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希始终有点紧张。


    从进入深水城堡......不，从在下水道第一次见到凯兰起，瑟希就一直听到“伯爵利因”这个名号。他似乎是个贵族，出身高贵，是深水城的现任领主。


    但瑟希还没见过他的真面目。


    说实话，瑟希一直都有某种“问题”。从上学以来，她就无法处理和一切上位者的关系。从家中长辈，到学校老师，班主任，甚至实习期间的领导，她似乎总要和他们吵上几架。


    原因很简单：她不服从管教。


    即使表面遵循规则，努力做好一个优等生，但心里始终有个声音质疑这一切：现在的规则是谁制定的？我为什么要遵守它？


    现在，她面临同样的问题。


    瑟希必须先对伯爵利因有基本的了解，再决定接下来的路。


    矮人哈维缓缓开口：“他是个天生的领导者，可惜是个人类......你知道，人类的生命很短暂，40岁后精力就开始急剧下滑，偏偏又是在这种棘手的城市......”


    “棘手？”


    瑟希没想到会是这个回答。


    矮人哈维含糊地应了一声。“权力这东西......夺取比维持更简单，对吧？”


    这话倒是没错。


    在古今中外，很多君主的统治在晚年会迅速下落。尤其是那些非正统继位者，他们靠武力、智谋或机遇上位，却在暮年让统治摇摇欲坠。


    一切源于根基不稳，或人心浮动。


    夺取的政权就像在已经板结的土壤上洒下一粒种子，尽管生根发芽，但止于浅表。君主不仅要应对旧势力的卷土重来，还要对抗社会中一切陈旧的东西——思想，文化，社会结构，利益集团。


    难道伯爵利因不是正统继位人，而是“夺取”来的？


    瑟希想进一步追问，可矮人哈维摇摇头，似乎不愿意在这上面多谈。


    “在我看来，他是个好人。”矮人哈维说，“只是用力过猛......前些日子，他把不服从的人驱逐出城，流放到无主之地去了。”


    “无主之地？”瑟希连忙问，“那是什么地方？”


    “两城交界的地方，一片荒原......”矮人哈维叹了口气，“没有领主，也没有国家......他们要怎么生活呢？”


    “或许，他们可以自己建立一个城市？”瑟希提议。


    矮人哈维摇摇头。“不行的......你看到那片荒原，就会放弃这个想法。”他又叹了口气，“那儿没有太阳，整日下雨，连土地也种不出一根小麦......”


    “他们都有哪些人？”


    “普通市民，还有游民......”矮人哈维说。


    “他们犯了哪些罪？”


    “没有犯罪......”矮人哈维转而又说，“不过......不服从就是最大的罪了，对吧？”


    瑟希皱眉。


    市民和游民，他们既无地位，也无武器，没有犯下任何罪行，只是因为对领主不满就被驱逐出境了吗？


    矮人哈维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能怪伯爵利因。唉......这个特殊时期，他的统治正受到挑战，他只能......”


    “发生了什么？”瑟希追问。


    深水城内治安良好，井然有序，不像有什么风波。


    “一个是安全问题。”矮人哈维说，“深水城这几年出现很多异样，比如码头的变种鱼人......于是大家都开始怀疑他的统治。”


    “但是蜘蛛母神已死，以后不会再发生了。”瑟希说。


    “这没错。”矮人哈维点头，“还有一样......”


    他压低声音，“伯爵利因的身体越来越不行，经常头痛，脾气也变差了。有时会突然晕过去，几天都没办法处理事务......他手下有很多人不安分，想借着机会上位。”


    原来如此。


    看来，流放市民只是杀鸡儆猴的手段。伯爵利因采取这一极端做法，无非是告诉蠢蠢欲动的手下们——他依然清醒，依然掌控绝对权力，其他人最好小心行事。


    ......瑟希叹了口气，这种领导可不好对付。


    她还想再多问一点，“那——”


