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杯酒千愁

作品:《栖梧雪

    恨水山庄外暮雨潇潇,江湖客们早已作鸟兽散。


    顾赵二人携着沈惜霜冲出重围,步履踉跄,面色惨白,显是力竭昏厥之状。然此刻尚不能停歇,须得速寻一处安身之所。


    追兵呼喝已至耳畔,两人抬眼,唯见烟水苍茫,莽原上竟无半片藏身之所。


    正当一筹莫展之际,二人却忽闻木轮之声。打眼一看,却见满载柴薪的牛车吱呀作响地从远处驶来。


    蓑衣客懒倚柴堆,赤足悬空轻晃酒壶,断续哼唱着一首似是而非的俚曲。


    “天地何用?不过铸炉。


    日月何用?难照迷途。


    铁门何用?难阻万仞。


    沧浪何用?难濯世浊。


    念经何用?红尘喧豗!


    道法何用?孽海沉浮!


    神佛何用,断情绝性!


    阎罗何用,十殿皆苦...”


    这段旋律乍听平凡无奇,深处却仿佛暗含玄机。两人闻声皆恍惚失神,不觉间心神荡漾。而在顾见春耳中,那沙哑不羁的嗓音,竟隐有几分似曾相识之感。


    只是此刻形势紧迫,自然容不得耽溺,顾见春急忙高声劝阻:


    “前辈且慢前行!山上正有凶残暴徒,为保周全,还望止步!”


    那歌声戛然而止,蓑衣客从牛车上掀起斗笠,醉眼迷离道:“唔...后生可是在唤我?”


    然而待斗笠下的沧桑面容映入眼帘,顾见春却再度愕然——


    世间竟有这般巧遇。眼前正是日前在黛州海边将他救醒的那个男人。彼时他溺水昏沉,只当濒死幻象,未料今朝竟在恨水山庄外重逢...


    他当即抱拳道:“竟是恩公当面!前日活命之恩,晚辈没齿难忘。”


    “唔...蓑衣客眯着醉眼打量众人,见他们满身血渍,却晃着酒壶笑道,“萍水相逢,何足挂齿。既拦了我的牛车,这便两清罢!值此良辰美景,可要共饮一壶美酒?”


    顾见春无奈苦笑:“前辈见谅,我等正遭追杀,实在无暇品酒。”


    “诶,朋友莫急...若需藏身,我这牛车最是稳妥!”二人正要转身离去,却听蓑衣客敲着车板嚷道。


    “——快快上来,这法子屡试不爽,包管灵验!”


    他说罢竟不由分说将三人推入柴堆缝隙,麻利扯上布帘,哼着歌谣继续赶车。


    令人称奇的是,魔宫大队人马竟真未上前搜查。那蓑衣客也不拘小节,径自倚坐独饮。酒香漫开,牛车颠簸行进。


    “喂...还疼吗?”赵青木踌躇良久,忽然低声开口,“我通晓封脉止痛之术,不如...”


    “无需费心,且安心歇息罢。”顾见春阖目轻叹。万寿宫追兵随时将至,当务之急须得调息凝神,以备不测。


    少女却从那沉缓语调中辨出几许往日罕见的倦意。她凝望那洇透青衫的斑斑血迹,蓦然鼻尖发涩,待此时心神稍定,眼中竟有泪珠簌簌坠下。


    “对不住,都是我不好...若我能再快一步,他们或许不必死,你也不会伤得这般重...终归是我辱没了爹爹名声,更连累大家......”


    她哽咽难言,一时间哭得气息紊乱,几欲昏厥——陈欢的结局无需细想,已然明了,更是亲眼见证何一眉殒命,对于一个初入江湖的少女而言,这般情状还是太过残忍。


    “勿要自责,你已尽力了...”顾见春胸中苦涩,却是温声劝慰,“只怪我学艺不精...”


    他自诩武艺超群,下山后鲜逢敌手。而今直面强敌,方知何谓不知天高地厚,莽撞行事,险些害了身边之人。


    万幸......


