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望月

作品:《谋你首级

    京城和边境暗地里乱了个死去活来,但这事儿跟王远行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的出走是无地自容的回避。


    王远行走的匆忙,身无长物,安沉陆那杆枪也留在了青省,怀里唯一揣着的就是魏文侯给的那块玉璧。


    他一路朝北走去,风霜雨雪,沿街乞讨也浑不在意。


    幸亏的年轻体热,轻易便熬过了一个冬天。


    王远行茫茫脚下路已经没了意义,他无颜面对安沉陆,更不敢去山长坟前上一炷香。


    等他走出青省,已经是开春了。


    定睛一看,竟是津城地界。


    不知不觉,还是往京城走了。


    王远行再也支不住了,倒在城楼前,一头扎进未化冻的雪里,磕了个头破血流。


    这个冬天太冷了,天一暖,就发了风寒。


    烧的死去活来里,王远行想:要是这个时候,能再看一眼于赫……


    没想完,他只顾着回忆安沉陆那张脸,硬是没敢头一歪昏死过去。


    他知道安沉陆要恨死他了。


    再醒来时,王远行晃了一下,疑心自己已经一命呜呼,不然这破屋,怎么这样熟悉?


    王远行抿了抿干涩的嘴唇,转眼一看,连柱子上小孩高低的刻痕都一模一样。


    他刚想把眼睛闭上,想着再一睁眼能不能直接看到安沉陆,结果被俩手指头叉住了眼皮。


    “伯伯,您嘛呢?躺我们家地界。”


    王远行一听这个话音就知道是魏文侯那个倒霉儿子。


    看来没死。


    翠玉此时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浓黑汤药进来了,王远行便嘶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嫂子……”


    翠玉只是木着脸点了点头,一只手将王远行扶起来,药碗递在他嘴边。


    “喝吧兄弟,着了风寒,喝了就好了。”翠玉的声音是轻的。


    王远行突然落下泪来,哑着嗓子哭得声嘶力竭,仰着头似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喊出来。


    翠玉将药碗搁在一边,不明白王远行这是怎么了,手足无措的站在一边,只是干巴巴的叫了一声:“兄弟……”