    却突然被打断了。


    身后传来一阵摩擦声，冷冽而突兀，这种声音不应该出现在晚宴的。


    瑟希回头——


    一个约40-50岁的中年男性站在正厅，身穿铁甲，和周围的人群格格不入。他头发灰黑，全部梳到脑后，整张脸棱角分明。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高耸的颧骨和一双尖锐的眼神。


    只要看一眼，任何人都不会忘记。


    “......伯爵利因。”矮人哈维立刻放下餐盘，上前行礼。


    瑟希也仿照他的样子，行了个一模一样的动作。她低下头时，仔细观察——伯爵利因有着发达的腿肌，身穿军甲。


    垂下的手痕迹分明：虎口处的条状老茧，一看就是常年骑马勒绳造成的。指尖也有老茧，应该是常握重刀留下的。


    一切都证实了她的猜想：


    伯爵利因并不是一个生来的贵族，他很可能是凭武力夺取领主之位的。


    “冒险者瑟希。”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


    瑟希抬头，被他的眼神刺了一下。“是我。”


    伯爵利因点点头，转身在椅子上坐下。他的脚步沉缓，脸经常不自主地抽动着。“我知道了你的功绩，想要什么奖赏？”


    “金币。”


    瑟希毫不犹豫地开口。


    尽管知道了乌尔班的藏宝地点，但她不嫌钱多。而且在这种疑心病的领导面前，她最好别谈封官升职，白惹麻烦。


    金钱，永远是最安全的答案。


    伯爵利因沉沉地看向她，“很简单的要求。”


    当然非常简单。可伯爵没说同意还是不同意，他古怪地转过头去，目光冷淡，看向大厅的另一侧。


    “我会给予你和凯兰同等的待遇，协助她三个月，之后你来去自由。”他说。


    瑟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凯兰正在那里。


    “好的。”她回答道。


    瑟希表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充满了疑惑......需要她协助凯兰？还限定三个月？看来，除了蜘蛛母神和那群卓尔，这里还发生了其他事。


    简单的对话过后，伯爵利因变得非常疲倦。他闭上眼睛，倒向椅背。同时一只手举起，示意舞会开始。


    瞬间，管乐挤满了整个房间。


    乐曲舒缓，舞步悠扬。众人很快两两成行，占据了整个大厅。


    这首歌显然是由民间小调改编而来，但主题不会太美好。它的整体旋律是向下走的，暗淡，柔和，带上了一点疲倦。


    瑟希穿过人群，去找凯兰。


    “看来，我们又要继续做队友了。”瑟希说。


    凯兰只是看向伯爵利因的方向。“一头衰老的灰狼......他现在就是这样，只有残存的野心让他支起身体生活。”


    “他今年多大了？”


    “45岁，还很年轻。他的衰老不是年龄导致的，而是疾病。”凯兰说，“他早年征战，留下太多的伤痛，又反对用超自然力量治愈伤口......”


    “他很固执。”瑟希忍不住说。


    “是的。他总是认为，人类内部的事情该由人类解决，其他种族不能参与。不论是战争，还是伤口治疗，都应该遵循人类自己的规律。”


    瑟希忍不住笑了。“不过现在，他这种固执的种族论调动摇了一点。”她眨眨眼睛，“刚刚他和我说，让我留下来三个月......协助你。”


    “是吗？”凯兰看向她，“这不会很简单。”


    “我猜到了。”瑟希耸耸肩——“但我还是答应了。”


    凯兰：“明天我就要出发，去一趟无主之地......那是深水城和安菲尔交界的地方，环境恶劣，人群混杂。那里发生了一起内部动乱，我要去收尸。”


    “收尸？”


    “就是这样。尸体不及时掩埋，在空气里暴露时间过长，很可能会引发疫病，传染到周边城市。”


    瑟希忍不住问，“他们是为什么死的？”


    会是伯爵利因吗......在将他们流放后又赶尽杀绝？


    “因为对幕后之人而言，他们不再有利用价值了。”凯兰低声说，她紧紧盯住瑟希，“你记住，深水城没有你看到的那么安全。几年来，一直有动乱势力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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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积累武器，占据了各行各业，只是一直找不到老大是谁......也许，他就在这群人中间。”


    她看向舞池。


    此时乐曲度过了前半段哀愁的部分，逐渐欢快起来，大家有节奏地加快脚步......


