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满庭霜落

作品:《栖梧雪

    赵青木款款起身,眉尖微蹙,似有不解——她何时这么厉害,只睡一觉,就能让身体恢复如初了?


    石溪怔怔望着眼前少女,见她似嗔似惑,不觉眼底泛起笑意。偏生这位石少爷舌头打了结,半晌吐不出一个字。


    赵青木先觉出异样,侧首望来:“石公子为何一直盯着我?”


    她忽忆起先前情形,忙回身探看,见陈夫人仍安然卧于草席,面色渐复红润,方才安下心来。


    “啊...啊?”石溪恍然惊醒,暗悔口舌笨拙,“我是忧心赵姑娘仍为前事介怀。”话音未落,他便懊恼闭口——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赵青木略怔,旋即会意他所指击晕陈夫人之事,遂摇头:“石公子当机立断,实乃周全之举。我作为医者,感激尚来不及,何来介怀?”


    他与众人一同逃出,自然无从知晓后续变故——或许在他心中,陈庄主与万寿宫魔头并无分别,又怎会同情恨水山庄的遭遇。


    石溪连忙摆手道:“岂敢岂敢,在下只是顺势行事,赵姑娘谬赞了。”


    赵青木不再言语,垂眸陷入沉思。


    石溪便斟酌着说:“赵姑娘,早前听顾兄提及诸位是为寻人而来。不知此人年纪、性别、生辰如何?不瞒你说,我石家商队常年往来南北,或许能代为打探...”


    “顾呆子竟没告诉你?”赵青木唇角微翘。


    瞧着那抹浅笑,石溪忽觉心口发烫,慌忙点头。


    “他不告诉你定有他的道理,你休想从我这里套话喔。”赵青木偏过头,分明是不愿多说。虽未经多少世事,她却懂得要紧跟顾见春的筹谋。


    “赵姑娘这话就见外了。”石溪干笑两声,原想套近乎卖人情,没成想碰了钉子,只得另起话头,“...听说你们要去帝都,不如由在下安排食宿?南郊几处茶楼酒肆都是石家产业,定让两位住得舒坦,也算还了救命之恩。”


    赵青木初时蹙眉,待听到能省盘缠,不由有些动心。这些日子虽未短过吃穿,也不知那呆子带的银钱够不够使。


    “我们要去南音山。”她终是松了口。


    石溪眼底迸出喜色:“可巧!南音山就在帝都南郊,不如咱们便同行如何?山脚有座临湖别苑,最是清净不过!”


    赵青木见他殷勤至此,倒生出几分赧然:“总不好平白占便宜。你开个价码,我们付得起。”


    哪知石溪连连摇头:“不要钱,不要钱!”


    他巴不得能与对方同行,又怎么敢贸然开价?


    赵青木蹙眉道:“不要钱?你家是这么做买卖的?”


    ——若真如此经营,石家祖业怕是要败在他这代了。石溪暗自腹诽,表面却淡然道:“赵姑娘肯赏脸是在下的福气。这样吧,每日收你们一文钱可好?”


    一文钱?


    “这还差不多...”赵青木颔首,这才像正经生意。


    石溪暗喜,总算让对方点头应允。


    殊不知赵青木对钱银毫无概念,盘算着与顾见春商议后再定,倒是阴差阳错成了事。


    ......


    两人正说话间,一道踉跄身影跌入破庙,正是随顾见春取水的小辙。少年攥着两只竹筒疾奔而来,一面喊道:“赵姑娘!顾...顾少侠说...呼...”


    赵青木急忙迎上前:“他说什么?”


    “他说...他说...”小辙扶着腰,待气息稍平,方才直起身道,“顾少侠说...他...他要折返山庄!”


    赵青木一急:“他回去作甚?”


    小辙结结巴巴道:“方才顾少侠领我至溪畔,怎料却见那溪流赤红如血,水面尽是尸首与残骸...”


    “噗——”石溪猛然吐出喉间清水,一时间又惊又怒,“你怎么不早说!”


    “少爷莫慌!”小辙慌忙解释,“这竹筒里是顾少侠运功凝的雨水,干净的...”


    “喔...”石溪轻咳一声,“要你多嘴?本少是呛着了!”


