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 纤阿之鬼
作品:《栖梧雪》 “梅公子...梅公子?”
夜色如墨,篝火明灭,湿透的衣料贴着肌肤,暗处交叠着两个模糊身影。
意识骤然回笼,梅晏清鬼使神差般发现眼前的少女正凝视着自己——原来方才恍如隔世的漫长梦境,竟只是后脑剧痛导致的短暂失神。
脑海中纷乱冗杂,耳畔轰鸣不止。
他似乎说了什么,也做了什么,此刻却怎么都回忆不起细节。
——这种失控的感觉令他极为不喜。
女子从他颈后收回手,语气温和地笑着:“好了...不会再痛了。”
梅晏清凝眸细看,只瞧见对方那指尖竟拈着一根细长的金针。
青年后脑毫无预兆地泛起迟来的闷痛。
下一瞬,他竟本能地欺身将其按倒在地,扣住女子咽喉,死死盯着她的眼睛。
“你究竟做了什么?说!”
“咳咳咳...梅公子,我快喘不过气来了...”这毫无武力的女子在他掌中颤抖如幼兔,面颊憋得通红,可眼中却不见惧色,“这般力道...叫人如何答话...”
梅晏清的目光凝在女子眉心的朱砂痣上,蓦然记起此行的初衷正是为寻此女而来,指尖力道不觉松懈。
“苏小姐受惊了,方才错将你认作歹人...不知适才发生了何事?”
“咳咳咳...”苏流萤掩唇轻咳,悄然将金针收回了袖中,“梅公子突发毒症,幸得流萤以家传秘法施救转醒。梅公子,不知你此刻还可觉不适?”
“倒是没有。”梅晏清不动声色地摇着折扇,面上情绪早已收敛干净,“方才神志不清,若有言语不当之处,还请苏小姐海涵。”
“无妨...梅公子无恙就好。”
苏流萤抬眸浅笑,眉眼间流转的从容气度,恍惚与记忆深处某个身影重叠。
“梅公子讲的那个故事甚是动人。不知后来那个少年...可曾扬名天下,做了自己心目中的大侠?”
梅晏清看着她期许的眼神,神情骤变——
定是自己梦中呓语被她听见,果然教她知晓了某些事。只是他无从得知她究竟了解了多少,是否会破坏他的大计...
他本欲前来杀她,不料初次见面时未能动手,如今更是难以下手。
青年将此归咎于眼前女子,听闻世间有蛊毒能操控人心,定是她趁他昏迷时对他施了蛊术...否则他想不出自己迟迟不动手的缘由。
“没有。”梅晏清转过脸去,冷淡说道,“他死了。”
苏流萤惊讶反问:“怎么会...”
青年只是讽刺一笑,沉默不语。
少女追问道:“那他师父呢?那位侠盗那么强,怎么会让他的徒儿...”
“他师父也死了。”梅晏清冷冷打断,“或许,他根本没有师父,那只是饥寒交迫时的幻想。当他和野狗争食、无家可归、受尽屈辱时,幻想着有个大侠来救他。可惜直到死,他也没等到心中的大侠。”
“不,不对。他肯定有师父。”
不料对方竟将方才被他抛却的那对温润之物直接塞回他的掌心。那感觉不知是残留体温还是火热余温,烫得他手指蜷缩起来。
女子将镯子裹在他的掌心之中,一字一顿说道:
“梅公子,你并非毒症或是癔症缠身,更不是自欺欺人...那位教导你的侠盗师父,他一定是真真切切存在过的。”
“你说过,这镯子是他最重要的东西...我想,当年他救下那个在街头流浪的小乞丐,绝对是他一生无悔的决定。”
她眼中满是希冀与鼓励。
“你一定还记得他叫什么...对么?”
青年紧握那对玉镯,默然无语。在火焰的烘烤下,这对玉镯上浮现出了隐藏的刻字。
舍予...
月亮...
——“从前有个驾着月车的神女,她无比爱着那人间与尘世...”
往昔朦胧的记忆,此刻骤然清晰。
风雪之夜,高烧不退,人去楼空的阁楼...