    “这就是伯爵利因留下你的原因。”凯兰说，“你是个半卓尔，几乎和人类世界没有联系。我们调查了记录，你之前从没到达深水城......他相信你，我也相信你。”


    是吗？


    瑟希扯扯嘴角，“但我是个自保为上的人，没办法像你那样无私。”


    “我会尽力保全你的个人利益，不让你为难。”凯兰认真地说，“我知道......你一直有事瞒着我，对不对？”


    “没错。”


    瑟希坦率地承认了。


    她早知道逃不过凯兰的眼睛，但她不打算把审讯的事讲出来。“我是个冒险者，必须为自己考虑。”


    “我希望是这样。不带任何立场，只为自己考虑。”凯兰说，“这样更好，只要别站在敌人那边背叛我们。”


    她看向舞池，语气有点惆怅，“到现在，我连一个信任的人都没有，包括一起训练长大的朋友......”


    瑟希没有安慰她，也没有说“我是你的朋友，你可以完全信任我”这样冠冕堂皇的话。她知道自己做不到。


    瑟希想了很久，最后说：“我只能保证......到紧急关头，我会中立。最起码不会站在你的敌人那边。”


    凯兰突然笑出声来：


    “这可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承诺。”她拍了拍瑟希，“去吃饭吧，尽情享受今晚。如果你骗了我，最好今晚就逃出城去。”


    “为什么是今晚？”


    “总有一天，我会知道你的秘密......如果它很严重，我会亲手杀了你。”凯兰依然语气温和，“所以，今晚就走吧。”


    瑟希皱眉，“我不会走的。”


    “那我们明早9点，在大门会面。”凯兰说，“我们一起去无主之地。”


    “当然。”


    瑟希也想见识一下那个地方。她来到异世的第一站就是深水城，尽管暗流涌动，但总体上还是比较温和的。


    她需要见识到这个世界的另一面。


    底层、破旧又残酷的一面......到底是什么样的？


    瑟希又舀了一大碗炖肉丸，为明天的任务补充能量。她回头看时，凯兰已经离开，到长桌的另一边喝酒去了。她站在士兵当中，就像被拥簇着的太阳。


    突然......有什么身影一闪而过。


    是那个狱卒。


    瑟希立刻反应过来，他怎么会在这里？


    狱卒显然也注意到了她，他举起包扎的手掌，恶狠狠地吐出一句脏话。但不敢太过，毕竟是在晚宴上，刚刚还看到瑟希先后和伯爵利因、凯兰对话，他摸不清瑟希的底细。


    瑟希冷笑，懒得管他。


    在绝对的武力值面前，她不需要忌惮这种人。


    只是......


    她注视着满满当当的舞池。比起狱卒这种明目张胆的小人，暗藏的恶意更可怕，它就像深不见底长满水草的潭底，随时会把你拽下水。


    等等。


    瑟希突然想到——


    如果......真如凯兰所说，发起动乱的“老大”就在舞池中间，他一定看到了自己和伯爵、凯兰的互动。


    这样一来，就算自己想中立也没办法了。“老大”已经默认她属于伯爵利因一队，就算她不找麻烦，麻烦也会来找她。


    想到这里，瑟希朝伯爵望去。


    这一下，她看到一双同样的眼睛——在刚刚，伯爵利因一直盯着自己。现在，他终于达成自己的目的，露出一个并不算和善的微笑。


    .......低估他了。瑟希在心里暗骂，自己太想当然了，一个军人出身的人未必不懂权谋，更何况他在领主之位上坐了这么多年。


    这场晚宴真是不值。


    瑟希摸着冰凉的肚子，恨不得穿越回1小时前，根本不要走进这个大门......自己得到了什么？热水澡，三个月的强制合同，还有一肚子碎肉丸。


    这下真是亏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