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 叶氏伉俪

作品:《栖梧雪

    曲终宾散。


    帝都城南,长亭古道,霜叶萧疏。


    脚下枯枝簌簌作响,叶染衣停步于小径尽头。只见一长者负手而立,正与身侧妇人低语,他不由得有些踌躇。


    未料声响惊动两人。男人却回过头来,淡然招呼道:


    “方才同你叔母提及你,转眼便到了…好孩子,近前说话。”


    叶染衣心知,叔父久候多时。


    他垂首执礼,敛眉低语:“侄儿特来为叔父送行。”


    眼前的中年男子鬓角斑白,竟与亡父有八分肖似。他周身散发的慈蔼温润,总教叶染衣恍然失神——尽管记忆里的父亲始终肃穆端严,即便对独子也未曾宽宥。


    实际上,他与叔父叶守诚也不过三面之缘。


    第一面,是在父亲的丧礼上,对方以叔父身份现身,他首次见到这位酷似父亲、却性格迥异的慈祥长辈。


    第二面,是他决意认祖归宗时,身任家主的叶守诚提议将代掌多年的叶家基业全数交托,明言归隐山林,实则是在为“苦叶大侠”的后人提前铺路。


    而今这第三面,竟是生死难料的诀别。帝王恩威并施,本就不欲让年轻的叶染衣执掌兵权。而所谓闲职统领,不过是扣在帝都的人质。


    凝视那张沟壑纵横的面容,叶染衣喉间发紧。这男人本该在白州安享天伦,如今却为他与叶家重披战甲,独率三千禁军迎战大宛五万铁骑——


    若非君王昏聩,便是他存心要碾碎叶家人的脊梁。


    可即便仅有三面之缘,叶染衣仍惊异于血脉之力,竟令他无端生出孺慕之情。


    “——原该在饯行宴上郑重送别……”他郑重揖礼,“奈何侄儿身份尴尬,只能在此相送,望叔父海涵。”


    话音未落,温厚手掌已稳稳托住他的手臂。


    “骨肉至亲,何须客套。”


    叶染衣抬眼望去,在那张被岁月镌刻的脸上寻不见半分怨怼惊惶。纵使身在铁衣寒光之中,唯见经年沉淀的温润从容。


    骨肉至亲……


    是了,他们都姓叶,身上流着同样的血。


    饶是再如何心坚如铁的男儿,此刻眼眶也倏然滚烫。


    “好了。堂堂七尺男儿,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叫人看见岂不笑话?”叶夫人适时上前,“再这般耽搁,你叔父舍不得走,怕要落个延误军机的罪名。”


    众人都知这是笑谈,可叶家此时正被泼天的君恩架在烈火上炙烤,这玩笑话出口,却无人能展颜。


    叶染衣闻言强压心绪,再望去,只见这身为叶家主母的女人此时面上不见离愁,只淡然替夫君整了整衣襟,似是续上前话:


    “…到了沧州,不必急着写信报平安,谨防宵小窥探。于我而言,无讯便是佳音。”


    “丽娘,我又不是三岁稚童,这些事情你不说我也晓得。”叶守诚略显局促地嘀咕,“再说了,若当真不传书,你怕是要追到边关问罪……”


    妇人颊染轻霞,睨了眼叶染衣,嗔道:“谁会追你?真是老不知羞!”


    俄而她却轻叹一声,颔首正色:“且安心去罢。此生未能为叶家添嗣,是我无功无德。若你回不来,我自当替你看顾好侄儿,续上叶家香火。黄泉路畔,盼君莫弃。”


    “傻话。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何曾……”叶守诚抬手欲抚,终又悻然垂落,万语千言只凝在眸光深处,“丽娘,帝都这边,有劳你费心了。”


    妇人莞尔,再不言语,只躬身长拜。


    叶染衣昔年只闻叶氏夫妇情深,听说叔父顶住宗族压力,未休这位无出之妻。世人都说能让叶家家主如此执着的女子,定是绝世佳人。可他当真见到叔母时,才知道原来她并非什么倾国佳丽。