    心底竟浮起一丝庆幸。


    这念头来得突兀。他当即警醒,只道是血气激得心智昏聩,忙摇头驱散这邪思。


    蓑衣客自然关切询问事情原委,听青年言罢,却朗声笑道:


    “二位何须自苦?生死自有定数,纵使今日救得那些庸人,以他们的浅薄修为,早晚也要葬身江湖。天道自有其法则,我等但求个问心无愧便是——”


    “...真是歪理!”赵青木眼眶犹红,当即扬声驳斥,“照你这么说,人反正都要死,不如呱呱坠地时就掐死算了!”


    顾见春止住她话音,却握紧剑柄,凛然说道:


    “前辈此言谬矣。人命不分贵贱,自然救得一人便是一人。魔宫草菅人命,天理难容。待此间事了,我必要与魔宫贼子清算总账。”


    簑衣客忽然眯起眼睛:“哦?你要取他们性命?”


    青年剑客略作迟疑,抱拳道:“师门有训,不可妄动杀念。但魔宫恶徒冥顽不灵,若规劝无果,便打碎他们的筋骨,教他们再不能作恶。”


    “哈...”蓑衣客醉意朦胧地灌了几口酒,似是不置可否。


    沉默片刻,顾见春忽然郑重行礼:“方才仓促未及详述。晚辈顾见春,这位是赵姑娘...还未请教前辈尊姓大名?”


    蓑衣客摇晃着酒壶,醉眼乜斜道:“嗐...我这人也没什么响亮名头,平生就爱三样——天九、美酒、交朋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唤我萧千愁便是。”


    他言罢将酒葫芦往前一送。


    “喏,一壶浊酒消千愁,两位不妨交个朋友?”


    顾见春会意,未加推辞,顺势接过酒壶,仰头灌下一大口。未料酒液辛辣异常,呛得这素不擅饮的青年连连咳嗽。


    他狼狈擦拭唇角,却觉酒液沿喉管烧灼而下,周身经脉如浸岩浆,脏腑间似有烈焰翻腾。


    “哈哈哈!朋友好酒量!”萧千愁拊掌朗笑,“我这酒可不是寻常人能饮的,其中混了十几种大漠毒物,若无内力护体者饮之,堪比穿肠毒药。朋友年纪轻轻竟有如此修为,当属江湖罕见!”


    “喂,你没事吧?”赵青木急忙上前搀扶,却恼道,“不要命了...你还带着伤,做什么就要饮酒?”


    “无妨。”顾见春摆手苦笑,随即向萧千愁拱手道:“在下酒量浅薄,倒让萧兄见笑了。”


    几番交谈下来他已看出,这蓑衣客虽非凡俗之辈,却最厌虚礼客套,索性抛却繁文缛节,率性结交。


    “萧兄愿相助,在下感激不尽。这位赵姑娘素不沾酒,余下这盏便由在下代饮。日后若有需要在下效劳之处,萧兄尽管开口。”


    他言罢仰首将酒饮尽,赵青木在侧抿唇不语,耳尖却悄然染上绯色。


    “好说,好说!”萧千愁闻言显得心情大好,半眯醉眼朗声回应,“偏生今晨走得匆忙未备天九,否则定要与朋友切磋几局!”


    顾见春不由哑然失笑,这般情形倒也算幸运,师父向来禁赌,这些牌局他向来一窍不通。若真换了天九,他定是应付不来的。


    车轮吱呀作响,载着众人颠簸摇晃,最终停在一处荒废古庙前。断壁残垣间野草蔓生,虽显颓败气象,倒成了避人耳目的绝佳去处。


    两人搀着沈惜霜下车,顾见春见雨势不减,方欲挽留,那萧千愁却率先抱拳笑道:


    “此番不辱使命,某尚有俗务缠身,就此别过。”


    顾见春见状也不好再言,当即肃然施礼:“承蒙萧兄仗义相助。他日重逢,定当与萧兄共谋一醉。”


    萧千愁摆手大笑道:“哈哈!有缘千里来相会。萧某有预感,这杯酒,朋友可是请定了!”