    小辙连连点头:“那少爷您再喝点水缓缓。”


    可石少爷哪还有这胃口,只得示意小辙继续。


    “你快说!然后呢?”赵青木揪住小辙衣袖追问。


    “当时...我们撞见个披蓑衣的怪客。顾少侠似是与他相识,那人说山庄将遭大劫,催他立刻折返。”


    “顾少侠便教我将清水捎回,还叮嘱赵姑娘务必要看护好陈夫人。若待月上梢头仍未见他归来,就速回来去谷......”


    不待他说完,那道素白身影已似惊鸿掠出。


    然而刚到门口,少女却猛然止步,低声自语:“不可莽撞,陈夫人尚需照料...”


    她不禁懊恼——这呆子实在狡猾,算准她不会丢下伤者,竟独自赴险!


    正当此时,赵青木忽觉异样,转头望向草垫,却骤然惊呼。


    沈惜霜竟在众目睽睽下悄然离去!


    赵青木再不敢犹豫,足尖一点,不由分说便追了上去。


    ......


    恨水山庄。


    青衫剑客的长靴踏过断裂枯枝,那焦黑枝干发出垂死般的脆响,宛如老者临终哀叹。


    余焰未熄,天地寂静,唯有细雨淅沥,他却能透过雨幕望见当时的惨烈,那凄厉哀嚎如在耳畔,萦绕不去。


    长剑掠过焦土,残垣间跃动着零星火舌。冷雨裹挟着灰烬坠落泥潭,如同天地在吞咽未尽的余烬。半倾的屋梁上,焦黑木料犹如曝骨。


    “噗通——”


    惊鸟簌簌飞掠,似有重物坠地。


    ——就连藏身屋脊之人也未能逃脱厄运。


    “师父,修习沧浪诀,为何忌见血光?”


    “本门功法重在澄澈本心。血气会扰乱心性,不利精进。”


    “可若是遇上十恶不赦之徒,难道也要留其性命?”


    “你觉得夺其性命,便能清算罪业?”


    “...未知死,焉知生。若不让恶徒直面殒命之怖,如何使其明辨罪愆?”


    “景明。生死有时也不过是一线之隔。对世间强者而言,屠戮不过举手之劳——然世人大多避讳杀生,你可知这是为何?”


    “弟子愚钝,请师父开示。”


    “因为无论他者之逝,还是己身之殒,畏惧死亡,乃是人之本性。若有人因杀戮而快意,纵使冠以正义之名,此等存在...”


    “与邪魔凶兽何异?”


    “——若有人为诛灭此等存在,却踏入相同的歧途。试问二者又有何分别?”


    剑客的思绪戛然而止。


    雨水沿剑锋滑落,在凹槽中凝成“青山”二字。


    这场雨竟浇不熄肆虐余火,烈焰在废墟间跃动,像在向所有造访者炫耀它的凶残威名。


    万寿宫。


    顾见春胸腔血气翻涌,平生首次对杀戮产生如此强烈的憎恶。


    苏家,无缘村,林府,恨水山庄......


    ——而魔宫不仅要夺人性命,更要碾碎人们求生的希冀,令其饱受折磨而亡。


    简直罪不容诛!


    半日前尚显端肃的恨水山庄,此刻唯见残垣断壁与遍地残肢碎骸。顾见春不禁长叹,踏入庄门前他尚存侥幸,待见得这血流漂杵的惨状,恐怕能寻着尚存气息者便算万幸。


    行至正堂,周遭死寂令人悚然。


    太静了,静得有些反常——若非魔宫手段狠绝,便是有后来者二次清场。推算时辰,此人或未远离。


    他默然攥紧剑柄。


    穿过焦土,后山瀑布处更无藏身之所。想来那些残躯,正是由此处漂向山脚。


    嶙峋假山后排列着数十具焦黑棺椁。黑布覆盖的铁笼门户洞开,其中已空无一物,更不见那烈刀门大弟子的身影。廊间横亘着断裂梁木,青年运起轻功,几个起落便掠过这片修罗场。


    忽然,一股浑厚内劲如浪潮般自远处涌来——他能察觉这异状,全因周遭雨幕竟在刹那间凝滞不动。


    他身形凌空跃上屋檐,然而落脚瞬间,梁木应声而断,落地之时,竟被那道气劲整齐削作两截。


    青年只得无奈落地。


    他余光忽而扫到角落静坐的白发黑袍老者,前方横躺着个身形模糊的壮汉。两人体格皆异常魁梧,此刻却纹丝不动。


    房梁断裂声传来,整片屋檐已呈倾覆之势。


    来不及细思,他本能纵身跃至二人跟前。手中剑光翻飞,竟然硬生生将坠落的断木碎石尽数劈开。


    烟尘遮蔽了视线,浓重血腥味却愈发刺鼻。两人静立,毫无慌乱之色。只是漫天尘埃遮蔽了视线,难以辨清对方样貌,唯有浓重的血腥气在四周弥漫。


    血腥气?