    脂粉未施,素衣简饰,眉目清淡,毫无宗妇骄态,在旁人看来,不过是个寻常的中年妇人。若论容貌,怕是连御前宫婢都比她年轻俏丽。


    偏偏是这寻常妇人一句“盼君莫弃”,教叶染衣好生艳羡——此刻他才倏然明悟,方知人间至味,原是素手整襟,三两娇叱。夫未言,妾已会。


    然而看着这对夫妇,艳羡之余,他心中愧疚更甚。


    这般鹣鲽情深,偏为家国大义隔断关山——最锥心的是,本该披甲远行的人原是他叶染衣。


    可叶守诚却对这一安排欣然领命,他说这是最好的结果。因为叶家,终将是叶染衣的。


    叶染衣话到嘴边又咽下:“叔父,其实我……”


    “今日宫宴,君上恩准休整,明早启程不迟。”叶守诚轻拍他肩头,截住话头,“此处非叙话之地,既来了,陪叔父走走罢。”


    叶染衣下意识望向妇人,略显局促:“那叔母……”久居深宫令他惯于察言观色,面对这位叶家主母,他心底莫名泛起一丝亏欠。


    “去吧。”妇人温然浅笑,“你们爷俩即将久别,自该说说体己话。我走乏了,便不扰你们。”


    “脚还疼么?”叶守诚忽问。


    三人目光齐齐落向她锦履。


    “好多了。”她眉眼弯弯,悄然将脚往裙裾里收了收,颊边掠过淡淡红霞,“我烧了热水,早些回来。”


    叶染衣正不解那抹羞赧,却见叔父目光倏然温软,仿佛与她心意相通。


    “好,丽娘等我。”


    ……


    叶家叔侄私下相会,终究不便让太多人撞见。于是二人如寻常人家的长辈与晚辈一般,在城郊小径漫步。


    可惜城外不比城中繁华,更无美酒佳肴可享。叶守诚难得奉诏从白州赴京,叶染衣却因未能以万福楼名扬天下的“一枝春”款待叔父而心生遗憾。


    “…转眼你已这般大了,剑法亦未荒疏。”叶守诚望着远方轻叹,“若兄长知晓,定当欣慰。”


    叶染衣闻言面露赧色:“侄儿愧对父亲教诲。这些年困居深宫,见识浅陋,终日为俗务奔波,学业多有懈怠,剑术更不及父亲与叔父当年万一。”


    叶守诚朗声笑道:“堂堂男子汉,何必如此自谦?上次在叶宅考校你武艺,叔父敢断言,同辈之中你已是出类拔萃。”


    叶染衣忆起那次“考校”得胜——分明是叔父年迈久疏战阵才惜败半招。念及父亲去世后,全赖叔父独力支撑叶家门楣,终日操劳供养阖族老小,自然无暇精研武艺,他心下戚然,只低声道了句“不敢当”。


    许是叔父贪杯,又或是山遥路远平添离愁,此番叔侄二人不似永南私会时拘谨,倒说了许多家常话。从白州试剑大会说到帝都妙音阁,天南海北,无所不聊。


    谈兴正浓时,叶守诚忽拍侄儿肩膀,满面红光:“叶家儿郎骨子里皆藏风流情种,原来染衣也去过妙音阁……可曾见过名动九州的秋盈盈?”


    叶染衣难得与长辈叙话,闻言顿觉窘迫。唯恐被当作浪荡纨绔,他急急辩解:“叔父明鉴,侄儿去那里只为掩人耳目,方便议事。再者妙音阁中有侄儿的暗——”


    “诶,自家人何必见外。”叶守诚眼中泛起追忆之色,“妙音阁么,叔父也曾去过一回。可惜那时秋盈盈未扬名,阁子还叫作翠玉阁。”


    叶染衣眉梢微动,只听叔父含笑续道:“记得我与丽娘成婚三年无子嗣,族老劝我纳妾。彼时我不愿,遂推说身有隐疾,见敌不兴。谁知岳母竟会错了意,以为是我怪丽娘骄纵,致使夫妻失和,遂暗中训诫她莫作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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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妇,还特地在翠玉阁为我订了雅间,美其名曰研习房中术……”


    “竟有此事…”


    叶染衣愕然——哪有岳母劝女婿寻花问柳的?


