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偷见

作品:《青玉案

    南末帝(何侯)终以正二品国侯之礼下葬。朝堂之上,关于其谥号,众臣争论不休。


    有人提议:“炀”。


    “炀者,好内远礼,去礼远众,逆天虐民,好大殆政,薄情寡义,离德荒国。”礼官引经据典。


    韩淼听罢,嘴角微抿,这“炀”字,字字如针,仿佛暗刺己身。他轻笑:“朕的好弟弟……当真有如此不堪?”


    又有人奏道:“不若用‘顺’字?何侯顺应天命,归顺大周,乃天下之幸。”


    “善!”韩淼龙颜大悦,“顺”字甚合心意。


    “南顺帝”就此盖棺定论。陈朝遗脉,如同风中残烛,日渐衰微,终将被遗忘于尘埃。而沈家,却如旭日东升,权势煊赫,几与皇家比肩。


    沈家新宅,依国公规制营建,气象巍峨,森严壁垒。然真正的显贵,更喜寄情山水园林。庆国公府占地超过千亩,正院堂皇,占地二百余亩。余下广阔地界,精心构筑了数座风格迥异的园苑。比正堂更大的便是清园:此为沈凯之私人禁苑,独占四百亩,乃府邸之冠。园中叠山理水,气象万千。亭台楼阁,或临水而筑,或隐于林间,飞檐斗拱,雕梁画栋。然工程浩大,眼下仅成其半,然其恢弘之势,已足堪接待天家贵胄。


    东北侧为杨夫人的芳园,占地百亩。园内遍植奇花异草,曲径通幽,小桥流水,更筑有精巧绣楼、暖阁,极尽婉约柔美之致。连着沈舍那归宁长园:占地五十亩,小巧玲珑,清雅别致。遍植修竹,辅以梅兰菊桂,设有琴室、书斋,专为沈王妃归省所备。


    给沈浩预备的前宅正堂为五十亩,还特地为即将嫁到沈家的公主,修建了撷秀园,亦占百亩。规制较芳园更为华贵,引活水入园,凿池堆山,建有高台水榭、琉璃花房,预备迎接皇家气象。当然还有不少零星院落:散落于各园之间,供姬妾、管事居住。仆役群房:位于府邸外围,规整有序。


    杨夫人正为新宅做最后布置,喜上眉梢:“我将撷秀园之事告知瑞阳,那孩子欢喜得紧,恨不能立时嫁过来!”


    沈凯之笑道:“公主尚未过门,你倒先把她当女儿疼了。”


    “我与公主的园子,不过小巧。”杨夫人目光转向清园,“你那清园……作何打算?”


    沈凯之望向那片尚在雕琢的山水:“眼下只算草创,勉强应付皇家。待贵客离去,定要将其修缮完备,方不负此间山水。”


    杨夫人揶揄道:“你倒会打算!大半姬妾都塞在我沁芳园周遭的院落里,你那偌大的清园,岂非要空置着?”她所指,是杨夫人正堂北面那四座三进院落及侧翼六处二进小院,皆为安置妾室所备。


    沈凯之朗笑:“夫人莫急。园子未成,自然不住人。待它落成,自有安排。”他转而问道,“舍那的竹韵小筑,可布置妥当了?”


    “早已妥当,盼着女儿此次搬家,能多住些时日。”杨夫人面露难色,“只是……今早姐姐来信,说瑞阳昨日哭闹了一整夜,道是沈家偌大宅邸,竟无她姨妈容身之处!扬言嫁过来定要与姨妈同住!”


    沈凯之闻言,怒意顿生:“那人……说不定早死了!”他心中暗忖:若真死了,倒是一了百了!


    “她还活着。”杨夫人声音冰冷,“前几日,派去山庄的下人回报,窦氏尚在,那钱氏……也还喘着气。”她放缓语气,“窦氏……也老了。接来府中,不过拨一处院落养老罢了。”


    沈凯之面色铁青,沉默以对。此事,终究不了了之。


    沈家乔迁之期定于九月初十。府中上下,无不议论新宅之奢华。


    “你们说,咱们会被分到哪处园子?”


    “自然是园子里好!景致秀雅,又不必时时看夫人脸色。”


    年轻押班们聚在一起,虽早知各自去处,仍故作神秘。


    徐押班憧憬道:“新府光正院就比咱们整个旧宅还大!还有三个大园子……”


    贺押班嗤笑:“何止三个?将军的清园里头,还套着好几个小园子呢!”


    徐押班艳羡:“若能住进将军的清园……”


    胡押班摇头:“我听说,夫人们只安排在大夫人园子附近。将军的清园……怕是无人能住进去……”


    “倒是听说有些年轻姑娘,被安排在大夫人园子和孙夫人那边……”


    “你们若有闲心嚼舌根,不如早些把新屋子收拾干净!”孙灵儿的声音冷冷传来。众姬妾噤声,慌忙散去。


    灵儿步入车和子房中,见她神情恹恹,毫无乔迁之喜。


    和子忧心忡忡:旧宅尚难见钱姐姐,迁入深似海的新府,岂非更难?