    屋外风声紧着吹响了门板,呜呜咽咽刮走了王远行的哭声,卷着这份悲痛一路吹到京城,散在安沉陆耳边。


    安沉陆本来睡着,似有所感一般,惊醒了。


    他突然觉察,王远行回到青省面对的是何等残酷的人去楼空。


    这份后知后觉顷刻间就击痛了安沉陆,那道想念的裂缝被狠狠豁开,连指尖也跟着抽搐,一滴,两滴,滴在床榻上,安沉陆伸手抹了一把鼻子,一片鲜红。


    安沉陆恨安丘墟信来得晚,恨自己不在青省,更恨……


    恨什么呢?如此强烈,这么磨人,伸进骨髓一样痴缠着他,前面的理由微不足道,又实在想不出别的来。


    他就这么恨下去,恨得深刻,连自己都不带皮囊的皱成一团,穿骨入髓,粘皮磨肉,重新再生出一双眼睛来,注视着自己的爱恨。


    活该心疼他,欠他的吗?安沉陆想。


    王远行像个缥缈的幻象,光牵着他的心神飘来荡去,留给他无穷无尽的等待,到头来,他还是心疼。


    恨天恨地,怨来怨去,只要一声师兄,顷刻间就可以把他的爱恨化成乌有,心甘情愿把那些碾成齑粉,伴着血肉给王远行喂下去,只求一句,师兄。


    安沉陆捂着脸,掌心渐渐积起水痕,从指缝留下来。


    他不敢放声,压着呼吸,小心翼翼的悼亡。


    亡的,是他自己的心。


    安沉陆不知风雨来,不见霜雪散,在这间不属于他的屋子里,小心翼翼的守着旧物恨着那个身在远方的王远行。


    声嘶力竭挣扎,几年便好似一生,烧尽了灯油和烛芯,剩下一汪油,热的,烫得自己皮开肉绽,方才知道痛。


    王远行仿佛耗尽了生命,即使气息奄奄,闭着一双眼也是泪水止不住地冒,翠玉和孩子都被这悲痛吓住,一齐倒抽了一口凉气。


    药碗仍然腾腾的冒着热气,翠玉踟蹰了一下,支使儿子将王远行的嘴掰开。


    再晚些,恐怕这人真的病死了。


    王远行梦里咬着牙关,死活不肯吞,翠玉忙让儿子推了推他的脖子,这才顺下去一口。


    就这么一口又一口,王远行勉强捡回了一条命。


    反复缠绵病榻里,翠玉见他念着什么,凑近去听,却只能听见他嘶哑的嗓子里含糊的颠来倒去两个词。


    似乎是,扇场和愈合。


    听不大清。


    翠玉一连悉心照料了十多天,连邻居也察觉了些不对,只是祝福的多。


    民间哪里有那么多贞洁牌坊要立,都能明白不容易。


    翠玉自己知道,那是见过她丈夫最后一面的人,这个人活着,她就能骗自己,丈夫还在远方,还没死,她还就能带着孩子等着他。


    即使再也等不回来。


    王远行实在病重,烧的翻来覆去,梦魇不断,迷茫之间,居然梦见了安沉陆。


    安沉陆被困在一间小屋子里,抱着一柄剑,瘦的只剩一把骨头,在远些的地方看着他。


    王远行想救他出来,一撩安沉陆的衣袍,脚上是一双镣铐,连着铁锁。


    安沉陆只是摇了摇头,张开嘴却没有舌头。


    王远行心急,却只见安沉陆摇摇头,指了指外面。


    火光冲天,难民的脸层层叠叠的贴过来,还有魏文侯张大嘴咆哮。


    “你为什么不救我!”


    王远行往后退,跌坐在地,手一摸,却碰到了牵制安沉陆的铁索,冷的,冰的,一下子抬头,却只能听见安沉陆说:“我恨你。”


    王远行抓着安沉陆,怎么也吐不出声音,急得磕头,不觉得痛,只是烧的慌,一直烧到胸膛。


    安沉陆只是那么冷冷的盯着他,再抬头,什么都没有了。


    王远行大叫一声,一口血喷出来,溅了一地。


    睁眼一看,翠玉带着孩子守着,大夫正在一边收针。


    “原是血液逆行,堵在胸间,伤了肺腑,淤血吐出来便能神志清醒,只是怕朝不保夕,恐短命矣。”大夫是个年轻男人,操着一口官话。


    王远行伸手拽住了他,张了张嘴,想托这大夫替他跑一趟京城,去看看安沉陆是否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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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这可真是病急乱投医了。


    王远行最终没有说出来,大夫也只当他是不放心,交代了两句便走了。


    翠玉不多话,送走了大夫便去做饭,王远行咳了两声,望着屋顶。


    “伯伯,你哭嘛呀?”那一口稚嫩的津城话问道。


    王远行没说话,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可伸出手,才看见,形销骨立的不是别人,是他自己。


    那双手干了,血肉不丰,泛着灰,枯瘦的指尖触及孩子的头顶,像枯树枝抹了一下又收回去。


    孩子觉得痒,挠了挠头顶。


    王远行闭上眼,没有说话。


    翠玉端着粥回来时,王远行已经睡着了,闭着眼睛,眼角还湿着,亮的,好像点燃了一把火。


    活了。


    “过会我去抓药,兄弟,有什么难过事,都已经过去了。”翠玉笨拙的安慰着他。


    可是怎么能过去呢?过不去的,一辈子都过不去的。


    非生非死,堵在夹缝里,重病缠身。


    要是病死了……


    王远行想。


    病死了,难道他还有颜面下去见常青章吗?


    这么两手空空,没出息的下去吗?


    王远行硬是靠着这么个荒唐的念头,在混沌里扛过来。


    夜里屋外风声嚎哭,王远行顶着透汗,闻着药炉上煎的药,知道这些日子翠玉定然花了许多钱,也明白翠玉独身,不方便。


    可惜王远行身无长物,身上只有一件棉衣。


    他单衣冲进哭嚎的风声里,头也不回的走了。


    翠玉一觉醒来,里屋已经没人,只是留了一件棉衣,不算好东西,但却是他身上最值钱的。


    布料金贵,一件棉衣够一冬天的炭火。


    王远行又走了,他出了津城,奔着茫茫的天地而去。


    这天地里,有那么一个角落,站着一个人,始终等着他,等着他跨过心结,再叫一声师兄。


    可惜年少,不明白,只觉得愧对死去的人,不懂得抓住活着的人,只想逃避。


    风雪停了,王远行就着春寒看见了他亲手立下的无名碑。


    他还是回到了这里,走时踌躇满志,回时千疮百孔。


    不管这里是哪,只是安静的一隅,避世而居,一生也不会再误了谁。


    一晃入夏,王远行就着满屋子的道经通读,逐渐也对着书上的一招一式学起太极,打坐,算卦,时不时的望着天试图盘算天象。


    他仍然痛苦,夜里睡不着,在屋墙上摸索着写,然后又抹去,有时候也会下山去打二两酒,回来小酌。


    白天总是要填满的,种地,浇菜,练枪,练剑,打拳,或者窥探天机。


    夜里却无法逃避,他只能反复的从噩梦里惊醒,然后就着一片黑暗摸索着写下各式各样的愧疚,最多的时候,是写安沉陆的字。


    “于赫。”


    写下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写下来,默默地念一念,然后被愧疚压倒,周而复始。


    二十二画,每一笔都是思念。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