    青年闻言一怔,不知为何,这与他差了一个辈分的男人却总是令他有似曾相识的熟稔之感。


    两人望着牛车渐渐隐入暮色。


    蓑衣行者踏雨长歌,沙哑声线穿透雨幕:


    “天地何益,尽付洪炉。


    日月徒劳,难驻永寿。


    生我何欢,未闻笑语。


    灭我何悲,此恨悠悠。


    萍踪侠影今安在?快哉风散九霄外。


    浮生似絮向谁倾?且尽杯中万古愁!


    噫吁嚱兮噫吁——


    神佛帝圣皆尘埃!


    哈哈哈哈哈哈哈!”


    歌声飘远,憋了一路的赵青木不禁呢喃:“这怪人,行事神神秘秘...倒也不失赤子心肠...”


    顾见春轻叹:“此人颇有侠士风范,许是江湖漂泊日久,养出些特立独行的脾性,我等不必深究。”


    二人折返破庙,顾见春右臂伤势牵动,赵青木忙扶着沈惜霜安顿于草垫。诊脉确认无恙,她紧绷的心神稍松,转身取出药罐低语:“我帮你上药。”


    “我来吧。”顾见春见她神色愈发晦暗,轻轻摇头。


    此时神思落定,腕间剧痛才潮水般漫开。他垂眸扫过右腕,只见伤势触目惊心。他左手扣住伤处猛然发力,只听“咔嚓”轻响,他不禁闷哼一声,额前登时冷汗涔涔。


    赵青木在侧看着,心中沉郁难当,见状连忙抽出丝绢为他拭汗。素绢沾染主人气息日久,隐透药香。


    顾见春痛楚稍缓,苍白面容浮起笑意:“物随其主,这帕子倒似医者随身。”


    他本指罗帕浸染草药气息,随口以玩笑缓解气氛。岂料少女闻言耳尖微红,将丝绢抛向他嗔道:


    “你这呆子!都这样了,还拿我寻开心......”她说完更是背过身去。


    殊不知言者或无心,听者偏生会意。少女不禁暗忖,什么物随其主...莫非暗指这绢帕能缓解他的痛楚?那可真是......


    ——若知少女这般思量,顾见春定要喊冤。方才经历生死劫波,此刻但求调息复原,哪存半分旖旎心思。见对方背身,只当不便相扰,遂正襟危坐,运功调息。


    “谁?!”


    哪知没过多久,顾见春突然握紧剑柄,冲那门边喝道。


    两人心头陡然一紧。


    少女虽未感知到异常,仍默契配合着扬声道:“谁在那儿?还不滚出来?!”


    “当心!小辙你慢些...”伴着慌乱的呼喊,木器倾倒声轰然炸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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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似有重物跌撞在地。


    一阵烟尘微扬,两道灰影跌撞而出——准确说是前边那人拖着后边同伴,从门槛处滚作一团,直直闯了进来。原是后者的腰带被钩住,连带暴露了藏身之处。


    “石小辙!你竟敢...”二人慌忙起身,那华服青年刚要发作,却在抬首瞬间骤然失声,整个人更是僵立原地。


    灰衣随从慌忙搀扶主子,连连作揖:“惊扰诸位侠士,实属不该,万望海涵。”


    顾赵二人却已认出这主仆身份——正是品剑会上惹出事端,后与他们同囚铁牢的“旧相识”。


    “哦,是你们啊。”赵青木暗松一口气,料想他们也是脱险后寻得此处躲避。


    “哎,是咱们...”小厮应声,眉眼含笑,不禁也抬手拭去额角薄汗。大家都是死里逃生,眼下可再经不起波折了。


    谁知他家公子全然不似这般沉稳,青年目光凝在那少女的清丽容颜上,竟似被摄了魂魄般怔立当场。


    “少爷...少爷!”小辙见他呆立不动,既不回应也不施礼,便轻轻拽了拽对方的衣袖。


    “呃...什么?哦!”石溪如梦初醒,连忙好生整冠,对着众人作揖道:“诸...诸位安好,在下乃是...”


