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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盛宠帝妃

    第141章 【三合一】所有事端,都是阮宝林一人所为,同贵妃娘娘无关。


    听到梦魇两个字,太后面色难看至极。


    因近来不用处置宫事,她面容比之以前要慈和许多,不再经常质询宫人。


    尤其请宫妃安时,她也都言笑晏晏,如同寻常长辈一般和蔼可亲。


    然而今日这事一出,她还是那个威严的太后娘娘。


    梦魇两个字,很容易让人多想。


    宫中最忌讳巫蛊之术,但凡牵扯其中,不光自己不会有好下场,还会牵连其家,古往今来,最严重的巫蛊之祸,能弄得满门抄斩,人头满地。


    太医不停强调,梅贤妃这一胎没有异常,也没有中毒迹象,御膳房也保证膳食安全可靠,并无差错。


    那什么事情能导致梅贤妃无缘无故小产?


    唯有巫蛊之术。


    怕是梅贤妃被人诅咒,日积月累,终腹痛小产,失去了还未成型的皇嗣。


    澄江说她一直梦魇,也侧面印证了这一点。


    仁慧太后管理六宫事二十几载,等到儿子继承大统,她也代为理事多年,如何会听不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她冷着脸,眼眸寒冰,冷冷看向澄江。


    “这世间根本就没有鬼,巫蛊、诅咒,都是拿来攻讦旁人的借口,”仁慧太后一字一顿,“哀家在宫中将近三十载,什么事情都见过,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为了权利毒害谋杀的确有之,但用巫蛊诅咒就能祸害旁人的,还真没听说过。”


    仁慧太后身上的凌厉气势扑面而来。


    澄江面色煞白,她跪在地上,几乎泣不成声。


    “若巫蛊就能杀人,那哀家……早就已经死了八百回了。”


    这话说得铿锵有力。


    姜云冉叹了口气,柔声道:“太后娘娘莫要动怒,娘娘母仪天下,仁慈和善,定能长命百岁,长久陪伴陛下身侧。”


    有她劝说,仁慧太后脸色稍霁。


    在她身边,皇贵太妃也出言安慰:“贵妃所言甚是,姐姐可不能说这丧气话,不光我听了难过,便是陛下听了都要着急。”


    仁慧太后看了看两人,才揉了一下眉心。


    “宫里最忌讳此事,若此时闹出,还不知要如何收场。”


    的确如此。


    如今边关战事起,景华琰和肱股之臣们殚精竭虑,夙兴夜寐,本就分身乏术,后宫之中却又出了梅贤妃小产之事。


    本来听到梅贤妃并无大碍,仁慧太后还略放下心来,只要人健康无忧,便就是大喜事。


    至于她因何小产,慎刑司和尚宫局一起出手,总会查清真相。若是意外就好好安抚,若是人为……那必然要惩戒真凶,不能轻饶一人。


    然而还没等开始盘查,澄江就忽然出来说了这番话,她没有明说,可人人都听出她话里有话。


    明摆着,就是说梅贤妃被人用巫蛊之术诅咒,谋害了腹中的小皇嗣。


    若是此事牵扯到巫蛊,那事情就难善了了,必要闹得宫中腥风血雨,到时候不可能不分薄景华琰的心思。


    在国朝一门心思战事时,若是再闹巫蛊大案,可不是明智之举。


    即便是多事之秋,也必要压下矛头,以大局为重。


    根本不用犹豫,仁慧太后就做出了选择。


    仁慧太后不愧是宫中的定心石,她一番话,就把众人心思拉了回来,不敢再继续深想。


    然而作为苦主的澄江,却冒着被仁慧太后杖责的风险,强撑着躬身在地上磕了几个头。


    “娘娘,奴婢知晓娘娘仁慈,胸怀天下,可贤妃娘娘怀的是皇嗣,是陛下的骨肉,”澄江嘭嘭嘭磕头,声音震天响,“还请太后娘娘、皇贵太妃娘娘、贵太妃娘娘为贤妃娘娘做主,为小殿下做主。”


    莫名其妙失去了未来的小皇子,梅氏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说起小孙儿,仁慧太后也满心伤痛。


    她语气缓和,温言劝说:“贤妃出了这样的事情,哀家等都很心痛,不可能弃之不顾。”


    仁慧太后垂眸看向澄江,言语平静,但眼眸中却有着不容反驳的威仪。


    “此事定会仔细详查,但肯定与巫蛊之术无关,你可明白?”


    这已经说得非常清楚了。


    澄江愣了一瞬,她喃喃自语:“是,奴婢明白,可是……”


    “可是娘娘方才说……她感觉腹痛难忍,好似有无数针扎在肚子上,让她难受得紧。”


    这话说得在场众人脊背发寒。


    若真是如同澄江所言,真有人行巫蛊之术,那会不会咒杀旁人?


    姜云冉双手交叠在小腹上,安静垂眸,不言不语。


    仁慧太后又要让她噤声,另一边的皇贵太妃却柔声开口:“你是叫澄江吧?”


    澄江愣了一下,颔首道:“回禀娘娘,是。”


    皇贵太妃问:“因为脾胃不和之事,贤妃日常可十分忧心?算算日子,她也有六个月了,可我瞧着她依旧消瘦,平日可是特别在乎用膳之事?”


    澄江不知皇贵太妃因何这样询问,倒是姜云冉抬眸看向了她。


    皇贵太妃面容温和,语气也十分平和,同威严的仁慧太后全然不同,让人很容易放下心防。


    澄江顿了顿,才说:“是……”


    “娘娘总担心因为自己让小殿□□弱,所以用膳时非常谨慎,日夜也都很忧心。”


    皇贵太妃呼了口气,道:“这就对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贤妃应是太过焦虑,才导致夜里梦魇,与什么巫蛊之术全无关系。”


    她这样一说,在场众人皆恍然大悟。


    的确,却是是有这种可能得。


    贵太妃也颔首:“的确是这个道理。”


    澄江还想再说,却被仁慧太后制止:“皇嗣和小产之事,有司礼监、尚宫局和慎刑司加紧详查,哀家也会尽心尽力,无论结果如何,都会秉公处置。”


    “如今最重要的,是医治好贤妃,让她早日康复,澄江,你是贤妃身边的老人,侍奉她多年,务必要好好侍奉,你可明白?”