    “那叔母竟应允了?”


    叶守诚汗颜点头:“何止应允。她差人添了茶点桌椅,让花魁弹着琵琶软语温存,自己却端坐一旁品茶观摩,振振有词道——既是房中学问,须得夫妻同心,缺一不可。”


    “……”叶染衣扶额暗叹,果真是应了那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老话。单是叔父为拒纳妾竟自诩隐疾已够离奇,未料叔母一家更是奇峰迭起。


    “那后来……”


    ——他实在不信,身为女子,叔母真能旁观丈夫与他人缠绵?


    叶守诚默然良久,忽而抬手看了看掌心,忽没头没尾道:“旁的记不清了,只记得妙音阁濯足用的红蓝花腻子格外沁人。整整三日,那香意都未散去。”


    “叔母心思当真别致。”叶染衣一时莫名,只得勉强应和。


    “呵,别致与否我不知。”叶守诚低笑一声,“我只道她说走了远路,足下困乏。那之后,便再听不进半句琵琶声了。”


    叶染衣抬眼望去,只见叔父眸中盛满了柔和。


    蓦然,一个分外奇诡的画面浮现于他心头——本该是风月无边的旖旎良宵,却因一句“足乏了”,竟演变成男人挽袖俯身,为妻子濯足沐香的光景。


    两瓣娇荷,一双软玉。郎君瞥见心先碎,索傍银灯掌上怜。


    徒留花魁抱着琵琶枯坐一旁嘈嘈切切,如此不明不白地消磨了整夜……


    ——萦绕不去的,恐怕未必是那红蓝花香,而是另有其物吧?


    待想通关窍,纵是惯闯风月场、曾在桃花寨“芳菲一掷”的叶染衣也不由一阵面燥耳赤,暗想叔父当真百无禁忌,这般闺帷私隐,竟也对晚辈说得如此坦然。


    殊不知叶守诚此番却是存了旁的心思,但见他收起笑意正色道:“染衣,我此行漫长,唯一一件憾事,你可知晓为何?”


    叶染衣当即端正神色:“侄儿不解。”


    “而今你双亲俱逝,叔父一去,家中便无主事之人。特意多留一天,一是为了叙旧,二是为了你的终生之事。倘若你有心仪的女子,不妨此刻告知叔父,好让我与你叔母趁此良机为你安排。”


    男人续道:“叔父膝下无子,素来视你如己出。若启程前能见你成家立业,也算圆满一桩心愿……”


    叶染衣眼眶微红,垂首回应:“叔父言重了。大丈夫当以国事为先,现下时局动荡,何以安家?况且叶家处境堪忧,侄儿岂敢轻言私事……”


    叶守诚却探问道:“难道染衣在帝都这些年,就没有一个知己红颜吗?”


    不知为何,此时叶染衣脑海中蓦然映出一道月白身影。她的衣襟上总绣着繁复的合欢,她的姿容足以倾倒众生。他们自幼一起长大,本该是彼此最亲密的人,可那张朱唇每每轻启,吐露的言语却总叫他心碎难当。


    叶染衣心神一凛,连忙敛眉支吾:“叔父…这实在是……”


    “当真没有么?”叶守诚若有所思道,“我看慕家那姑娘就不错。听闻他们是兄长当年救下的兄妹?她身家清白,性情温婉,懂得知恩图报。叔父看过了,她应是个好姑娘——至于门第高低,你不必顾虑。叶家不拘那些旧规,若你真心喜爱,也非不可……”


    “叔父,您误会了。”叶染衣截断长者话语,哭笑不得,“我只视慕姑娘为小妹,岂会有他意……”


    “不是她么?”叶守诚却忽而目光深邃,慢悠悠地问道,“还是说你真如传言那般,是想做永昭的驸马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