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灵死去，身为御主，有失职之责，当受十日十夜剜心之痛。


    《御灵秘册》上写得清楚明白，崔雪时明知此行冒险，却仍想与崔寂通一次消息。


    她透过鸽灵的眼，就快要看见崔寂了，哪知一道血光闪过，她立刻遭到了血契反噬，痛得几乎昏死过去。


    幸而霭蓼护住了她，将她送入洞天深处的温泉中疗养。


    “哼，这便是那漉月教你的御灵之术？不过是狂妄自大，作茧自缚罢了！”霭蓼气急，边治疗边骂了起来。


    “死者……为大……师父、勿要诋毁……啊……”崔雪时修习御灵术前就已知晓，须有自舍献身之念方可练成，此番痛归痛，可她不后悔。


    “若我不出手，你非痛死不可，”霭蓼扎下一针，脸色冷得如同结了层霜，“你倒好，还有心思惦记旁人。”


    “哪有……我分明最惦记师父，若师父不在了，我定然……日日思念……”


    “你爱思念谁便思念谁。我寿数长久，才不与个死人争什么长短。”


    崔雪时习惯了师父的吃软不吃硬，就常说些好听的哄她，这样师父高兴，她的日子也好过些。


    可是鸽灵死了，死之前，她只看见了一堵高墙，崔寂似乎在墙内，但她认不出那是什么地方。


    “自今日起，你在此疗伤，没有我的允许，不能离开半步。”霭蓼挥袖，落下一层结界。


    “师父，我……！”崔雪时的确动了离去之念，她实在不放心崔寂，总隐约觉得，他出事了。


    初次遭血契反噬的御主，因没有经验，往往伤得极重。


    霭蓼替她护住心脉，绝不可能放她离开。


    普茹洞天灵力充沛，温泉又是上佳的疗养之地，一年以后，崔雪时彻底伤愈，才被允许回到药庐。


    时隔一年，她的伤是好了，可对崔寂的担忧，却一时一刻也未曾放下。


    “修行之人，心浮气躁，像什么样子？”霭蓼甫一见她，便知她心思郁结，张口就斥责了一句。


    “师父，”崔雪时端端正正地跪下，磕了个头，“师父于我有恩，我从不敢忘。但我跟随师父学习医术，本为着一桩心愿。如今已过两载，心愿仍未达成，我才如此思虑过甚、焦躁难止。”


    “什么心愿？说来听听。”


    “我的师弟，崔寂崔云暄，被人剜了眼睛，除非与剑灵共鸣，否则便目不能视物。求问世间可有良方，能治好他的眼睛？”


    “与剑灵共鸣视物？”霭蓼语调上扬，“这又是何人想出的歪招？”


    “怎么是歪招？若不用此法，他便是个瞎子。”


    “那我问你，你借鸽灵视物，能否看清？”


    “不甚清晰，不过勉强能辨认方位。”


    “鸽子是活物，剑是死物，你驾驭活物尚且如此，就算那死物沾过几分灵气，通了灵，也不会比活物更好用。”


    听了这话，崔雪时竟生出些许通透之感。


    世间万物皆可通灵，死物灵弱，驾驭不易，但若通此道，便可挟山峦填沧海；而活物灵强，更易驾驭，只不过灵识越强的活物，越有自己的想法，驾驭起来也越有难度。


    比如，人灵，魔灵，甚至还有仙灵。


    她天生能与草木共鸣，而草木虽是活物，却与人、魔、仙有所不同。


    “草木一类，即便断了枝条、掉了叶子，我亦可用灵力催动，让它们再长出来……而崔寂是人，要令他再生眼目，除非……赋形之术？”


    “草木可以复生，而人、魔、仙都不能，这就是天道秩序。赋形之术忤逆天道，所以被视作禁术。”


    原来如此。


    漉月之死，并非单纯损耗而亡，她施展赋形之术，挑战天道秩序，就算不死，正道仙门也势必要诛杀她。


    再者，赋形之术施展条件极为苛刻，代价巨大，就算找到第二个能施展此术的御灵师，他也不会为了给崔寂造一双眼睛，而忤逆天道。


    霭蓼见她苦恼，又问：“你在人间时，有听过三皇的故事吗？”


    崔雪时点头，幼时睡前，父亲曾对她讲过：“女娲造人，神农尝百草，伏羲制结界。”


    “你听过故事，就应该知晓，三百多年前六界混战，上古真神为镇压妖魔，逐一陨落，而后才有了东方帝君与西王母分治天界，维系了三百多年的六界太平。”


    “那妖魔都去了哪里呢？”


    “自然是被镇压在暗无天日的地方，永生永世不得脱逃。”


    崔雪时再度忆起前世种种，彼时魔尊降世，到处都是肆虐的魔物，哪有一点被镇压的模样？


    而且她怀疑，师父想岔了，她将自己与魔尊纠缠的记忆，当作了三百多年前，魔物未被镇压时的一缕吉光片羽。


    可事实上，她的前世也有竹菁门、谷墨门，就连平阳崔氏，她也曾听说过。


    见师父神色凝重，崔雪时问得小心翼翼：“我若遇上了魔，当如何？”