    澄江其实已经有些茫然了。


    她今日经历了太多事,可以说是身心俱疲,现在被太后和皇贵太妃这一劝说,竟是下意识要点头。


    然而就在这时,绯烟宫外,忽然传来一阵哭嚎之声。


    “太后娘娘,臣妾有事请奏。”


    那声音听着很是耳熟。


    姜云冉和慕容昭仪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对方的了然。


    仁慧太后的面色越发难看。


    “三更半夜,因何大声喧哗?成何体统!”


    彭尚宫快步而出,片刻后,她快步回来,在仁慧太后耳边低声禀报。


    “哦?”


    仁慧太后冷笑一声:“那就让她进来,哀家倒是要看看,她能说出什么花样来。”


    果然,等彭尚宫把人请进来时,慕容昭仪惊讶道:“阮宝林?”


    是的,来人正是阮含珍。


    她衣衫整洁,发髻也一丝不苟,显然这个时间还未歇息。


    还有小半个时辰就到了落锁时分,她来得不早不晚,刚刚好。


    阮含珍似乎看出气氛不同寻常,一进来就跪在堂下,给众人见礼。


    除了方才的喧哗,此刻她看上去谨慎许多,脸上甚至还有着明显的忧虑。


    尤其目光触及姜云冉时,她竟然瑟缩了一下,显得非常惧怕。


    姜云冉平静看向她,目光不躲不闪,并未有任何惊慌失措。


    两人之间的异常,被众人都看在眼中,仁慧太后今日心情不佳,不仅心疼贤妃母子,还忧心前朝战事,此刻见她这般瑟缩模样,平日里的温柔慈爱也维持不住了。


    她一贯不喜欢阮含珍。


    尤其她入宫之后,许多事情都是阮氏闹出来的,因此越发烦闷。


    “有话快说。”


    阮含珍低下了头。


    “太后娘娘,臣妾有要事禀报,”阮含珍低声说,“但臣妾不敢说。”


    仁慧太后不耐烦了。


    “你只说便是,贤妃还要医治,你莫要耽误时间。”


    阮含珍闭了闭眼睛,她似乎把心一横,直接了当说出了口。


    “太后娘娘,臣妾检举姜贵妃行巫蛊之术,谋害贤妃和皇嗣。”


    这话一说出口,整个绯烟宫落针可闻。


    众人一时间都没有回过神来,似乎完全没听懂她的话一般,脸上皆闪过惊愕。


    “你说什么?”


    慕容昭仪的语气里甚至带着怒气。


    这不是胡说八道吗?


    阮含珍躬身磕头,把地砖砸得嘭嘭响。


    “臣妾不知贤妃娘娘今日如何,但若是有什么异常,定是姜贵妃诅咒所致。”


    姜云冉是这其中最镇定的人。


    她依旧还是那副平静无波的面容,不仅不愤怒,甚至都不惊讶。


    反正阮含珍针对她也不是一两次了,无论哪一次,都与姜云冉本人无关,最后吃挂落的都是阮含珍自己,这一次,应该也不例外。


    不光她这般想,就连仁慧太后也这样想。


    她蹙了蹙眉头:“阮宝林,你之前数次与姜贵妃为难,念在你已经受了惩罚,贵妃又宽宏大量,哀家便不与你计较。”


    “今日这样的场合,你若是敢信口胡言,哀家定不会再宽宥你。”


    阮含珍慢慢抬起头,此刻已经泪流满面。


    “太后娘娘,之前是臣妾不懂事,犯了错事,可今日臣妾检举,是有证据的,臣妾不是胡言乱语。”


    她不等仁慧太后驳斥,立即就道:“一月前,臣妾去了一趟织造局,偶然瞧见贵妃娘娘身边的宫女青黛从织造局出来,臣妾好奇就跟了上去,发现青黛鬼鬼祟祟把一个包袱藏在怀中。”


    “臣妾当时不以为意,后来又听听雪宫的宫人说,昭仪娘娘也不知怎么了,非要把庭院中那棵长得好好的蔷薇挪地方,折腾了好几天才罢休。”


    一个月前,姜云冉还是昭仪,阮含珍倒是长进了,说话一点疏漏都没有。


    阮含珍慢慢直起身体,她说:“臣妾同姜贵妃关系不睦,满宫都知道,当时臣妾怕娘娘要谋害臣妾,就买通了扫洗宫人,去看一看原来种蔷薇的地方,果然……那里埋了一个木盒,那木盒上贴着明黄的符纸。”


    ————


    姜云冉一直都觉得,阮含珍是很有本事的。


    她每次出来惹事,总能让所有人哑口无言,说出一句又一句震惊心灵的话。


    鲁莽、尖酸,却又不那么市侩,反而透着一股愚蠢。


    此刻也不例外。


    虽然姜云冉是被检举的那个人,但她却并不慌张,依旧平静淡然,仿佛事不关己。


    倒是宫人们有些惊慌,一个个白着脸不敢抬头,只觉得自己听到了天大的事情,生怕自己被灭口。


    仁慧太后沉着脸,大抵见多识广,倒也并不惊讶,皇贵太妃则是叹了口气:“阮宝林,话是不能乱说的。”


    “行巫蛊之术可是大罪,你若是真要检举姜贵妃行此事,若是成了还好,若是不成……”


    “若是不成,定会牵连家中,你自己也自身难保。”


    “你若是这几日心绪不佳,胡言乱语,给姜贵妃道个歉,太后娘娘还能宽宥你几分。”


    皇贵太妃已经给了阮含珍台阶下。


    只要她愿意承认自己“错了”,那今日事可以大而化之。


    但阮含珍却紧紧咬着下唇。


    她不能退缩,也没有退缩的可能了。


    事情已经做下,定要让姜云冉血溅当场,为母亲报仇雪恨。


    阮含珍眸色坚定,她再度磕了个头:“臣妾所言句句为真,愿以性命担保。”


    皇贵太妃又唉声叹气,这次是真的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就连贵太妃也蹙了蹙眉头,看向仁慧太后:“姐姐,您看……”


    仁慧太后垂着眉眼,手里的佛珠没了,宫人们暂且不敢捡起,便只能虚虚颤动手指。


    “姜贵妃。”仁慧太后抬起眼眸,看向姜云冉。


    她的目光有审视,也有询问。


    “此事牵扯你身,你意下如何?”


