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内，众人正欢天喜地度过在新府的第一个新年。烹油烈火，挥金如土，极尽奢靡。唯和子郁郁寡欢。她虽常派人给钱姐姐送吃食，也从旁人口中得知钱姐姐安然无恙，却仍难解思念之苦——不仅念及钱姐姐，亦牵挂妹妹与父亲……


    灵儿见和子终日伤神，恐于身体不利，便提议趁上元佳节带女眷去集市观灯。在建康时，和子最爱灯市喧嚣，眼下却是被众人勉强拉到了西市。


    街头巷尾，人烟稠密，货殖繁华。


    转眼夜幕降临，华灯齐放。


    长街两侧灯架罗列：金屏灯、玉楼灯、荷花灯、芙蓉灯……皎洁璀璨，缤纷摇曳，恍如琉璃世界。


    小贩环立灯下，吆喝叫卖。


    琉璃灯晶莹璀璨，折射出七彩光晕……灯架高耸，灯影摇曳，交织成一个如梦似幻的琉璃世界，璀璨夺目，令人目不暇接。


    和子提着一盏精巧的琉璃水晶灯，漫步于汹涌人潮中。周遭笑语喧阗，她却心不在焉，目光空洞地掠过这满目繁华。


    “和子！快看！”灵儿兴奋地指向远处。


    和子抬眸，只见数座巨大的鳌山灯拔地而起！灯山上亭台楼阁、奇花异兽栩栩如生，万千灯火汇聚，光华万丈，直将整条长街照耀得如同白昼！这般壮丽华美的灯景，竟与记忆中建康上元夜的盛况……别无二致！


    刹那间，尘封的记忆汹涌而至——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辛弃疾《青玉案·元夕》）


    彼时，父亲宽厚的手掌牵着她，母亲温柔的笑靥在侧，幼妹银铃般的笑声萦绕耳畔……一家人其乐融融，穿行于建康灯市的人山人海。那份温暖与圆满，是她心底最珍贵的画卷。


    可如今……


    鳌山依旧璀璨，灯市依旧喧嚣。然身畔，唯余孤影伶仃。


    这无边热闹，与她何干？


    心口蓦地一痛！和子攥紧手中琉璃灯，只想逃离这片刺目的欢腾。曾经的她，祈求上元永夜不熄；而今的她，只盼这喧嚣……速速散尽！


    “车大女公子？”一个略带迟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和子驻足回眸，见一位身着半旧青衫的男子立于灯火阑珊处，面容清癯，风尘仆仆。她并不识得此人，然对方既知她名讳，便微微颔首致意。


    青衣男子忙躬身回礼：“在下曾在旧陈太子府上供职，昔年于府中有幸得见女公子数面。”他原是随旧太子北上的属官，后太子势微，无力供养，只得将他遣散。他身无长物，流落洛阳，勉强寻了个小吏差事糊口。


    他乡遇故知，纵是泛泛之交，亦觉亲切。两人寻了处稍僻静的灯架旁叙话。青衣男子知悉和子母亲早逝，温言宽慰。谈及旧事，他忽道：“前些时日……偶闻故旧提及，令尊车将军……似在伊州任职。”


    “伊州？！”和子心头一震！她曾在舆图上见过此地——远在西北边陲，距洛阳千里之遥，更与魂牵梦萦的建康……隔着万水千山！


    月色清冷，洒落人间，与这满城宝烛华灯交相辉映，更显璀璨迷离。


    青衣男子仰望着这片不属于他的繁华，低声吟哦：


    坐玉石，倚玉枕，拂金徽。谪仙何处？无人伴我白螺杯。我为灵芝仙草，不为朱唇丹脸，长啸亦何为？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归。（黄庭坚《水调歌头·游览》）


    吟罢，他喟然长叹：“这般盛景……终究……是他人之欢。”


    和子凝望着眼前流光溢彩、却冰冷陌生的世界，指尖的琉璃灯盏映着她苍白的容颜。良久，她轻轻应和，声音飘散在喧闹的夜风中：


    “是啊,这般热闹与我何干？


    中元节刚过，沈家权势正如日中天。忽闻噩耗——张府老将军张定伟，溘然长逝。


    沈凯之心知，这位老友之死，多少与其爱人朱夫人早逝、郁结于心有关。世人碍于逝者颜面，言语间皆闪烁其词。长子张奉出承继家业，将丧仪操办得极尽哀荣，体面周全。


    沈凯之亲临吊唁，抚棺长叹：“能说几句体己话的人……又少了一个。”他能为老友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奏请朝廷，恩准张奉出不降爵承袭父位。


    朝廷之上，圣人韩淼对张定伟之死也感慨万千。自登基以来，他自觉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年岁渐长，愈发担心若有朝一日自己突然不测，太子能否顺利继位。又见沈凯之身体硬朗，精神矍铄，恐还能再掌权三十年……一念及此，韩淼只觉气短神疲，连奏折也懒得批阅。可政务已堆积数日，再不处理恐生大乱，只得强打精神继续伏案。


    他也走了……”韩淼后悔自己阅奏太迟。将这份军报反复看了数遍，不禁潸然泪下，泣道：“好一个大周忠臣！！”


    “好一个大周忠臣啊——！！”


