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皇嫂

作品:《未亡[汉史gl]

    薄氏废后陪坐在栗姬病榻前,手里搅动着一碗加了红枣的杂粮粥,小心吹凉,舀到栗姬的嘴边:“吃一口吧。”


    薄皇后是皇帝的第一任皇后,后来母家因“七王之乱”被削番,势力渐渐下滑,以“无子”为由,被废掖庭。


    她无子,也无宠,身上还有“长寿”的诅咒,而今早已习惯了这里的生活。


    身为宫里存在感最低的皇后,薄氏和栗姬没仇没怨,也谈不上什么交情,只是怀着“不能让人死在自己手里”的朴素想法,带着自己为数不多的口粮,居然自告奋勇担负起照顾栗姬的任务。


    “不吃,”栗姬别过头去,神叨叨地,“你肯定在里面下了毒……”


    薄皇后虽然已经被废,总归宫外有亲戚,不至于过得太苦。


    而栗姬自从十四岁嫁入东宫,就一心一意陪在刘启的左右。


    她是个在普通不过的女人,谨小慎微,不敢干政,在前朝没有支持者,孤苦伶仃到亲戚都不来趋炎附势,而今的待遇和普通的宫女无异。


    唯独这张嘴特别,比煮熟的鸭子还要犟,不肯吃薄皇后一粒米。


    她儿子刘荣被遣送回封国,但赵良娣怀了孕,身弱需要养胎,仍住在长安城里。


    也幸亏她身弱又有孝心,时不时就装作宫女,孝敬栗姬些吃食。


    栗姬说到底也是心高气傲,赵良娣哄着她,她也就能吃些东西,总不至于饿死在这儿。


    “我的身子本来就不好。”栗姬咳了两声,把头转向墙壁,不看薄皇后担忧的眼神,“生完孩子就这样了。前几天淋了雨,又断了药,活不长了。你还是少在我身上浪费饭了。”


    “吃饱了,好有力气去应付门外的人,”薄皇后对着门外扬了扬下巴,“王皇后带着几箱东西和陈小姐在门口站了这么久了,你真不去见她么?”


    听到“陈小姐”三个字,栗姬的身子动了动,气若游丝:“扶我起来。”


    那是她的女儿,她一定要见。


    ———


    夏日的太阳太足,像是陈阿娇记忆里,栗姬尚还温柔、尚且还年轻的岁月里,她跟随母亲,在栗姬宫里纳凉的日子。


    那时候,宫里的西瓜和冰块,栗姬最受宠,分到的份例也最多,而品级低的小主们待遇也不好,大多数人一块都没有。


    她们大多都只是被皇帝偶然宠幸了一番,封了个普通位份。不能出宫自己讨生活,只能在宫里磋磨到死。


    因此,许多宫位份低下的小主都来栗姬处请安。


    一群二十来岁的少女从早上开始,在她宫里坐着,眼巴巴等到中午快要放饭,小太监们搬来冰块和水果,从她这儿分一小块,解解嘴馋。


    就连刘嫖都忍不住带着阿娇去凑热闹。


    其实这些小主们,并全都不是来溜须拍马的——她们不怎么会人情世故——只会围着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想办法逗她笑。


    栗姬歪在美人榻上,如瀑的墨发散落下来,盈盈醉眼董秋水,淡淡蛾眉抹远山,倾国倾城。


    年岁长的女人,举手投足都有许多韵味,旁人学不来。


    刘嫖就坐在她身边,像天下所有妈妈一样,腿上放着一团绣线,给阿娇做小团扇。她十指不沾阳春水,细品嫩肉得,中途扎了几次手,都是随意放在嘴里吸一口,就继续缝。


    “生了个女儿,就是和别人不同,就连这样的东西,你都耐得下心做了。”栗姬嘴里含着一小块冰,含混不清地笑道。


    刘嫖白她一眼,又扎在了手上。


    这次扎的有些深,血汩汩流出来,滴在白色的扇面上,不能要了。


    栗姬身边的宫女眼疾手快的撕下来一块衣角,想要给长公主包扎,却看见自家主子从美人榻上微微欠身,用冰凉的口含上长公主的指尖,轻轻吮着。


    其实没多疼的。


    冰块渐渐化开,把指尖的感觉模糊掉,柔软的唇瓣贴在根部,和着她轻而柔和的呼吸,细细密密的传上来。


    像是春日开化的河。


    好像还带着水果的甜味,甜滋滋的。


    “根本不疼”几个字到了刘嫖嘴边,拐出来一句:“不疼了。”就把手抽开,还磕到了她的牙。


    那点痛根本不值一提,却像是在心里按下去一个小小的漩涡,远比那一针来的深刻。


    刘嫖看看天看看地,看看旁边的小主们又看看地上爬的阿娇,就是不看栗姬:“皇嫂平日里也是这么帮皇兄止血的?”


    栗姬冷哼一声:“别提了,生完孩子,我看见他就烦。”


    刘嫖笑着,拿起来新绷好的扇面,在手中把玩:“我也一样。”


    栗姬看着她滴上鲜血的团扇,伸出葱白的手来,颐指气使:“我可帮你止了血了,功德一件,把那扇子送我了。”


    “已经毁了的东西,有什么好的。”刘嫖嗤笑,“你可真是没见过好东西。我这绣技在江南学过,京城不可能有人比我绣的还好!”


    可是你又不会送给我。


    栗姬的指尖在那一团血渍上抚着,嘴角慢慢挂上了一点笑:“是啊,你的血都和别人的不一样,滴在绸布上,都像是一朵牡丹花。”


    说完,她柔弱如骨的身子又靠回美人榻上。


    一动一静间,像是一朵被风吹开的昙花。


    香气之馥郁,只有赏花的人能够体会。


    ——她远比那血色牡丹还美艳,不可方物。


    *


    阿娇蹲在地上,抱着一块最大的西瓜,把瓜皮啃得透明还不肯撒手。


    后果就是咬到了指头,哇哇的哭,被栗姬抱起来哄,说让阿娇多给她抱抱,让她以后生一个小妹妹,给阿娇做玩伴,好不好啊?


