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瓜分

作品:《青玉案

    沈家山庄,楼阁层叠。


    朱栏玉槛在暮色中泛着温润光泽。引活水而成的曲池环绕正堂,倒映着飞檐斗拱的巍峨身影。山庄最核心的所在——半部堂内,一场关乎南方格局的小宴正悄然进行。与会者不多,却皆是执掌一方风云的人物。穹顶之下,琉璃宫灯将紫檀屏风上的《江山万里图》映照得流光溢彩,图中吴山苍翠处,正是沈家铁骑踏破之地。


    沈凯之端坐首位,神情自若。左下首,雍王韩桢,魏王韩柱,两位大王虽身份尊贵,此刻姿态却明显低沈凯之一头。右下首是为两位王妃预留的席位。下首则坐着沈家的核心心腹:张奉出垂手静立,石忠铁甲寒光微闪,顾续指节轻叩案几。


    宴会过半,两位王妃才姗姗而来。雍王妃崔令舒云髻斜簪步摇,身姿丰腴,小腹微隆,显是再度有孕。魏王妃沈舍那步履从容,一袭月白衣裙如水泻地,腰间环佩轻响,刚踏入堂内,那清冷眸光,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酒过三巡,话题转向江南。韩桢把玩着手中犀角杯,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曼声吟道:


    “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相传为殷废帝所作)


    “诗的气魄倒是不小,”他指尖轻点杯沿,“可惜写诗的人,却是个连刀都握不稳的。”


    此诗正是那位以荒淫昏聩著称的殷废帝所作。他痴迷江南却从未踏足,最终身死国灭,成了史书里浓墨重彩的笑柄。


    “殷废帝再怎么痴迷江南,终究连扬子江的一滴水都没沾过。”石忠霍然起身举杯,铁甲铿锵,语带谄媚,“若非将军神威,我等粗人岂能饮此江南美酒,赏此烟雨楼台,更得……”他故意一顿,引得众将哄笑,“那温香软玉的江南美人?”


    沈凯之朗声大笑,声震梁柱:“说来,我等能享此江南之乐,倒真该‘感谢’那位殷废帝的白骨垫阶!”若非其倒行逆施搅乱北方,焉有他们这些军阀裂土称雄、坐享泼天富贵的机会?


    众人谈笑间暗藏机锋,话题不离江南膏腴之地与殷废帝的荒唐末路,字字句句皆浸满轻蔑。


    韩柱听完那诗,却轻抚案上香几,叹息如烟:“殷废帝确是千年难遇的昏暴之君,可这诗文……”他抬眸,眼底竟有一丝真切的欣赏,“笔落惊风雨。小王遍览诗书,论及囊括四海、气吞八荒的胸襟,能与此诗比肩者,不过屈指。”


    韩桢挑眉玩笑:“四弟今日怎地专给棺材里的朽骨贴金?”


    殷废帝虽非殷朝末帝,但世人皆知,殷朝实亡于其手。韩柱一时语塞,指尖在香几缠枝莲纹上收紧。


    沈舍那指尖轻叩案几边缘  ,声音清冷如玉磬:“天下分裂二百余年,真正怀有混一宇内之志的帝王,殷废帝……可算第一人。”她眸光如寒刃扫过韩桢,“‘车书混同’的宏图,是他亲手在史册上劈出的裂痕。”


    韩桢心中剧震,这正是他暗藏的抱负!他猛然举杯向沈舍那示意:“能真正一统天下者,非令尊莫属!”


    沈舍那却未举杯,红唇微启,带着霜雪般的疏离:“雍王殿下的酒,沈家寒门,恐承不起这般天恩。”


    韩桢举杯的手僵在半空,杯中琥珀酒液轻晃,映出满堂骤然凝滞的空气。


    两位大王亲临,绝非只为饮宴。韩桢身负父皇密令,前来与盘踞南方的军阀谈判,核心便是要他们交出浸透血色的权柄。让这些饕餮之徒吐出嘴里的血肉?谈何容易!


    “舍那,”沈凯之笑着打圆场,指节敲击着江山屏风,“小时候抱着酒坛子偷喝御酿的劲头哪去了?这酒本就是沈家窖藏,想喝便喝!” 沈舍那这才微微抬腕,素手端起金杯,琼浆缓移唇畔。


    韩桢面色沉如寒潭:沈家竟真视江南为私产!


    “铛——!”


