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子路两边，冷杉树上的雪融化了，砸落在地，发出闷响，不知何处传来乌鸦的叫声，如同报丧的钟声一般。


    艾莉森又想起了老埃博尔的哭声。


    还有那天晚上见到的，穿着蓝色压褶领马甲的女尸。


    卡西恩走在她前面，靴子踏过的地方，留下一串脚印。适才他跟于勒借口说帮忙找黛娜和阿尔敏，便带着自己来到这里，却始终一言不发。


    明明是清晨，气氛却压抑得令人无法呼吸。


    终于，艾莉森忍不住开口，打破了沉默：“卡西恩，这里离村子有段距离，你现在可以说了。”


    “黛娜，我是说那个诺森德尔的间谍，已经死了，至于阿尔敏——”


    卡西恩停下来，抬头看了看空无一物的天空，不带感情地接口道：“大概也死了吧。”


    “那个间谍孤身一人，不太可能独自掩埋这么多尸体，必然有同谋。”


    “我们逼问阿尔敏的时候，他实在是害怕得有些过头了。”


    艾莉森当然记得那天的情形。


    彼时她有所怀疑，直到那晚女间谍说出阿尔敏的名字时，才终于确定下来她的推测。


    卡西恩给了阿尔敏一大笔钱，他恐怕想要借此离开村子，才因此被杀。


    “他知道太多，被‘黛娜’灭口了？”


    卡西恩耸了耸肩，“我没这么说，毕竟没看到尸体。”


    他有些恶意地笑了：“我们现在不还在找吗？——在矿区，失踪人口死不见尸是正常的。”


    艾莉森双手环胸，偏头看着他。


    之前在竖井的时候，卡西恩用插科打诨糊弄了过去，此后便绝口不再提矿区的事，她尊重同伴的隐私，便也没有多问。


    此时此刻，他却轻描淡写地开了口：


    “你想听故事吗，艾莉森？”


    卡西恩的目光似乎落在了很远的地方。


    “很久很久以前……”


    在一个古老的王国，有一个古老的贵族家庭。


    家族的主人有权有势，年轻英俊，掌握着强大的魔法，情人无数。


    终于有一天，他不得不承担起延续家庭的责任，迎娶出身名门望族的淑女为妻子，为他产下能够继承家族魔血的孩子。


    然而，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三个孩子，没有一个继承了家族的魔法能力。


    对于古老王国的贵族来说，再没有比魔血断绝更可怕的事情了。


    更糟糕的是，这位妻子的健康状况在生下最后一个女儿后，有了不可逆的损害，她不能再继续生育了。


    家主从未想过，魔血会在自己的下一代消失——他从来都是被众神眷顾的天之骄子，这样的奇耻大辱，怎么可能在他身上发生呢？


    一定是妻子的错，是她的血脉污染了家族的荣耀。


    于是他重新投向情人们的怀抱。


    其中有一个最最愚蠢的女人。


    她仗着年轻美貌，以为自己与众不同，能够凭借所谓的爱情，救赎家主自私冷漠的心灵。


    她相信了那些可笑的海誓山盟，住在为她准备的湖畔庄园，等待爱情的果实诞生。


    遗憾的是，她的孩子，似乎也没能继承魔血。


    满怀期望的家主勃然大怒，将情妇和婴儿一起赶了出去。


    女人走投无路，只好回到原来的家中。


    从前，她作为贵族的情人，风光无限，对父母兄弟多有接济，然而世态炎凉，此刻的她却成了家里的污点。


    于是她被父母用两枚金币卖掉，带着孩子，嫁给了赌坊的老板，一个不学无术的老酒鬼。


    老酒鬼每次喝多，就会打骂她们，女人太过软弱，没有办法保护自己和儿子，只能抱着他，一边哭一边说——


    有一天他的生父会来接他们，带他们过上好日子。


    那个孩子十岁左右的某一天，他再也无法忍受继父的虐待，偷偷逃走了。


    他跑啊跑，终于找到了母亲口中生父的大宅子。


    那天家主刚巧回家，在门口遇到了他——只一眼，他便知道这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他们长得实在太像了。


    但他却像打发垃圾一样，给了那个小乞丐几块银币，任由他在门外如何哭喊，都不再理会。


    孩子不敢回到继父的家里，他徘徊在大街上，很快，钱花完了，他开始饿肚子。


    他沿街乞讨，时不时因为侵犯了其他流浪汉的地盘，被胖揍一顿，就在他以为自己快要饿死的时候——


    有人问他，要不要去矿区打工，儿童的工钱虽然只有成人的一半，但包吃包住，也算笔不错的买卖。


    于是，孩子跟着他们去了魔晶矿区，忍受工头和矿场主的压榨和责打，起早贪黑地工作。


    日子虽苦，他想着，好歹是靠自己的双手挣口饭吃，也许未来等他攒够钱，还能回去，带那个傻女人一起逃走。


    某一天，他和带他来矿区打工的人一起下到竖井挖矿，对方突然说，他得了魔血病，需要一大笔钱来治疗。


    小孩没有多想，安慰工友说总有办法，甚至觉得可以拿出自己的积蓄来帮他，却不知道那人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在天光照不到的地底杀了他，用他的尸体去换抚恤金。