    灵儿直言:“搬家那日,夫人分身乏术,想请和子帮忙招待部分宾客。”杨夫人将此事交予灵儿安排,“张、陈两位夫人掌管礼乐,陶、周两位夫人与我协理庶务,实在忙不过来。”


    车和子无心应酬,轻轻摇头。


    灵儿又道:“此外,还有一事。山庄匆忙回城时,遗落了些器物。夫人命我趁搬家前,派人去山庄取回旧物。”她目光微闪,“此事……或可由和子代劳?”


    车和子眼眸一亮!明白这是灵儿为她创造的机会。她点头:“好!”


    和子唤来小萍、青儿、皓儿,低声道:“小萍,替我梳成青儿的发式。青儿,你换上我的衣衫,在房中假扮于我。皓儿,你在门外守着,若有人寻我,便说我在午睡。”


    三女心领神会,立时应下。


    和子换上青儿的粗布衣衫,梳起双丫髻,俨然一个小丫鬟。她与小萍登上灰布小车。临行前,和子塞给车夫一两银子:“大叔,务必赶在天黑前回府。若耽搁了,主子怪罪下来,你我皆担待不起。”车夫得了银子,扬鞭催马,车轮滚滚,直奔沈家山庄而去。


    车和子从怀中取出一包沉甸甸的碎银铜钱,递给小萍:“小萍,我打听到钱姐姐原先的旧仆,都被遣散在山庄做些看园守果的粗活。你将这些银钱分给她们。”她顿了顿,补充道,“还有惠儿……也给她一份。”这些仆役虽得温饱,却做着最下等的活计,生活清苦。


    小萍领命而去。和子凭着记忆,循着那夜的小径,走向钱琼瑛栖身的破败农舍。


    推开吱呀作响、腐朽不堪的木门,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昏暗的光线下,只见窦氏一人蜷在角落,正摆弄着一套残缺不全、布满污垢的粗陶茶具。她煞有介事地模仿着点茶分盏的动作,仿佛在重温昔日的风雅。这套破器,连杯盏都不成套,又如何能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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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好茶?不过是她消磨漫长孤寂的玩物罢了。


    窦氏猛地抬头,见自己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狼狈模样被一个青春正盛的少女撞见,顿时恼羞成怒:“哪来的野丫头!懂不懂规矩?!”


    车和子不以为意,正色问道:“窦夫人,钱姐姐何在?”


    窦氏认出是和子,没好气地朝西方向努了努嘴:“你的好姐姐,在那儿呢!”


    和子拔腿奔向西。未及近前,已闻那熟悉的歌声幽幽飘来:


    月儿弯弯照九州……


    她停下脚步,只见钱琼瑛身着破旧布衣,形容枯槁,正吃力地举着一根沉重的木杵,在石臼中舂米。歌声空洞,与单调沉重的舂米声交织,仿佛是她维系生命的唯一方式。她每抡动一下木杵,身体便随之轻颤,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小女公子莫怪,”窦氏气喘吁吁地跟来,语带讥讽,“可不是婆子们使唤她!是她自己!天不亮就来,天黑才歇!伤还没好利索呢……”她凑近和子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她没疯……一点都没疯……”


    “可若不装疯……她活不下去……”


    “不是怕沈凯之杀她……是她自己……不想活了……”


    短短数日,明珠蒙尘。钱琼瑛机械地重复着舂米的动作,曾经的明艳早已被绝望的灰败取代。


    “月儿弯弯照九州……”歌声如泣如诉。


    和子心如刀绞。她明白,唯有这□□的苦役,才能稍稍麻痹那噬骨的痛楚。她取出几个布包塞给窦氏:“窦夫人,略懂医术,这些药材或许用得上。”又递过一个沉甸甸的布袋,“还有些散碎银钱……虽知此处易遭贼手,但总比没有强。”


    窦氏毫不推辞,咧嘴笑道:“好妹妹!下次来,记得带些吃食衣裳!天快冷了,姐姐我怕冻!还有姐姐我最爱时新果子、江南细点……多多益善!”她絮絮叨叨,和子却充耳不闻。


    和子走到钱琼瑛面前。那双曾顾盼生辉的眸子,如今一片死寂。


    “钱姐姐……”和子握住她冰冷粗糙的手,“你一定要活着!”


    “一定要活着!”


    钱琼瑛的动作戛然而止。木杵脱手,砸在石臼边缘。


    正如窦氏所言,她并未疯癫。她缓缓抬起眼,目光空洞地落在和子脸上,那眼神深处,是深不见底的绝望与疲惫。泪珠无声地从和子脸颊滑落:“钱姐姐……好好活着……”


    探视完毕,和子与小萍汇合,趁着暮色匆匆返城。


    小萍一路低语:“钱夫人旧日的下人都念着她,说她是最好的主子……只叹她命太苦了……银子给惠儿时,她起初不肯收,抱着银子哭得像个泪人,直说‘夫人不该是这样的’……我硬塞进她怀里的……”


    马车驶入沈府侧门,青儿假扮和子之事,侥幸未被识破。


    次日清晨,孙灵儿便将堆积如山的账簿册页送至车和子案前。平娘在一旁解释:“夫人吩咐,这些是分派给姑娘的差事。”


    和子望着那几乎淹没桌案的簿册,心知这是昨日灵儿的暗中相助。她深吸一口气:“灵儿姐姐的情谊,我记下了。再累,也得做完。”自此,她埋首账册,昼夜不息,直至乔迁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