    姜云冉起身对仁慧太后福了福,声音平静而清澈:“太后娘娘,既然阮宝林检举臣妾,臣妾想要再问一问事情细节,可好?”


    仁慧太后的目光依旧落在她身上,片刻后,仁慧太后嗯了一声,重新合上双眸。


    “你问吧。”


    姜云冉重新落座,她看向阮含珍,依旧平静淡然。


    “阮宝林,你说那宫女取出盒子之后,如何了?”


    阮含珍愣了一下,没想到姜云冉竟一点都不害怕,心中不由怨气更深。


    看你能嚣张到几时!


    她这样想着,面上却满是柔弱可怜:“当时那小宫女吓坏了,不敢多看,又怕被人发现,便把盒子埋了回去。”


    “她告诉臣妾之后,臣妾便想着,可能是贵妃娘娘不喜臣妾,想要诅咒臣妾,”阮含珍说着,又委屈落了泪,“可贵妃娘娘手握权柄,又得陛下盛宠,臣妾左思右想,不敢得罪贵妃娘娘,就隐瞒不表。”


    这个借口找得倒是很好。


    虽然还是有不少疏漏,却也勉强能自圆其说了。


    姜云冉点点头,又问:“那你今日因何忽然探袒露实情?”


    阮含珍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低声道:“今日傍晚,臣妾在宫中散步,就听到外面传来嘈杂声音,原是绯烟宫的宫女疾步去请太后娘娘。”


    “当时臣妾就觉得不对,耽搁了片刻之后,还是决定过来看望贤妃娘娘,结果远远瞧见皇贵太妃和贵太妃娘娘都来了,臣妾便猜测贤妃娘娘出了事。”


    阮含珍意有所指:“贤妃娘娘一直身体康健,小殿下也健康无碍,怎么会忽然出事?”


    “当时,臣妾就想到了那个盒子……”


    说到这里,姜云冉几乎要为她鼓掌叫好。


    故事编到这里,阮含珍成功为自己塑造了柔弱可欺,忍气吞声,却又不畏强权,为了旁人勇敢出头的形象。


    真精彩啊,精彩到不像是她能编出来的故事。


    姜云冉深深看了她一眼,才仰头看向太后:“太后娘娘,臣妾问完了。”


    仁慧太后此刻才睁开眼睛。


    她冷冷睨着阮含珍,满眼都是不屑。


    很显然,她不相信阮含珍的话。


    阮含珍吓得一哆嗦,眼泪再度落下:“太后娘娘,臣妾所言都是真的,绝无半分虚假。”


    仁慧太后却说:“阮宝林,即便你所言为真,光凭这只字片语就要断定姜贵妃诅咒梅贤妃,简直是无稽之谈。”


    顿了顿,仁慧太后还要继续训斥,阮含珍却忽然激动站起身,她声音洪亮,宫殿内外都能听清。


    “太后娘娘这是要包庇贵妃娘娘吗?就因为她得陛下爱重,就因为她怀有皇嗣,做了错事就可以不被惩罚吗?”


    这声音犹如晴天霹雳,落在沉寂的绯烟宫,殿阁内外众人皆是神情一肃,呼吸就放轻了声音。


    无人敢开口,无人敢抬头。


    无人知晓仁慧太后此刻是什么表情,更无人敢去看姜云冉。


    阮含珍今日此举,是破釜沉舟,必要把事情闹大,不死不休了。


    “你……”


    仁慧太后气得心口发闷,她只说了一个字,正殿之外,一道熟悉低沉的嗓音响起。


    “你这么笃定,那就去听雪宫看一看,究竟有没有这样一个盒子。”


    众人齐齐抬头,就看到年轻的皇帝陛下大步流星而来,踩着月色踏入寝殿之中。


    满堂皆静。


    景华琰这几日都在忙碌,夜里都未好好休憩,此刻显得略有些疲惫,精神却还是抖擞的。


    他只穿了日常的常服,头上戴着轻纱冠,自是清俊出尘,没有一丝颓唐。


    忽然见他出现,*众人皆是一愣,随即仁慧太后就忙到:“皇帝怎么来了?你怎么不好好休息,后宫之事不用你操心。”


    这话有责备,也有心疼。


    景华琰面无笑意,他直接来到姜云冉身边,一手安抚太后,一手按住了姜云冉的肩膀。


    “无需多礼。”


    他道:“朕听闻绯烟宫出事,正巧忙完,便过来看望。”


    “没想到,听到的不是众人关怀梅贤妃,反而是诋毁姜贵妃。”


    阮含珍站在堂下,整个人都傻了。


    但很快的,她就重新兴奋起来。


    “陛下同意去听雪宫观察看,再好不过,到时候就能证明臣妾所言不虚。”


    阮含珍一边说,一边又委屈上来:“要不是关心贤妃娘娘和小殿下,臣妾也不敢故意惹怒贵妃。”


    景华琰看都不看她。


    他转头看向仁慧太后:“母后,今日事发突然,贤妃又要好好医治,不如直接去听雪宫,是非对错,一看便知。”


    “有劳母后了。”


    太后见他神情平静,右手一直稳稳搭在姜云冉的肩膀上,难得平顺了心情。


    不得不说,她竟也开始依赖年轻的儿子了。


    看到他过来,她竟觉得有了主心骨,一切麻烦都是小事。


    仁慧太后叹了口气,道:“辛苦皇帝了。”