    次日早朝，韩淼亲自宣读了这份奏报：


    “大周都知车彻，率部抵御漠北诸部侵扰！然敌众我寡，力战不敌，终陷敌手！敌虏将其押解西漠，见其英武，欲以高官厚禄诱降！车将军威武不屈，愤然留下绝笔，以头触碑，壮烈殉国于大留古地！”


    韩淼声音哽咽，诵出车彻绝命诗：


    “明月照故土，金瓯岂有缺！”


    “好诗！好诗！真乃字字泣血，句句忠魂！”他连声赞叹，仿佛被诗中那浩然的故土之思与不屈气节深深震撼。


    韩淼泪眼婆娑，转向沈凯之：“凯之……此等绝唱，你可写得出来？”


    “写不出。”沈凯之确实不善诗文，只如实道：“此诗甚佳，气节高远。”他昔日轻视车彻，然其临难不屈、以身殉国，令他不禁心生敬意。


    韩淼心头一堵——这弟弟竟当众不给他台阶下！他索性放声恸哭：“车将军……真乃我大周……忠烈无双的将军啊！”


    沈凯之面色一沉，心中暗讽：“当着我的面，盛赞一个旧陈降将为‘大周忠臣’，岂不是在讥刺于我？”


    韩淼见沈凯之面露愠色，遂收泪问道：“凯之，车将军不能白白牺牲，你有何高见？”


    沈凯之心知车彻之死，实乃漠北漠西诸部内斗，大周遭了池鱼之殃。然面上仍道：“不如追封爵位，予以厚葬。”


    韩淼见其应对得体，颔首道：“追封车彻为大周武康侯！赐以二品礼制安葬！”忽想起一事——张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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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伟与朱夫人是否已合葬？此事关乎老臣颜面，他正踌躇是否要问。


    沈凯之回道：“陛下容禀！朱夫人昔年曾客居张家，不幸病逝。张国侯感念旧谊，将其暂厝于北邙山麓，本欲寻机送归故里安葬。今陛下既恩准以二品礼制安葬武康侯，何不成全其夫妇同穴，永享安宁？”


    韩淼心中对沈凯之赞许，面上不动声色：“准奏！武康侯墓园须好生修缮，陪葬之物……务必丰厚！”言及此，他忍不住偷眼去瞧沈凯之，又恐被察觉，忙收回目光。


    “陛下”西部边将董将军出列，面露难色，“武康侯殉国后……漠北人敬其忠勇，已将其遗骸就地安葬于大留石碑之侧恐不愿交出。”


    韩淼正演得投入，忽遇此尴尬，一时语塞。沈凯之适时解围：“陛下，武康侯墓园修葺，非一日之功，少则也需二三年光景。”


    “斯人已逝，遗骸难归，不如厚赏其家人，以慰忠魂。”


    韩淼顺势笑道：“庆国公所言极是。武康侯无子，可从族中择一贤能子弟立为嗣子，降一等袭爵，其两女皆封郡君。”后又问董将军：“武康侯可有其他家眷？”


    董将军明白是问车彻在伊州是否另娶。车彻在南陈时仅朱夫人一妻，流放伊州后生活困顿，曾以卖酒为生，与一当地女子同居，却无正式名分。退朝后董将军才据实禀报，韩淼随口将那女子封为乡郡，由朝廷供养终身。


    待朝廷将车彻后事处理妥当，墓园也已动工，和子才得知父亲死讯。


    车和子得知父亲死讯时，面上无波无澜。亲人接连凋零，她早已……痛到麻木。只是那深埋心底的钝痛，却似冰锥刺骨，无声无息，却足以将魂魄碾碎，再难用言语描摹半分。


    沈府女眷闻知和子获封“郡君”，本该道贺。然这尊荣，竟是父亲以命换来！谁又敢在她面前，露出一丝欢颜？贺喜之语，终是化作一片死寂的沉默。


    朝廷的赏赐流水般送至和子院中。金锭银锞，珠玉锦缎，堆叠案头，熠熠生辉，却只映得她面色愈发苍白。她枯坐灯下，指尖拂过冰冷的金银，眼神空洞，仿佛触碰的不是富贵荣华，而是……父亲遗骸的寒凉。


    众人忧心如焚。她们宁可见她嚎啕大哭，摔砸器物，也好过这般……行尸走肉般的沉寂！更令人揪心的是，和子不知从何处得知——父亲的尸骨，竟未能归葬故土，至今遗落漠北荒原！


    “朝廷……定会设法迎回将军遗骸……”嬷嬷们小心翼翼地宽慰。


    每每听闻此言，和子心口便如遭重锤！那锥心刺骨的痛楚，让她骤然明白了钱姐姐日日夜夜承受的是什么——那是至亲零落、身为子女却无能为力的……蚀骨绝望！


    更让人忧心的是，和子终日不饮不食，身形日渐消瘦。陶夫人与灵儿商议，如今或许只有钱夫人能劝得动她。和子素来最听钱姐姐的话。然而钱夫人仍是戴罪之身，私晤恐对两人都不利。


    可见和子形容日悴，她们也顾不得那许多，只得备好食盒，试探着问：“和子，要不要亲自给钱夫人送些吃食去？”


    “要。”和子轻声应道。此刻她无比想见钱姐姐，心里有太多话，无人可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