那时他浴血奋战,自以为终于能救下重要的人,却发现她们早已抢先一步消失无踪。
当他将刀架在那惊魂未定的知县颈上时,对方却回答,不久前,一个武功高强的男人出现,救走了那对母女。
此时此地,除了那个男人,他想不到其他人。
——他还活着。
这本该是件值得欣喜的事,少年却哭笑交织,猛然跌坐在地。
黑袍人的话在他耳畔回荡。
“倘若你师父还活着,那么他便是出卖了同道,换取自己一条生路。这样的他,还不如死了的好。”
这正是少年长久以来自我欺骗的私念——他师父,绝非那般人物。然而如今证据赫然摆在眼前,甚至没有一句解释,那一家三口竟就此消失无踪。
少年踉踉跄跄地回到曾经收留他的小屋,却发现早已被流民占据,东西被翻得乱七八糟,连一丝过去的痕迹都没留下。他抵达之时,仍有不甘之人在废墟中搜寻遗漏之物。
“都给我放下!那是师父一拳一拳捱来、师娘一针一线换来的东西!你们有何资格抢夺?!”
混乱中,他质问那些人,是否见过那对夫妇的下落?那些人望着他,只惊恐地摇头。
一个声音在脑海中愈演愈烈。
——他们不会再回来了。
是的。
他们丢下了他。
少年盛怒之下,将所有人生生斩杀。
“都怪你们!都是你们毁了这一切!”
“杀了你们!我要将你们都杀了!”
烈火吞噬了一切,那一夜,无人能逃过少年的利刃。
“师父!师娘!你们去哪里了?!”
“不要丢下我!”
少年蜷缩在雪泥之间,只觉浑身上下犹如被烈焰灼烧,疼痛难忍。然而此时他只觉身体僵冷,几乎要与这大雪融为一体。
黑袍人悄无声息地如期出现。
“啧啧...瞧瞧你...此刻多似一条丧家犬?哈哈!梅晏清!记住,你姓梅!在他们眼中,你永远只能是个外人!”
“我不信...我不信...倘若视我为外人,为何要为我缝制衣袍,教我武艺识字,传授人间道理...”
少年浑身的伤痛因着阴阳逆从的药效消失而显现,此刻却比刀割斧砍还要剧烈难忍。然而那些被放大了无数倍的伤痕都在提醒他,倾尽所有换来的,也不过是又一次的欺骗和不告而别。
“为什么...为什么要欺骗我...为什么要抛弃我...我已经拼尽全力去救你们了...为什么什么都做不到...为什么连一个解释都不肯给我...”
那黑袍人却只是冷笑:“答案不是很明显吗?在他们眼中,你不过是个天生反骨的杀人狂。他们自诩清高正派,怎会与你这个凶犯为伍?”
“难道在你们眼里,我真的就是个无药可救的杀人魔吗...”
少年听了这话,眼泪怔怔然落下。
泪水混合着血迹淌过脸颊,使他的面容显得更加狰狞而可悲。
“我明明...那么努力地遵守约定,那么努力地保护你们了...”
“为什么...”
“至少告诉我...告诉我啊...”
“轰——”一声巨响,旁边那摇摇欲坠的房屋终于承受不住烈火的吞噬,在发出最后哀鸣之后,轰然倒塌。
少年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呆望着那片废墟,万念俱灰。突然,一声厉喝在他耳边响起,竟如一柄利刃,猛然劈开了他迷茫的心智。
“梅晏清!记住你是梅家子嗣,这是永世不变的事实!你以为你藏在深山就能逃避仇恨吗?看看,你本可以拥有一切,却被那些人毁掉!那些自称武林正道的伪君子、那些贪婪之徒,还有你师父——他也是酿成这一切祸端的始作俑者之一。灭门之仇,你怎么能不恨?!”
少年听着这声音,不知为何,心中一片寂然。周遭渐渐有迷雾涌来,置身其中,他险些忘记自己是谁,为何在此。
“我不信,我要亲自去问师父...南海...没错,南海!师父一定在那边等我!”