    决定要去听雪宫,就不停歇,景华琰叮嘱白院正和后赶来的李院使仔细给贤妃请脉,务必对梅贤妃的小产有个交代,又叮嘱绯烟宫宫人好好侍奉,一行人就浩浩荡荡出了绯烟宫。


    夜里的宫道幽深狭长,寂静无声。


    众人走在宫道上,无一人交谈。


    绯烟宫距离听雪宫步行就能到,不过是前后巷的距离,一炷香之后,众人便来到听雪宫前。


    守门的刘晓瑞听到脚步声,立即出门相迎。


    熟料看到的是浩浩荡荡一群人,不由有些惊骇。


    但他却很快让小黄门去传人,自己则上前见礼。


    景华琰直截了当:“你去取铁铲来。”


    等众人在阮宝林指定的位置站定,自然是神情各异。


    那里原本的确种了一棵蔷薇,奈何那枝树木枯死,青黛就让宫人换了一棵月季。


    现在可好,这棵月季也要被请出来了。


    听雪宫前殿已经点燃了所有的宫灯,照耀得天空如白昼。


    景华琰站在最前面,左边是仁慧太后,右边是姜云冉,三人神情出奇平静。


    另外皇贵太妃、贵太妃和慕容昭仪也一起来了,算是作为见证。


    阮含珍站在人群另一侧,她的脸颊被火光照亮,显出不自然的红云。


    此时此刻,她心中一片激动。


    看着小柳公公一铲又一铲带出褐色的土壤,心跳如鼓。


    快了,就快了。


    马上,姜云冉就要获罪下狱,自戕狱中。


    想到这个可能,阮含珍几乎要忍不住笑出声来。


    可众人就在眼前,她不敢太过放肆,只能强忍着满心激动和笑意,绷着脸沉默无言。


    颤抖的手却出卖了她的兴奋。


    姜云冉淡淡睨了她一眼,就收回目光,重新落在越挖越大的土坑里。


    那里,什么都没有。


    一铲,又一铲。


    坑挖得越来越深,几乎无法使力了。


    慢慢的,小柳公公停了下来。


    阮含珍再也维持不住内心的平静,她听到小柳公公开口了。


    他禀报:“陛下,太后娘娘,土坑里并无任何东西。”


    “不可能!”一道嘶吼响起。


    阮含珍脸上的表情一瞬间扭曲了。


    她又是要放肆大笑,又是难以置信,这一刻,千言万语凝固在脸上,显得狰狞无比,犹如地狱来的恶鬼。


    恰好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阮含珍下意识捂住脸。


    她嘶吼着:“不可能,就在这里,就在这里!”


    阮含珍最终再也忍耐不住,整个人扑在土坑之外,伸手就要去挖土。


    仁慧太后整个人彻底放松下来。


    她蹙了蹙眉头:“阮宝林,休要再胡闹!”


    阮含珍眼泪再度滑落,这一次,却不是做戏表演,而是真的恐惧害怕。


    她检举失败了。


    又一次。


    上一次有凡霜,这一次呢?


    阮含珍跪坐在地上,脸颊手上都是泥土,显得异常狼狈。


    她一边哭,一边笑,几乎癫狂。


    “不可能的,她告诉过我……”


    姜云冉垂眸看着她,冷冷道:“谁告诉你的?”


    阮含珍忽然噤声了。


    她吓得整个人都哆嗦起来。


    内心深处只剩下绝望。


    她清晰意识到,这一次,自己算是完了。


    怕是以后只能在冷宫苟延残喘,再无出头之日。


    阮含珍放声痛哭:“陛下,陛下,臣妾真的没有故意污蔑,定是贵妃娘娘把盒子转移了……”


    “启禀陛下、太后娘娘,奴婢曾经在长春宫见过一个封符木盒,”此时,阮含珍身后的宫女上前一步,直接跪倒在地,“奴婢要禀报阮宝林行巫蛊之术,意图栽赃嫁祸贵妃,扰乱宫闱。”


    阮含珍瞪大眼睛。


    说话之人,是她最后能依赖的人。


    素雪跪在地上,面容冷肃,神情异常平静。


    她匍匐在地,声音清晰。


    “所有事端,都是阮宝林一人所为,同贵妃娘娘无关。”


    ————


    谁都没有想到,今日的事情这样跌宕起伏,峰回路转。


    这贼喊捉贼的戏码,竟在长信宫瞧见了。


    即便是见多识广的几位太妃,也都回不过神,根本想不明白这复杂的事端。


    倒是阮含珍忽然转过身,恶狠狠就要往素雪身上扑去。


    “你这个贱人,你栽赃陷害!”


    还好小柳公公眼疾手快,一把拽走了素雪,让阮含珍扑了个空,膝盖一软就跪倒在地。


    又落了一身灰。


    素雪站在一边,神情冷淡。


    “奴婢以性命保证,所言皆为真。”


    阮含珍这辈子做了那么多糊涂事,唯一真心相待的就是素雪。


    今日被素雪背叛,她心中难过,忍不住哭嚎出声。


    霎时间,刺耳的哭声在听雪宫回荡,在这安静的深夜里格外清晰。


    景华琰垂下眼眸,冷冷道:“噤声。”


    一瞬间,哭声骤停。


    景华琰并不耽搁时间,直接道:“去长春宫。”


    长春宫位于东六宫,距离较远,众人都乘上了软轿。


    路上,素雪禀报道:“这些时日,宝林娘娘总是避开奴婢行事,单独吩咐长春宫的小宫女阿幼,阿幼可能有些紧张,行事并不利落,便让奴婢看到了那个木盒。奴婢起初并不明白,后来隐约听阿幼禀报,说安置好,请娘娘放心,奴婢便起了疑心。”


    说起来很简单。


    阮含珍近来行事都避开了素雪,素雪不知她究竟在做什么,便也不可能检举,但今日这样一闹,素雪就明白过来,肯定是阮含珍故意栽赃。


    那个木盒,就是证据。


    既然听雪宫没有,便只可能在长春宫。


    众人来到长春宫时,长春宫里宫灯都灭了,苏宝林早就睡下,不知外面发生何事。


    嘈杂声惊动了苏宝林,她披着衣衫出来,就被这浩浩荡荡的人群吓了一跳。


    慕容昭仪安抚她回去,一行人就进了东配殿。


    素雪也不废话,她上前一步,指着其中一个箱笼道:“就在那里面。”


    这是在嫔妃宫中,便换成彭尚宫亲自搜查。


    阮含珍已经被人挟制在众人之后,无法动弹。


    她那双眼睛里满满都是恨意,却再也不是对着姜云冉,而是冲着素雪。


    寝殿中很安静,只有彭姑姑搜查的声音。


    一盏茶过去,彭姑姑空手而归:“没有。”


    这两个字说出口,阮含珍冷笑一声。


    她看起来已经有些癫狂,两名高大的嬷嬷需要用力才能挟制住她。


    “不是我,不是我,是这贱人栽赃!”