    青年心中生疑,莫非是魔宫余孽?若真是魔宫之徒,早该察觉自己踪迹。可如今近在咫尺,对方却仍无动手迹象。


    这两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烟尘渐散,轮廓终现。


    顾见春定睛望去,地上横卧着一名伤者,那老者正为其疗伤。难怪二人静默如石,原是因着运功疗伤最忌分神。


    老者掌心沿阙阴行至悬枢,然而伤者脊背处的血污却在悄然蔓延。顾见春凝目细察,那人腹间赫然有个血洞,老者虽以真气封穴止血,鲜血仍自创口汩汩渗出。


    男人双唇皲裂,气息微弱,涣散的瞳孔却固执地睁着,仿佛在与无常较劲。


    忽闻一阵呛咳声起,伤者倏然喷出乌黑血块。


    老者猛地收掌,却只无奈叹息一声。


    真气撤回的刹那,那男人身躯剧颤,残存的生机迅速流逝。顾见春心下黯然,这等贯穿脏腑的重创,即便是赵前辈在此,怕也无力回天。


    那人断续咳嗽数声,气如游丝:“前辈...不必费心了...这副残躯...已是油尽灯枯...可恨...未能多斩几个畜生...”


    老者叹息一声,哑声说道:“宿仇皆归黄土,过了忘川,便放下罢。”


    “不!还有件事...请前辈...”那垂死之人突然攥住老者衣襟,他的手掌布满刀茧,而此刻那五指却诡异地扭曲——分明是被人用分筋错骨的手段废了经脉。


    这般阴毒手法——


    梅晏清!


    顾见春瞳孔骤缩。


    “老子平生最怕管闲事...”老者摇头轻叹,“你且说罢,只是你须应我件事——往生路上,定要饮尽孟婆汤。”


    男子神智已如风中残烛,哪还辨得清人言,兀自含混呓语。顾见春与老者俯身细辨,唯闻零落碎语:“霜妹、霜...妹...”


    霜妹?


    沈惜霜?!


    顾见春胸中如擂鼓,霎时明悟此人身份——原来他正是烈刀门大弟子霍庭芳。


    “你且安心,陈夫人尚在人世!”他脱口而出。


    老者终将目光投向顾见春。


    霍庭芳目光一震,两行浊泪坠下。顾见春素不擅揣度人心,此刻竟读懂了那双浊目中的未尽之语——那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亦是尘埃落定的释然。


    “那真是...太...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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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见春只觉喉间苦涩——她安然无恙,可你却要魂归九泉。


    “小兄弟...可否...替我给...她捎句话?”许是老者灌注的内力起了效用,霍庭芳双颊竟泛起血色。


    然在场诸人皆知,这分明是油尽灯枯之兆——此人命数将尽。


    顾见春阖目颔首。


    男人断断续续说道:“那时我遭魔宫暗算,师妹昼夜侍疾,竟被牵连。我已累她至此,岂能再损她清誉...”


    “陈欢应承...十月初三,庄上将举行品剑会,届时我便可藏身棺椁离去...”


    顾见春骤然变色。十月初三?分明就是今日!


    “后来如何?”


    “陈欢却说...从未疑我二人有私,亦不信流言...哈...烈刀门谁不知我倾慕霜妹?是他不屑猜忌,还是他夫妻鹣鲽情深?”


    谁知霍庭芳神智渐散,言语已不成章法。


    “烈刀门之祸,皆起于那趟毒镖。而魔宫却欲逼陈欢自绝正道...许是他们早看出来,陈欢并非真心投效罢?可笑我竟视他为小人,还质疑过他的用心...”


    “咳咳...我们原定将计就计,由霜妹护我出逃...今日以俘虏换解药,便可脱身...只要...能挡住追兵...”