少年迷惘地站起身,踉踉跄跄地前行。
他不记得行走了多少时日,只一心往南边走,他要去中州最南端的碧海之畔。那里停泊着一艘名为重楼的大船,是他与师父约定重逢的地方。
少年饥时便采野果果腹,渴时便饮雪水解渴,疲惫至极便倒地而眠,直至高烧昏迷。此时,黑袍人始终伴其左右,为他燃火驱寒,为他求医问药。
他未给予少年更多帮助,但也确保少年不致命丧途中。
如此这般,少年在神志模糊中抵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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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海。
他在海岸边四处打听,却无人知晓名为“重楼”的大船,更无人认得师父的名号。
他怀揣着那对南海琼玉镯,苦等了整整三个月。
最终等来的,竟是黑袍人携来的、江湖中近日广为流传的一桩秘闻——
传闻近日一个无声兴盛的隐秘组织,名曰十恶殿,殿中皆为武林中凶残之辈,武功卓绝。此组织本是朝廷所建,旨在镇压不驯的江湖势力。然而其行甚于修罗,旌麾所指,焚庐掠财,屠戮无算,顺者昌而逆者亡,其行事凶残,就连白州的地方官也要对其敬畏三分。
正是此些朝廷鹰犬,以武艺高下排定座次,更是废了旧日的江湖英雄榜,恬不知耻地易以己名——
欲嗔痴贪恶,爱恨生死天。
凡归顺者,依武功深浅,各镌一字于玄铁令,佩之如勅。这臭名昭著的十恶徒也被江湖人蔑称为殿前十犬。
而这其中最为瞩目的,还是当属昔日名动一方的盗魁。
据说盗魁为保性命与富贵,竟背信弃义,出卖同道。其时天降大灾,民不聊生,白州绿林谋劫官银,此獠却阴通朝廷,夜叩辕门,致使二十八位豪杰惨遭擒拿,终至身首异处。而此盗魁因告密有功,助朝廷破劫银之计,得衔“死”字尊号入十恶之殿,摇尾殿前。
江湖耻之,号曰纤阿鬼。盖言其人清正皎然,曾如月御纤阿,如今竟驭暗夜而行龌龊之事,实为武林之辱。
十恶殿,纤阿鬼。
这是他的新名号,也是他的尊荣与耻辱。
少年心底的最后一线希望,随着这则消息彻底熄灭。
他不怀疑这消息的真伪,因为会有这种名号的,从来只会是那个男人。
望舒。
纤阿。
从前是“舍予”,如今却只剩“夺取”。
那些曾经所谓的道义,所谓的清正,都抵不过利益驱使,敌不过人言可畏。那个男人终究背弃了他所言的江湖。
他是个骗子,更是个盗贼。
他盗走了旁人的信任,一次又一次。
“看见那轮月亮了么?”少年与黑袍人围坐在海边的篝火旁,终于打破三个月的沉默,说出第一句话。
三个月里,黑袍人虽神出鬼没,却从未让少年丧命。少年虽怨恨他扰乱了自己平静的生活,但内心深知,他一次次救命之恩,自己根本偿还不清。
黑袍人眯眼望去,怪笑一声,沉默如斯。
“今天我突然明白,就算是月亮,也会变的...对么?”
少年咽下未言之语,心头唯余一念——
他的月亮,已经落下了。
“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黑袍人投来一道目光,那是令曾经的少年厌恶无比的、怜悯的目光。然而此刻少年只觉得可笑,因为连少年自己都觉得自己可怜。
少年转而言道:“你不是还有一件事要我办么?干脆说了罢...我不喜欢欠别人东西。”
黑袍人避而不答,反问道:“你想不想知道梅家的旧事?其实你离家之时年已五岁,应是本该记得双亲之事。我与他们有些交情,皆是很好的人...倘若你想知道...”
少年摇头打断:“就算你说得再多也无用,他们已经死了,而我...也已经想不起了。”
黑袍人颔首:“你的失魂症,我有法可解,但...”
少年本能摇头,随即追问:“但如何?”
黑袍人手腕轻抖,指间竟捻出三枚细长的金针。
“只不过会有一点痛。况且...或许你将失去诸多...”
少年自嘲一笑:“我还有什么能失去的呢?”
“也是。”黑袍人耸了耸肩,金针上泛着幽光,“此乃金针封穴之术,一旦刺入脑髓,便无退路。有人会性情大变甚至疯癫,有人却能经脉畅通武功大成,不过也有的人会忘记什么,亦或是记起什么...说来,我还是初次在活人身上试验,倘若不小心教你断了气,你可别怨我。”
少年望着他,丝毫不见惧色。又或许在少年看来,自己这条命,早已没有什么价值。
黑袍人续道:“我会提前封你五感,兴许还是会很痛。但从那之后,你再不会有这些烦恼与痛苦,更不会记得这段往事。”
“——怎么样,用一段痛苦的回忆换取关于至亲的记忆,很合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