    可惜他一击未中，小孩受了伤，被他逼到角落。


    危机之时，他感觉到体内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力量——


    他看到了，眼前举起铁锹之人的恐惧，愤怒，悲伤，疯狂。


    只一眼，那人便再也不能动弹，仿佛被放大了数千万倍的情绪抓住了一样。


    小孩从他手中夺过铁锹，把他的脑袋砸了个稀巴烂。


    霎那间，那些负面的，可怕的黑色思绪扑向了那个孩子，他的心中只剩下仇恨和暴戾，却也有着难以言喻的畅快，等他回过神来，受害者几乎被他剁成了肉泥。


    工友们抓住了凶手，将他扭送去了监狱。


    法官判处他绞刑。


    行刑的头天晚上，狱卒带来的却不是断头饭，而是他的生父，那个贵族的家主。


    “……就这样，他终于找回了家族传承的魔血，真是可喜可贺啊。”


    卡西恩嘴角牵起残忍的弧度，以这样的一句话，作为故事的结尾。


    艾莉森听得如坠冰窖，忍不住问道：


    “那个孩子……是你？”


    卡西恩点了点头，继续道：“六年前，为了防止布莱克家魔血断绝，我被布莱克公爵从死牢里接了回去，但此时卡洛已经被定为布莱克家的继承人，我这样的私生子突然出现，只能被处处针对。”


    “‘心灵狩猎’，公爵说，这是布莱克家族传承的魔法，可以在瞬间放大敌人的负面情绪，操控他们的精神，甚至引爆。”


    心灵系魔法。


    艾莉森在课堂上学过，这是在已知魔法体系中，仅次于皇族能力的最可怕，也是最危险的力量，是布莱克家族能够跻身阿尔特蒂亚顶尖贵族的王牌。


    但她也记得，老师曾经提过：


    这一系魔法通常会对施术者的精神造成极大的负担。


    卡西恩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说：


    “没错，使用这种力量，我自己会遭受反噬，被施术者的负面情绪会有一部分转移到我身上。”


    “你问我为什么那天要杀那个间谍？”


    他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奋力扔向远方，像是要将那些黑暗的过往也一起抛诸脑后。


    “我没有办法控制——那时候，我没得选。”


    卡西恩向前一步，望向艾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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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森湛蓝的眼睛，诚恳地说：


    “我知道，你还没有完全信任我，但是艾莉森，我想要请求你，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可以吗？”


    卡西恩甚少露出这样的表情，金绿色的眼里有着难得的认真，没有往日那种吊儿郎当的笑意，像是摘下了他惯常的假面，几乎不像是艾莉森认识的那个桀骜少年。


    见她仍有些犹豫，卡西恩似乎下了某种决心，补充道：


    “实战演练我击败了卡洛，为此，他急需向布莱克公爵证明自己的能力，以免继承人之位不保。前些时候，公爵交给了他一项秘密任务，我想，大概率便是和那个女间谍有关——卡洛回来的时候，被人砍断了手臂。”


    艾莉森“啊”的一声，情不自禁地捂住了嘴。


    她知道卡洛定是出了什么状况，布莱克公爵才会让原本只是私生子的卡西恩，出现在兰卡罗德家的慈善舞会上，但此刻听他亲口说出，还是难免惊讶。


    如此，之前种种不合理之处便都串联在了一起。


    “埃德蒙殿下查出布莱克公爵和诺森德尔有勾连，但老狐狸不是好对付的人，这才希望能与我联手，掌控布莱克家的罪证。”卡西恩叹了口气，似是有些抱歉地说：“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瞒你的——更多的查下去也没有意义，至少，殿下想要的，我们都已经知道了。”


    艾莉森沉默不语，好像在消化刚才那一整段沉重的故事，就在卡西恩以为她已经被说服，想要往回走的时候，她却说了一句话：


    “不对。”


    “卡西恩，你没有说实话。”


    卡西恩金绿色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布莱克家族的内幕，父亲也许会感兴趣，但于我，没有任何意义。”


    艾莉森站在原地，山风吹起她的头发，让她美丽的脸孔多出了一分凛然。


    “你漏掉了关键的一点——布莱克公爵，究竟要和诺森德尔交换什么？他究竟在失踪案里涉入多深？”


    卡西恩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他知道，自己瞒不了她——艾莉森太过聪明，不会轻易被这样一个悲惨的故事蒙蔽。


    “……剩下的事情，交给我就好。”


    他在她面前，好像突然失去了能言善辩的力量，连卡西恩自己，都觉得这句话苍白而无力。


    “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换做是你，卡西恩，你能够袖手旁观吗？”


    艾莉森直视着他的眼睛，如同要将他看穿一般，冷声道：


    “交给你可以，那你又能保证，会还那些死去的人一个公道吗？”


    他们之间隔着一小段路，五步，不，只要三步，他们就能并肩而立，他就能像往常一样，轻松地撩拨她几句，或者讲几个从弗兰克那里听来的烂笑话，又或者，他可以像一个优雅的贵公子那样，牵起她的手，告诉她小心脚下。


    但卡西恩的耐心却突然被眼前的少女磨灭了。


    他不想再演下去了。


    “公道？恕我直言，兰卡罗德小姐，生来就过着优渥生活的你，有什么资格来跟我讲公道？”


    艾莉森哑然——


    是啊，她有什么资格呢？


    她可以说，前世的自己也经历过苦日子；也可以说，她想要为平民区的大家尽一份力量——


    但死去的人没有办法再活过来。


    卡西恩经历的那些惨痛遭遇，她也无法感同身受。


    尽管如此，尽管如此——


    无视那些尘埃中的哭声，她做不到。


    “我会如实告知埃德蒙殿下。这件事，我不会轻易放过。”艾莉森的声音里，有着不可动摇的决心。


    “太遗憾了。”卡西恩的声音骤然变冷，“大小姐，你本可以活下来——”


    下一刻，寒光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