    一声裂帛般的脆响!沈舍那手中金杯竟被身侧韩柱“失手”撞飞!酒液泼溅在织金地毯上,蜿蜒如一道刺目的血痕。


    韩桢唇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若这杯象征权柄的酒被饮下,谈判便成定局。此刻无人能饮,他那看似荒唐的弟弟,倒是一步妙棋。


    沈舍那眸光骤冷如数九寒冰,侧首看向丈夫。韩柱心虚垂首,脖颈绷紧。“啪!”一记耳光裹挟着风声,狠狠抽在他脸上!腰间环佩震得乱响。


    堂内死寂,唯闻烛火噼啪。沈王妃掌掴魏王?众人眼观鼻鼻观心——这本就是半部堂里心照不宣的规矩。


    “舍那!”沈凯之深知女儿脾性,温言劝解,“魏王定是失手。好酒有的是,不差这一杯。”


    “好酒,需有酿酒之人。”韩桢接口,话中藏锋,“再醇的酒,终有饮尽之日。若有会酿酒的人,方能源源不断。若没了酿酒之人……”他目光扫过地上狼藉的酒渍,意味深长,“好酒打翻在地,便无人能享了。”


    沈凯之侧目,听出了弦外之音。自平定南方以来,军政大权尽在军阀之手。他们长于征战,却拙于治理。两年下来,南方被弄得一团糟,人才凋零,民怨渐起。对沈凯之而言,南方已成烫手山芋。他冷笑一声:“南方之事,自可由南方人治理,朝廷只需给予名分即可。”话锋一转,带着审视,“但朝廷……真能控得住这五千里锦绣河山?”


    他开出了价码:


    其一,军阀绝不交出对江南的军事影响力。


    其二,朝廷必须承认军阀在江南巧取豪夺所得土地的合法性。


    石忠闻言,愤然起身:“雍王殿下!是想让我们把流血流汗打下的土地,白白还给朝廷吗?”


    沈凯之抬手制止,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石将军,天下土地,本就归朝廷所有。只是朝廷总不至于,让我们这些流过血的人,连点留给子孙的东西都没有吧?”


    价码已明,只看韩桢如何回应。


    韩桢微微一笑:“江南那些田庄土地,本就是无主之地。”言下之意,朝廷承认军阀的经济利益。


    石忠大喜:“方才末将对殿下无礼,自罚三杯!”说罢连饮三杯。


    “石叔叔的酒,喝早了。”沈舍那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冰珠落玉盘。韩桢只应了经济,未提军事。她目光如刀,直刺韩桢:“雍王殿下,父亲问您:若无父亲与诸位叔叔坐镇,朝廷可能控住南方?”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韩桢被一女子如此直白威胁,心中不悦,却强压怒火。周朝统一后,虽收了南方赋税,但这两年平叛的花费远超所得,富了军阀,穷了朝廷!堂内气氛骤然降至冰点,空气仿佛凝固。


    “妾身今日见车大姑娘一身云锦罗裙,真是漂亮。”崔令舒适时开口,声音温婉,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若日后没了能织出这般锦绣的匠人,可就可惜了。”她话似闲谈家常,却暗指军阀统治下的南方终有资源枯竭、民生凋敝之日。


    张奉出目光微闪,适时接话道:“王妃所言极是。南方的土地值钱,南方的人……更值钱。”他点到即止,却暗示了人才流失的隐患。


    沈凯之颔首,接口道:“若南方连人都没了,那便一文不值。我是军人,只懂打仗。能否治理好,是朝廷的本事。”他话锋陡然锐利,目光如电扫向韩桢,“但若没了我们,朝廷怕是连南方都守不住!”在军事存在上,他寸步不让。


    难题再次抛回给韩桢。他目光一转,看向韩柱:“四弟,你以为军队是否该退出江南?”


    韩柱正揉着发红的脸颊,心中叫苦不迭。刚得罪了妻子,难道又要得罪兄长或岳父?他身为诸王中权势最弱者,深知绝不能站队。好在他深谙装糊涂之道,轻咳一声,开始引经据典,大谈“治理之道在礼不在武”、“陈朝旧地乃礼仪之邦,当施仁政教化”等空洞之词,试图蒙混过关。


    “哈哈哈哈!”顾续忍不住大笑,声震屋瓦,“魏王殿下是真没去过南方!那里的书呆子,可比我们大周还多!”众将哄笑,带着几分嘲弄。


    沈舍那见丈夫还在兜圈子,柳眉微蹙,冷冷追问,声音不大却清晰无比:“四大王的意思,是要军队撤,还是不撤?”她目光如炬,紧盯着韩柱,不容他再回避。


    妻子发话,韩柱避无可避。他心中自嘲:我这亲兵最少的大王,却要裁决军阀去留?面上却堆起笑容:“南方地广……没有军队,不行。可军队太多……也不行……”说完,他紧张地偷瞄妻子,准备再挨一记耳光。


    沈舍那却忽地微微一笑:“魏王说得对。”


    韩柱愕然,一时摸不清妻子心思。


    “既然魏王不便明言,便由我代答。”沈舍那转向韩桢,眸光沉静如水,“雍王殿下,可否?”


    韩桢心中权衡:沈舍那若直言,恐致谈判破裂;但以她的聪慧,应知分寸。他展颜笑道:“王妃代弟作答,自然可以。”


    沈舍那起身,步履从容,行至悬挂的巨幅大周疆域图前。堂内灯火通明,将她身影映得格外清晰。她目光扫过众将,问道:“诸位叔叔,平定江南大小叛乱,需多少人马?”


    众将心知肚明,却无人应答。


    沈舍那亲自执起银壶,为顾续斟满一杯酒:“顾叔叔,三个月前平定会稽之乱,动用了多少人马?”