    “我是清白的!”


    仁慧太后头痛欲裂。


    折腾这大半夜,还被阮含珍这样胡搅蛮缠,她所有的耐心都已经耗尽。


    本来就因贤妃小产而心痛,现在越发烦躁起来。


    “闭嘴!”


    阮含珍的眼泪扑簌而落:“太后娘娘,臣妾真是冤枉的!”


    仁慧太后冷冷道:“你栽赃陷害贵妃,可不是冤枉的。”


    此时,皇贵太妃轻轻拍了拍仁慧太后的肩膀,柔声道:“姐姐,今日天色已晚,既然没有结果,不如先各回各宫,明日再分辨清楚。”


    仁慧太后面色稍霁,她看向景华琰,想要问一问他的意见。


    景华琰面容冷肃,他坐在主位上,自从踏入长春宫后便一言不发。


    “搜宫。”


    他没有任何迟疑,只冷冷说了这两个字。


    莫名的,阮含珍一阵心慌。


    然而对上景华琰冰冷的视线,她终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所有人都等在明间,等候宫人搜宫。


    一刻过去,两刻过去。


    贵太妃有些熬不住,略有些困顿。


    姜云冉也靠在椅背上,右手撑着额角,半阖着眼眸。


    仁慧太后有些忧心,道:“让贵妃去一边歇一歇吧。”


    姜云冉摇了摇头,对仁慧太后轻声道:“无碍,长辈们都在,臣妾因何就要单独休息。”


    她话音刚落下,彭尚宫就捧着个盒子,面色沉寂出了寝殿。


    所有人的视线,瞬间落在她身上。


    那是一个小巧的方盒,应该是枣木材质,并不十分名贵。


    盒子上贴了一张黄纸朱砂符,不知符文有何作用,但看起来触目惊心,众人一时间都有些惊愕。


    “还真有?”贵太妃惊呼。


    彭尚宫倒是并不显得害怕,她稳稳捧着那个方盒,放在了前方的方桌上。


    “回禀太后娘娘,陛下,此盒是在阮宝林架子床之下寻到,藏得很深,费了一番力气才取出。”


    听到这话,阮含珍呆愣愣看向前方,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


    今日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超出她的意料,与先前说好的全然不同。


    无论是出现在她宫中的木盒,还是素雪的忽然背叛,都让她忽然明白一件事。


    今日的检举,或许不是要除掉贵妃,而是她。


    对方做了万全之策,把她诱骗入圈套之中,而她自己心甘情愿上了钩。


    多可笑。


    多可笑啊。


    她自己把自己害死了。


    方盒在她宫中出现,她再无转圜的余地。


    阮含珍那双猩红的眼睛死死瞪着,莫名落下泪来。


    此时,她甚至心存侥幸:“太后,太后娘娘,您之前也说了,并不相信巫蛊之术,即便如此,此事也与贤妃娘娘小产无关。”


    “不是臣妾害的贤妃娘娘,是她自己,是她自己!”


    仁慧太后头风发作,此刻面色异常难看,她按揉着额角,一言不发。


    皇贵太妃忧心她的身体,难得对阮宝林语气严厉。


    “你自知罪无可赦,就又开始颠倒黑白,”皇贵太妃冷冷道,“今日这么多人陪你忙碌半夜,已是宽宥你的胡乱攀扯,想要彻查清楚,你还要如何?”


    说着,皇贵太妃似乎有些激动,伸手就取过那个木盒。


    木盒上的符咒贴得严严实实,无人打开查看过。


    皇贵太妃眸色微闪,她直接了当就把符咒解开。


    唰啦一声,符咒撕成两半。


    即便并不信巫蛊之术,但仁慧太后还是白了脸色:“阿秧,危险!”


    皇贵太妃面色沉寂,她对仁慧太后摇了摇头,干脆利落打开了木盒。


    一瞬间,明间安静无声。


    所有人屏息凝神,皆看向那个巴掌大的小方盒。


    在场众人,多半都不信什么巫蛊之术,但宫人们吓得面色惨白,若非这么多贵人都没动,他们都要后退几步。


    皇贵太妃本来想要安慰仁慧太后一句,说这巫蛊之术都是无稽之谈,可她目光所及,却倏然冷下了脸来。


    景华琰淡淡道:“太妃,给朕看看。”


    皇贵太妃犹豫片刻,却没有把盒子直接放到他手中,招来梁三泰,让他捧着给景华琰看。


    景华琰淡漠地扫了一眼,倏然冷笑一声。


    “难怪,你坚持贤妃小产与你无关,因你根本就不是诅咒的贤妃。”


    梁三泰的手都要颤抖了。


    他垂着眼眸,看着盒中木偶上,清晰写着姚若蘅三个大字。


    那是仁慧太后的名字。


    景华琰抬起眼眸,淡漠看向阮含珍:“你要诅咒的,是太后。”


    “什么?”


    仁慧太后忍不住捂住胸口,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


    其他人几人面色也很难看。


    姜云冉蹙着眉头,有些担忧地看向景华琰,却见景华琰对她摇头。


    姜云冉抿了一下嘴唇,最终没有开口。


    仁慧太后此刻才是真正动怒了。


    待她喘过气之后,执意要看那方盒里的东西。


    景华琰让梁三泰给她看,温言道:“母后,巫蛊都是无稽之谈,稍后让钦天监处置,应该便无碍了。”


    仁慧太后却摇了摇头。


    她的脸色难看得可怕:“我说过,若巫蛊之术当真管用,我早就已经死了。”


    “我不怕这巫蛊之术,我厌恶的是这歹毒的心思。”


    仁慧太后冷冷看向面如死灰的阮含珍:“你今日敢诅咒哀家,明日是不是就要诅咒陛下,诅咒国朝?”