    “曲州光华山文乐真人首徒、福兴洞天代掌教枕石居士......”不料话音未落,赵青木便干脆地截断了他的自我介绍。


    “没错没错。小姓石,单名溪字。敢请教姑娘芳名?”石溪眼中顿时泛起光彩,对方熟稔的语气令他心潮翻涌——原来他枕石居士的美名已经传遍江湖,广为人知了么?


    殊不知赵青木是嫌他名号冗长,生怕任由他这般结巴着说下去,是要耽搁到天黑,这才代为陈词。


    她却颔首道:“赵青木。旁边的乃是顾......”


    “青木二字...当真是蕙质兰心。”石溪此刻满目痴迷,竟唐突地截断话语,只顾着为能与佳人交谈而雀跃。


    末了,他却忽而后知后觉想到...等等,这声音...不正是牢中与他们答话之人么?


    “原来你、你就是那位‘小赵’?”


    当时地牢昏暗难辨形貌,而这道雪色身影宛若神女临凡,从扇底救下那刀客之时,她那飒爽英姿早已深深刻入他的心中。


    “记性倒是不差。”赵青木扬起眉梢算是回应,目光却转向始终垂首的灰衣小仆,“我记得你好像受伤了...让我瞧瞧可好?”


    此时那小书童额头上还有残留的血迹,看上去还有些骇人。


    “不劳...”


    推拒之词未竟,小辙已被自家公子推搡上前。石溪顺势凑近:“赵姑娘仁心,不妨替我俩都瞧瞧?”


    赵青木将纤手轻轻搭在小辙腕间,沉吟片刻,温声道:“你且低头,容我细观伤处。”


    见她凝神查验,石溪恨不能化作那书童额角伤口,独享这般细致照拂。


    “创口尚浅。”少女自瓷瓶倾出丹丸,“此药可止血生肌,稍后还需包扎。”


    小辙面红推辞:“有劳女侠,小辙皮糙肉厚,不妨事的。”


    赵青木正色道:“颅脑之伤岂容小觑?若养护不当,恐遗后患。”她说着便要替他裹伤,小辙何曾受过这般照料,慌得连声推辞:


    “使不得!我自己来!”他素来伺候惯旁人,怎敢劳烦他人侍奉。


    赵青木也不坚持,此刻她身形虚晃,确也力不从心。而旁侧石溪目睹她这般模样,愈发神魂颠倒,难以自持。


    赵青木望向石溪:“你何处不适?”


    石溪认真思索片刻,从头顶到脚尖比划了个遍:“浑身上下都不舒坦。”


    赵青木:“......”


    她哑然片刻,伸出纤指:“手。”


    石溪急忙将双手捧到她面前。赵青木无奈按住他左腕,凝神片刻挑眉道:“脉象四平八稳,怕是犯了癔症?”


    石溪:“......”


    他刚欲开口反驳,忽听顾见春以袖掩唇低咳一声。


    赵青木抬头望去,见对方轻轻摇头,当即会意改口:“并无大碍,休养半日即可恢复。”她本有意捉弄那位神情恍惚的大少爷,不料有人出面阻拦。也罢,姑且放他一回。


    几人一时无话,约莫半盏茶功夫,沈惜霜悠悠转醒。她仓促欲起身,怎奈四肢绵软,又重重跌回草垫。


    “小心!”赵青木连忙扶住她,“夫人毒症方解,还需静养调息,勿要乱动才是...”


    “解毒...是了!陈欢何在?”沈惜霜眸中骤然清明,挣扎着要起身,“我定要寻他问个分明!”


    “陈庄主他...”赵青木突然喉中一哽。


    ——“带她走!今日便是拼了性命,我也要脱住他。”那男人嘱咐仍在耳畔萦绕,那诀别时深望的最后一眼,此刻仍在眼前晃动。


    陈欢已死。这般残酷的事实,又要她如何启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