    霭蓼抚了抚她的头发：“你是我徒儿，又有慧根，飞升登仙是迟早之事。而仙魔有别，你若遇上了魔，当格杀勿论。”


    “师父很希望我飞升吗？”


    “你不是要给什么师弟治眼睛吗？”


    “登仙之后，便不算使用禁术了吗？”


    “人族皆是女娲上神造出来的。届时你为仙身，他为人身，你赐他一双眼睛，又有何妨？”


    崔雪时听明白了。


    判定赋形之术是否为禁术、是否违逆天道，不在于此术能否救人、好不好用，而在于漉月本身是人是仙。


    只要漉月一日未能飞升，便不可施展仙神才能使用的法术，否则便是违逆天道、死有余辜。


    可在她眼里，漉月尊上温柔慈爱，既如师长，也如母亲。


    她接受不了，如师如母的漉月是因实力太强而获罪身死。


    她不服，也不甘心。


    “难道除了飞升，就没有其他办法吗？！”崔雪时追问道。


    强大如裁月、漉月，修行百余年都未能飞升，她这一时三刻又如何做到？


    何况，若只有她一人飞升，从此与崔寂仙人永隔，那又有何意义？


    “有啊，”霭蓼轻描淡写，“你去神陨之处，复活女娲上神，她宅心仁厚，定会满足你的心愿。”


    “师父！”崔雪时立刻跪下，叩了三叩，“师父已是仙身，我求师父，替崔寂治一治眼睛。”


    “你不是不知，我从不过问人间之事。”霭蓼挥了挥手，转身便要离开，“若还想学，就随我来，若不想学，就离开普茹洞天。”


    崔雪时无法，只得按下心中急躁，先跟上师父。


    师徒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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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山脚医舍，霭蓼特别嘱咐，让她继续在此修习医术。


    崔雪时发现，师父虽然不肯帮忙，却也不是完全不在意。她分拨给自己照料的病患，一个二个全是瞎子。


    “他……是怎么瞎的？”她指着其中一位丰神俊朗、白衣翩翩的仙君。


    “是在说我吗？”仙君颔首浅笑，行至跟前，合掌一揖，“我的双目，是我自己毁掉的。”


    崔雪时讶道：“为何？”


    神君悠悠叹了口气：“为动了不该动之情。”


    人间修士奉无情道为正统，天界仙人自然更不可动情。


    这位春生仙君在飞升前，曾爱慕过一名女子，女子喜爱花木，所居之处必然繁花似锦，热闹非凡。


    “我与她本是神交，只说过一两句话，见过彼此种出的花。”仙君回忆道，“我飞升之后，被封为春生仙君，专司布春之事。人心真的很难没有偏袒，尤其当我知道她最喜欢什么花的时候，总免不了多奉送一些，借此讨她欢心。”


    崔雪时不解：“这也并没有什么错啊，仙君既已放下情爱，送花也就只是送花而已。”


    仙君又笑：“小医仙定然没经历过吧？我为人间布春，爱一切花，也爱一切人。可若对某一人动了偏袒之念，便不止是爱念，而是贪念了。”


    “仙君的意思是，爱念亦是一种贪念？”


    “你若随他如何，爱念就只是爱念，若想占为己有，便是贪念了。”


    崔雪时望着他蒙着白布的双眼：“仙君不想偏袒，所以自毁双目，那又为何要来治呢？”


    “我何曾说过，我来治眼睛？”


    “那你可还有其他病症？”


    “我有心疾，我忘不了她。”


    在他二人闲聊之时，霭蓼不知何时已然离去。


    崔雪时知道，师父为何会把这位仙君分给自己照管。


    毕竟她数千年前就已断情绝爱，如今却要劝一个小仙君忘情，于她而言，是在无聊透顶。


    既要给人治病，崔雪时便搬到医舍住下，边研制忘情的药方，边照管此处的患者。


    她与春生仙君日渐熟络起来，她觉得仙君脾气不错，虽已位列仙班，却没什么神仙的架子。


    相处久了，仙君也知道，她留在此处修习医术，是为了给一位师弟治眼睛。


    “与剑灵共鸣，的确不是什么好办法，”春生仙君抬手，覆住她的眼目，“你瞧，是这样吗？”


    “这是……”崔雪时的视野立刻变得不一样了。远处看不清，近处看不清，即便不近不远的地方勉强能看见，也与真实有很大不同。


    譬如窗外连片的桃林，原本娇粉可爱，可她看着却像泡过水的宣纸，既生了褶皱又失了大半颜色。


    春生仙君收起法术：“这就是与器物共鸣下的视野。你那位师弟，几乎是个半瞎。”


    听他如此说，崔雪时更愧疚了。


    在南殿时，她因才被赋形，使不出多少力气，一应生活起居，便都让崔寂来照料。


    难怪当时他手上，会有几处奇怪的疤，似乎不是刀伤，就是烫伤，原来都是因为他看不清。


    “那仙君可知晓，有何办法能让他再看得清楚些？”


    “既然能与剑灵共鸣，那你是否想过，替他装一副义眼？”


    “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