    仁慧太后说到这里,心口一阵剧痛,面色煞白,冷汗岑岑。


    景华琰立即看了彭尚宫一眼,然后直接道:“母后,后面的事情,就交给儿子办吧。”


    说着,他看向阮含珍,眼眸中只有冰冷。


    “阮含珍,你诅咒太后,诬陷贵妃,大闹绯烟宫,是为大不敬。”


    “今褫夺封号,贬为庶人,即刻打入诏狱,等事情水落石出再定夺处罚。”


    阮含珍愣愣站在那,一言不发。


    彭尚宫经验丰富,她一个眼神,阮含珍身后两名高大的嬷嬷就立即上前,狠狠捂住了阮含珍的嘴。


    这让终于回过神来的阮含珍,一句话都喊叫不出来。


    没有人给她辩驳的机会,也无人让她解释,今日的事情发生的太快,一切都已经证据确凿,尘埃落定。


    而她,也已经犯了大不敬之罪。


    景华琰说是等待水落石出再发落,可他已经给她定罪了。


    大不敬,就是死罪。


    没有任何可能逃脱罪责。


    这一刻,阮含珍求生意识爆发,她拼命挣扎着,努力呜咽着,发髻散落开来,狼狈不堪。


    可嘴上的手犹如铁钳,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


    最终,阮含珍就这样疯狂地被押解下去。


    等她走了,明间重新恢复寂静。


    景华琰直接起身,过来亲自搀扶起太后:“母后,今日天色太晚,母后身体又不适,还是回宫早些安置,后面的事宜,有贵妃处置,母后便不用再行操心。”


    姜云冉已经洗清了嫌疑,因此对于贤妃的小产和阮含珍的大不敬,都能一起处置。


    仁慧太后颔首,扶着他的手慢慢起身。


    此时景华琰看了一眼姜云冉,姜云冉便也上前,搀扶住仁慧太后的另一只胳膊。


    一家三口慢慢外出,姜云冉低声同慕容昭仪道:“慕容妹妹,麻烦你帮忙照看一下皇贵太妃和贵太妃。”


    待三人离开,慕容昭仪才上前:“两位太妃娘娘,臣妾送你们回去吧。”


    皇贵太妃幽幽叹了口气。


    她看着远去的一家三口,才道:“不用,我们自己回去便是。”


    说着,她对慕容昭仪温柔一笑。


    折腾这一整晚,她一点都没有显露出疲态。


    “我们健康得很,不用你们小辈操心。”


    第142章 究竟是谁让她害我,又究竟是谁要害她。


    仁慧太后今日气得不轻。


    景华琰不是很放心,同姜云冉一起把她送回寿康宫,紧急被召回宫中的钱院使便忙上前,给仁慧太后诊脉。


    待听完脉相,钱院使本来想退出去禀报皇帝,但仁慧太后却说:“就在这里说吧。”


    钱院使才躬身行礼:“回禀太后娘娘,陛下,贵妃娘娘,太后娘娘今日气血上涌,火气攻心,以致心脏绞痛,呼吸不畅。”


    她顿了顿,垂眸继续道:“之前请平安脉,就发现太后娘娘心脉力弱,以后需得好好保养。”


    这话说得委婉,众人都能听懂,但仁慧太后却始终没有任何忧伤的情绪。


    对于自己的病症,她向来很淡然。


    景华琰面色却不是很好看。


    姜云冉一边拍了拍他的手背,一边轻声问:“钱院使,这几日要如何医治?”


    钱院使道:“太后娘娘需要静养十日,配合汤药和金针,以固本培元,把心绞痛的病灶根治。”


    听到可以根治,景华琰这才放松面色。


    他站起身,走到床榻边握住了仁慧太后的手。


    “母后,宫中事情你莫要再操心,好好养病,早日康复,朕才能安心。”


    仁慧太后回望他熟悉的眉眼,忽然伸出手,在他头上拍了一下。


    “阿琰辛苦了。”


    景华琰愣愣看着他,片刻后低下头笑了一声:“不辛苦。”


    仁慧太后不太放心,让钱院使给帝妃二人都请脉,得到了平安无恙的结果,才终于安心。


    景华琰叮嘱了彭尚宫几句,才同姜云冉一起离开。


    这一夜来回奔波,姜云冉也觉得有些累了,回去的路上,她跟景华琰一起坐在步辇上,歪着头靠在了他肩上。


    景华琰轻轻帮她按揉后背。


    姜云冉呼了口气:“我没事。”


    两个人并未直接回听雪宫,而是先去了绯烟宫。


    本来要一起看望贤妃,白院正却说贤妃尚在昏睡,不便惊扰。


    景华琰又叮嘱几句,两人最终回到了听雪宫。


    此时已经过了子时,姜云冉困得不行,她同景华琰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洗漱之后就睡下了。


    这一夜,姜云冉睡得不算安稳。


    梦里有方盒、有人偶、有血腥、还有阮含珍狰狞的眉眼。


    她迷迷茫茫,在一片云雾里穿行,时梦时醒,出了一身汗。


    待早晨醒来的时候,姜云冉都有些头晕脑胀。


    她躺在床榻上,懒洋洋不想动,直到冰凉的手背贴着她的额头,才让她彻底清醒过来。


    睁开眼睛,目之所及,是景华琰担忧的面容。


    “陛下,”姜云冉张开嘴,听到自己沙哑的嗓音,“我发热了?”