    顾见春暗自叹息。真是世事无常…若无意外,陈欢此刻本该取得解药。谁料一生磊落的何一眉竟会突然寻来,闹出动静,最终却惊动了梅晏清一行人。


    ——也是直到此刻他才了悟,当初逃亡路上追兵骤减,原是眼前男人以命相搏换来的生机。


    “陈欢!你要我守的我守住了!要我救的我救下了!我霍庭芳上对得起师门,下无愧于霜妹!姑且再容你们逍遥半世!黄泉路上我会等着,你们可要来得迟些!”


    霍庭芳忽然双目圆睁,神态癫狂。


    “陈欢,你若敢辜负霜妹,我霍庭芳定教你永世不得超生...”


    脚步声近,老者与顾见春转头望去。只见一道身影止步于前,语气犹疑,轻声问道:


    “霍师兄?”


    当看清那张血迹斑驳的面容时,女子踉跄着扑上前去,重重跪在霍庭芳身前。


    “师兄!!!你怎会...”她更是浑身颤抖,悲痛欲绝。


    “是...咳咳...霜师妹么...如今毒入经脉,师兄已瞧不见你了...”男人却只笑了笑。


    沈惜霜抓住他冰冷的手掌贴上自己面颊,泣不成声。


    “师兄你看!是我...是惜霜啊!”


    “哦...原是霜师妹来了...都已经嫁了人,怎还这般莽撞...”男人蒙尘的眼眸里泛起微光。


    记忆竟定格在她身披嫁衣,踏上花轿的那日——她说,她要嫁给那个平庸怯懦的男子。喜宴尚未开席,他便策马离了烈刀门,从此游历四海三载。再重逢时,那矮小男人执她之手,言笑晏晏。沈大哥豪气干云,何一眉洒脱如初,唯有他霍庭芳独坐席间,恍如局外...可局外又何妨?他自此隐入沈氏门下,能守她年年岁岁,便也算得圆满。


    又或许定格在更早的某个春日,梨花纷扬若雪,刀光流转,落英翩跹。红裳少女踏着残英旋身,沈门六十四式在她掌心化作惊鸿照影——那是他见过人间至美的刀法,亦是他寒暑苦修的执念。彼时少年不知光阴转瞬,这惊鸿一瞥,竟要他用余生反复临摹。


    沈惜霜泪流满面,仍强忍悲痛,试图背起男子:“师兄莫要言语,留存气力。我识得能解此毒的神医,这就背你前去求治!”


    霍庭芳虚弱地笑了笑,按住她的手腕:“霜妹,陈欢呢?他在哪儿?”


    沈惜霜泪水涟涟:“陈欢他...我不知道...”这一路跌撞奔逃,竟未寻得那人半分踪迹,此刻她只觉心焦如焚,指尖止不住地发颤。


    “如此也好...倒省得被那小子听去...”霍庭芳呛咳着,用最后气力交代道,“霜妹,应承师兄,莫要寻仇...与他...安稳度日...”


    魔宫爪牙遍布九州,纵使霜妹刀法通神,岂能抗衡?他宁背负忘恩负义之名,也要为心上人挣得生机——他并非不怕死亡与孤寂,只是死亡的痛苦太过剧烈…霜妹自幼便畏疼,他又怎忍心让她经受这般苦楚?


    男人涣散的眸光扫过女子憔悴容颜,思绪纷乱。


    师父,沈大哥,何一眉,陈欢,还有他...能得这么多人的呵护,是这女子生来的幸运,如今却也成为她的不幸。


    他不知霜妹日后该如何过活,便在临终之际、也是此生第一次对她撒谎,愿她能宽宥这份生死相隔的欺瞒。


    “陈欢...我还要找他算账...可我找不到他了...”哪知沈惜霜闻言,泪水更是倾泻而下。


    “莫再垂泪…你应承师兄,定要好好活着…应承我…可好?别哭...”霍庭芳神智渐涣,已记不清所求为何,只执拗地重复着这平生夙愿。


    沈惜霜仓促拭去泪痕,胡乱颔首应诺,却惊觉对方目不能视。她终于忍不住悲泣道:“我应你...师兄莫要离去...我应你便是!”


    然而话音未落,悬在半空的手已颓然垂落。


    这对漂泊半世的同门,终在生死罅隙间得获灵犀相通——纵他双目失明,竟似能感知对方心意。


    一缕释然笑意凝于他染血的唇角。


    怎奈黄泉路远孤身赴,空余红颜泪雨涟。


    ——即便此刻魂魄尚在,他却再不能为这牵念廿载的小师妹,拂去半点泪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