    刘嫖在旁边倒吸一口凉气,一手拍在阿娇的脑门上,眼睛怒气冲冲盯着栗姬,嘴却还在和阿娇说话。


    “你栗子娘娘身子都不好了,还生,还生?赶快下来。”


    栗姬看着她指桑骂槐,颠了颠怀里的阿娇,笑而不语。


    栗子娘娘的衣服都用花瓣泡过,又香又软。


    阿娇不肯下地,拼了命地往里面钻,说娘娘不生妹妹好不好,我给娘娘做妹妹。


    我是娘娘和阿娘的妹妹。


    小主们吃完了水果,嘴一抹,都夸娘娘大度,而且还有耐心,不嫌她们吵。


    她笑着摆手,说自己要午休了,让她们回自己宫里吃午饭去。


    ——其实她生完了刘荣以后,体弱,吃不得冰的,更难怀孕。


    冰块水果是圣宠,是恩赐,是她被那个男人爱着的证据,是她用来回忆自己青葱年岁的旧物。


    后来,赐给她冰块渐渐少了,她又怀过一次孩子,可惜流掉了,身体和精神越来越差。


    栗姬没有精力应付小主们,这项福利也就消失了。


    夏日便只剩下她一个人在宫里睡着,各宫小主们,失宠的失宠,得势的得势,也很少再来了。


    只有刘嫖,还带着长大一些的陈阿娇去拜见。


    可她还是发了疯,把阿娇吓哭了。


    刘嫖说她是疯婆子。


    她也不骂回来,只是哈哈地笑,好像真的疯了。


    阿娇站在一个白纱屏风外,紧张不已,只能看到屋内的两个人纠缠在一起,像是打架的狼,又像是纠缠不清的鸟。


    “你和我相识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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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我以姐妹相称,不过都是为了她!没有一刻是因为我!”栗姬整个人歇斯底里,又哭又笑。


    “谁说我和你以姐妹相称过?”


    “你——!”


    “从你入宫第一日我就警告过你,这后宫,没有一个人是真心换真心。”


    刘嫖的声音太过冷静,以至于在这宫中回荡起来的时候,显得更像一个索命的鬼魂,更加疯狂。


    “谁不是步步为营,谁不是处处谋划?你做过的事情,难道比我少?”


    “那你就没想过我待你,是真心的吗!”


    名贵的瓷瓶被她打翻,碎了一地。


    刘嫖的声音沉稳不下去了,整个人都在发抖:“你在说什么?”


    栗姬对她张开了双臂:“我是真心待你的呀,妹妹。”


    “你这个疯子,疯子,疯子!”


    环佩碰撞,叮当作响,像是一首没有结尾的曲子。


    那白纱的屏风上也绣着鸟。


    那一对鸳鸯被织在金色的云里面,云还熠熠生辉,可是鸟的羽毛全都暗淡了,被虫蛀了,像是死在屏风上。


    忽地,身后飞来一只红金色的蛾子——那是阿娇见过最漂亮的蛾子——像是没了眼睛,失了方向,直直撞死在屏风上,像是陪葬。


    轻身灭影何可望,粉蛾帖死屏风上。


    ——“喂,嫂嫂?我刘嫖也有嫂嫂了?嗨嗨,真是稀奇。你叫什么?我叫你栗子好不好?”


    ——“我,我不是吃的。”


    ——“哎呀,这是尊称,不是吃的。你真是不学无术,笨死了。孔丘叫孔子,李耳叫老子,你叫栗子,不好吗?”


    ——“那你怎么不叫我嫂子?”


    ——“哎呀,我们两个人一起说话,干嘛提那倒霉催的混账东西?”


    我是他的妻子。


    我是谁的妻子?


    我是她的妻子。


    我是她的栗子。


    那只撞在屏风上的蛾子死后留下齑粉,洒满栗姬的眉梢和鬓边,细纹横生,一夜白头。


    这下,刘嫖再也不会嘲笑她年老色衰的样子了。


    “上次的问题,她把答案告诉你了吗?”栗姬的声音忽然带上了点希冀。


    陈阿娇知道她说的是什么,犹豫着开口:“嗯。她说恨。”


    这后宫里,熙熙攘攘皆为利来。


    说恨一个人,比爱一个人容易得多,也更加长久。


    “好,恨我也比不在乎我好......”


    “只可惜她的爱和恨都不纯粹,只有嘴是坚决的。既然要死了,那我就祝她这辈子,平安顺遂。下辈子,下下辈子,永生永世,都不要再认识我这样的敌人了。”


    这是她留给陈阿娇的最后一句话。


    ——要是下辈子再遇到的话,她做鬼也不会放过刘嫖。


    *


    栗姬问得那一句话没错,没人知道她是谁。


    她究竟叫什么呢?


    所有人都叫她栗姬,哪怕是在她迁居掖庭后,在她因沉疴难医,撒手人寰后,人们依然这样称呼她。


    她闺名是什么,家住何方,全都无人知晓,陈阿娇也不知道。


    来世再见吧,栗子。


    下辈子,我们谁也不要做什么人的妻子了。


    *


    阿娇看着面前的红墙,扶着墙根走过去,想起来自己曾经没有开口问母亲的那个问题:“前方无路,该怎么办呢?”


    皇宫里不会没有路走。


    有人兜兜转转,一生都在皇宫里走着老路。


    有人则走向了“死”路,不需要再考虑下一步要如何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