    景华琰颔首,帮她盖好被子,手背在她脸颊上又碰了一下。


    “只是有些梦魇,一会儿叫太医来给你看诊,”景华琰说,“今日你好好修养,其余事情,朕让梁三泰、穆尚宫和慕容昭仪操持。”


    姜云冉也不逞强。


    只要没有发热生病,她躺一个上午就能好转。


    她眨了一下眼睛,伸出手握住了景华琰的手。


    “陛下若是觉得累,也记得休息。”


    景华琰浅浅笑了一下。


    他坐在床榻边,已经换好了礼服,马上就要出门上早朝。


    “朕无碍,”景华琰说,“边关战事暂时平息,兵将和粮草也已经清点完,随时可以应战。”


    这几日的忙碌,是为了以后做准备。


    听到这里,姜云冉终于也长舒口气:“这就好。”


    景华琰垂眸看着她缩在被褥中的小脸,俯下身来,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


    “云冉,一切都会好的。”


    姜云冉颔首:“是的,一切都会好的。”


    “无论是梅贤妃的事情,还是阮宝林的事情,你全权处置,”景华琰道,“人证物证俱在,便不用顾及其他,有朕在呢。”


    姜云冉愣了一下,随即就笑了:“好。”


    这是给了她最肯定的承诺,无论她如何处置,都有他来兜底。


    最后落到圣旨上,都是皇帝诏曰。


    景华琰上早朝去了,姜云冉躺了一会儿,赵庭芳就匆匆赶到。


    两人说了几句昨日的事情,赵庭芳就专心给她请脉,等了大约一刻,赵庭芳才松了口气。


    “还好,你身体强健,昨日折腾那么久都没有大碍。”


    姜云冉靠坐在床边,依旧有些头晕。


    赵庭芳说:“一会儿我给你行过金针,你踏踏实实睡到中午,就能好了。”


    “等一会儿吧。”


    姜云冉说:“昨日的事情,我们还是要再商议一番。”


    阮含珍想要用巫蛊之术谋害她,姜云冉一早就知晓。


    不过此事她一直背着素雪行事,素雪所知不多,只能如实禀告姜云冉。


    姜云冉便让青黛和红袖几人牢牢盯住听雪宫的宫人们,才发现一名叫小橙的宫女偷偷与阮含珍碰面。


    顺着她,青黛轻而易举寻到了那个木盒。


    姜云冉此人睚眦必报。


    阮含珍用巫蛊之术害她,就没有给她留活路,一个不好,她会一尸两命。


    既然如此,她也没必要手下留情。


    当即,她还是让青黛那棵月季种了回去,而那个木盒则交还给了素雪,素雪立即明白要如何行事。


    只是没想到,阮含珍用的这些手段,居然与梅贤妃有关。


    这巫蛊之术,与梅贤妃小产联系到一起,更是一举两得,不仅除掉了梅贤妃腹中的皇嗣,还让姜云冉完全无法翻身。


    行巫蛊之术谋害宫妃、戕害皇嗣,即便她得景华琰爱重,又育有皇嗣,也再无生还可能。


    其心之恶,真是让人不寒而栗。


    不过为了证据完整,当时姜云冉没有让人打开木盒,而阮含珍显然也不知木盒中的实情。


    木盒之中诅咒的,居然不是梅贤妃,而是仁慧太后。


    唯独这一点,让人不解。


    赵庭芳道:“阮含珍想必也是被人蒙蔽,她不知盒子中究竟诅咒的是谁,只按照对方与她交代的细节行事,即便事成,她的证词也前后不符,肯定要被审问。”


    “不过,我还是觉得,诅咒梅贤妃会让幕后之人最得好处。”


    的确。


    两人都有些费解,一时想不明白。


    安静了片刻,姜云冉才问:“梅贤妃如何了?”


    赵庭芳叹了口气:“听闻她今晨醒来,得知自己小产,悲痛欲绝,再度昏迷了。”


    “白院正和李院使一直在绯烟宫留守,脉案都扣在绯烟宫,旁人瞧不见。”


    经历吴裕妃之事后,所有人的脉案都不能被其他人随意翻阅,以防针对性谋害事件发生。


    “尤其是梅贤妃的脉案,一直都被白院正严加看管,旁人不能触碰的,”赵庭芳道,“不过根据药方,梅贤妃的确脾胃失和,也一直在细心调养。”


    姜云冉想起昨日绯烟宫的异常,问:“昨日绯烟宫也有些古怪。”


    姜云冉把绯烟宫血腥味不重的事情一说,赵庭芳面色也沉寂下来。


    她有些迟疑。


    “其实,按理说,梅贤妃已经有六月身孕,但她一直没有显怀,其他几位太医都很担忧。”


    “尤其钱院使,她眼光独到,认为梅贤妃这一胎不太正常,曾经谏言过白院正。”


    不过白院正是太医院的最高领导,他直接驳回钱院使的谏言,旁人就不敢再指手画脚了。


    之前吴裕妃的事情,岑医正已经被罚了一年俸禄,命其闭门思过一年自省。


    说是自省,其实就是变相驱逐,等到一年之后,就直接贬为庶人,不再录用。


    这还是最好的结果。


    没掉脑袋,没抄家灭族,都是皇帝宽宥了。


    这一层官身难得,多少人打破脑袋才能进入太医院,不敢轻易放肆。


    所以,医术最好,官位最高的白院正都言之凿凿,旁人自然不敢多言。


    两人对视一眼,姜云冉低声问:“你以为如何?”


    赵庭芳虽然行医日浅,却颇有天分,否则也不可能在众多女医中脱颖而出,年纪轻轻就成为了医正。


    望闻问切,望为首。


    赵庭芳想了想,说:“梅贤妃面容消瘦,腰身纤细,若是打眼看来,完全不像是有孕之人,但她所用的脾胃不和方剂,却的确是有孕妇人才能用的,其中几味药都是保胎之用。”


    “所以我以为,她因为太过消瘦,怀胎吃力,身体消耗太大,以至于过分消瘦,导致六个月都没能显怀。”


    说到这里,赵庭芳声音更低。


    “若按照我的想法来说,她这一胎能保到六个月都是不太可能的,白院正反复强调她身体健康,不可能小产,这里面肯定有些门道。


    姜云冉若有所思。


    “若真如此,梅贤妃的脉案还要重新核查,今日稍晚一些,我会禀报陛下,命太医院所有太医盘查梅贤妃的脉案,最好请麦院正和钱院使给梅贤妃请脉。”


    赵庭芳见她这般操劳,不由劝她:“你啊,自己都不舒坦,还要操心这些琐事,赶紧养好身体,健健康康才好。”


    姜云冉不由笑了一声。


    她握住赵庭芳的手,在手心里晃阿晃:“阿娘说我是劳碌命,一忙起来就精神抖擞,果然如此。”


    “我这会儿都不头晕了。”


    赵庭芳秀眉竖起:“不许胡闹,用过早膳就好好休息,最迟也要下午再忙碌。”


    姜云冉听话点头:“知道了,赵神医!”