    顾续受宠若惊,急忙接过酒杯,却不敢饮,望向沈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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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见沈凯之微微颔首,他才道:“回王妃,三万人。”这些数字朝廷皆有记录,沈舍那清楚,但需从将领口中说出才具效力。


    沈舍那又问:“如今南方驻军几何?”


    顾续道:“大周军队二十万,收编陈朝旧部十万,加上随军民夫,总计四十余万。”


    沈舍那颔首,指尖轻点图上江南区域:“南方人口一千二百万,这两年又查出了四百万的隐户,合计一千六百万,养四十万军马,确有些吃力。若无朝廷倾力支持,驻军江南,实乃亏本买卖。”她语气平淡,却直指核心。


    韩桢追问:“王妃以为,维持江南安稳,需多少军队?”


    沈舍那伸出纤纤玉手,五指张开。


    “二十五万?”韩桢试探。


    “十五万。”沈舍那声音清晰,掷地有声。


    此言一出,堂下众将脸色微变,石忠等人更将不悦写在脸上。若军队撤出江南,返回贫瘠的北方,油水何来?


    沈舍那眸光如电,缓缓扫过众将,最终落回父亲沈凯之身上,唇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诸位叔叔留如此多军队在江南,是打算在此颐养天年吗?”


    众将连忙摇头。他们虽贪恋江南富庶,但根基仍在北方,无意长留。


    沈舍那为自己斟满一杯酒,举杯道:“那叔叔们将精锐长期置于远离眼皮之地,岂非……养虎为患?”她语带深意,表面上指军队久离将领易生异心,实则目光再次投向父亲沈凯之——暗示他需警惕部将在南方坐大。


    沈凯之眼中精光一闪,嘴角微扬。这正是他心中隐忧!南方由石忠、顾续轮番坐镇,张伟定(张奉出之父)已病重难支。若将南方全权交予石、顾,假以时日,恐成尾大不掉之势。如今朝廷欲削藩,正可借机敲打部将,收回部分兵权。


    沈舍那转身,指尖划过舆图:“当下南方无需如此多军队。可遣散半数陈朝旧部,就地安置为民。二十万大周军队,留十万精锐驻守江南足矣。”她指尖北移,落在大周北疆,“余下十万,择其精锐者两三万入京叙功任职,其余七八万,分驻北境各府——”她目光陡然锐利,“漠北诸部近年虽看似老实,然狼子野心,不可不防!原北境二十万大军,多是从各府抽调而来,正好填补回去,巩固边防!”


    军队北归,实则重回沈凯之掌控中枢。


    沈舍那环视众将:“南方驻军减少,耗费自然大减,诸位叔叔的收入……只会更多。”她又看向韩桢,“父亲与叔叔们浴血奋战,不过是为子孙挣一份家业,朝廷……应是明白的。”


    她话锋一转,语气转冷:“然遣散数十万军士,所需钱粮抚恤,绝非小数!此乃朝廷之责!若安置不当,激起兵变,其祸乱……恐更甚于当下江南民怨!”


    韩桢心中震撼!此女竟有如此深远的见识!遣散安置,确是关乎社稷安危的头等大事。他当即郑重道:“本王必奏请朝廷,免去解甲将士终身赋税,并厚赐钱粮,使其荣归故里!”


    一场关乎南方命运的谈判,在沈舍那的斡旋下,终达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朝廷对军阀仍处弱势,但沈凯之做出了实质性让步。


    沈凯之对女儿的表现极为满意。他虽拥兵自重,但养兵耗费巨大,他本人更倾向于直接从江南攫取现成利益。此番借朝廷之手裁撤部分军队,沈凯之约放弃四万嫡系,其他将领共解散十万,减轻负担,同时敲打了部将,巩固了自身权威,可谓一举多得。(周朝军队整编后,禁卫军十万,其他各路共三十五万,合计四十五万,三十万在北方,江南留十五万足以)


    宴会结束,雍王夫妇与魏王夫妇各自告退。


    回房路上,韩桢对崔令舒笑道:“令舒,我今日与沈家大女公子说了这许多话,我的王妃可曾生气?”


    崔令舒微笑:“我只是在想,若妾是舍那,今日之宴,可还会有?”


    韩桢自嘲:“若我处在她弟弟的位置,怕只是个傀儡。连他装傻充愣的本事,我都不及。”


    崔令舒感叹:“舍那指点江山,排兵布阵,真如女中诸葛。”她自幼长于深闺,不通兵法,更无法像沈舍那那般,对着桀骜的军阀们从容唤一声“叔叔”。


    韩桢目光深邃:“她既是韩家的媳妇,更是……沈家的女儿。”他虽完成了一半父皇的使命,但深知谈判成功的关键,在于沈凯之愿意让步。而沈舍那,才是真正完美达成其父意图之人。


    此时,隔壁院落传来动静。沈舍那不喜与韩柱同处一室,竟命他连夜离开山庄。清冷的月光下,魏王的车驾悄然驶离,车辙碾碎一地银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