便叫人丢了性命,往后人人自危,难道要步史书上文字狱的后尘?”黄文明伏地,说得掷地有声,“唐半才高八斗,民间素有名声,朝廷不能容下一个俗人,民间却需要一个好诗人!陛下三思!”


    黄文明的话罕见的换来了朝堂的平静。


    此刻落针可闻,没有人说话。


    这里大半站的是文人,谁年轻时不读话本子,谁又能免去色欲?


    且不说其它,青楼妓院比比皆是,拐卖女人历历可数,哪能轮到一个写话本子的杀头?


    退一万步,有妻有子的朝臣,哪一个不是沾了个“淫”字?


    何至于此啊。


    没有人说话,一味地沉默着。


    此时齐珏站了出来,硬着头皮。


    “臣以为,不妥,考生乃是将来的官员,若不能严惩,岂不是叫天下人笑话?”


    黄文明将头磕得邦邦响。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杀头量刑太重,若按律法杖责一百,既能服众,也彰显朝廷恩德!”


    太清帝沉下一口气,问道:“朕圣旨已下,黄爱卿,若是收回成命,你置天家威严于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