    赵庭芳陪着姜云冉用了一顿早膳,替姜云冉给仁慧太后请安的甄承旨也回来了。


    她道太后娘娘无事,还关心贵妃,让贵妃好好休息,最近就不要去请安了。


    姜云冉这才放下心来。


    她足足睡了一上午,这一觉睡得很沉,待到醒来,整个人神清气爽,再无早晨的头晕目眩。


    青黛还没来得及劝,就听她说:“走,去诏狱。”


    “咱们去问一问阮含珍,”姜云冉眼中淬了寒冰,“究竟是谁让她害我,又究竟是谁要害她。”


    ————


    用过了午膳,姜云冉启程前往诏狱。


    她之前已经来过一回诏狱,这一次也算是轻车熟路。


    诏狱由仪鸾卫直接管辖,一般而言,由仪鸾卫都督主管。


    不过仪鸾卫事务繁杂,都督多不在诏狱坐镇,因此会由副职指挥使专管诏狱事宜。


    与上次不同,今日亲迎贵妃的,是仪鸾卫指挥使罗鸣。


    “见过贵妃娘娘,昨日阮庶人送来之后,一直很安静,如何询问都一言不发,今日半日食水不进,态度十分坚决。”


    罗鸣面容普普通通,丢在人堆里寻遍不着,说话办事倒很是利落。


    姜云冉颔首,道了一声辛苦,便抬步踏入诏狱之中。


    一如既往的阴冷森寒。


    只站在其中片刻,都让人毛骨悚然,更何况是常年被关押其中。


    即便不招供,早晚也得疯癫,没有人能在这样的环境中熬过数年。


    今日陪姜云冉前来的,是青黛和红袖,两人一左一右,小心守护在姜云冉身边,生怕她走路不稳。


    一路战战兢兢来到阮含珍的牢房前,姜云冉才有些恍惚。


    这里……


    罗鸣面带微笑,淡淡道:“这里就是廖庶人自缢之地。”


    姜云冉:“……”


    真是厉害了,说句杀人诛心也不为过。


    阮含珍应该不知这一点,若是知晓,她早在里面发疯了。


    罗鸣腰间挂了一串钥匙,亲自上前打开房门,躬身请姜云冉进入。


    姜云冉踏入牢房,就看到阮含珍跟当时廖淑妍一个姿势,披头散发靠坐在栏杆前,呆滞不语。


    为了防止她自戕,她身上的头面首饰全部被取下,衣衫也换成了囚服,再也没有任何尊严可言。


    即便牢房里忽然出现好几人,阮含珍都不好奇,她一直仰着头,看着那一方窄小的窗户。


    唯一的光亮从那里照耀进来,却无法触碰。


    罗鸣点亮油灯,光明渐渐充盈牢房。


    他取出录册,跟在边上准备记录。


    姜云冉叮嘱他:“记得给夏岚备档。”


    就在这时,牢房中响起一阵嗦嗦声响。


    姜云冉循声望去,就见牢房另一头,一只灰鼠正趴在陶碗上,正在吃里面的粥水。


    那应该是阮含珍的午食,但她没有心情,直接把饭碗扔到一边,倒是便宜了这牢房原本的主人。


    看到这灰鼠,罗鸣面色一沉:“娘娘稍等,我这就……”


    姜云冉不怕灰鼠,她摆了摆手:“不用,不是多大的事情。”


    说罢,她抬眸看向阮含珍:“阮含珍,你不想跟我说什么吗?”


    一直不声不响的阮含珍,此刻倒是回过头来,淡漠地看向姜云冉。


    此刻的她,跟平日任何时候都不相同。


    尤其那双同阮忠良略有相似的眉眼,让她整个人看上去越发阴鸷。


    几乎同阮忠良别无二致。


    不愧是父女,到底是一样的人品。


    姜云冉面带微笑,端坐于前,她身上是精致奢华的赤霞锦石榴裙,头上的红宝石鎏金凤簪金光闪耀。


    此刻两人形成鲜明对比。


    一个狼狈不堪,一个光彩夺目。


    姜云冉是故意这样打扮的,果然,只看了她一眼,阮含珍眼眸里就流露出清晰可见的妒恨和怨毒。


    姜云冉淡淡一笑:“好久不见。”


    也不过只半天没见而已。


    然而好久不见这四个字,或许当真是阮含珍的心里写照。


    “贵妃娘娘,”阮含珍终于说了入狱后的第一句话,“你就这么得意吗?”


    姜云冉含笑不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阮含珍努力压抑下去的怨愤和怒火,这一刻节节攀升,需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压住。


    她深吸口气,看向姜云冉冷笑:“我知道,你为何来狱中见我,但我不会告诉你的。”


    说到这里,她忽然张狂大笑。


    “我是失败了,但早晚有一天,有人能把你挫骨扬灰。”


    姜云冉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原来你背后,真的有人指使。”


    阮含珍的笑声戛然而止。


    她顿了顿,忽然飞扑向前,把栏杆撞得嘭嘭响。


    “姜云冉,你又耍我。”


    此刻,姜云冉却慢慢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她平静看着阮含珍,声音淡漠:“你一贯心思歹毒,但做事都是直来直去,无论是之前针对我,还是卫新竹一事,你跟廖夫人手段如出一辙,就是直接杀人了事。”


    “昨日的事情太复杂曲折,不是你的风格,”姜云冉深深凝望她,“所以定是有人蛊惑你,给了你那个木盒,告诉你埋藏在何处,让你检举我。”


    姜云冉叹了口气:“那名叫小橙的宫女已经招认,是你让宫女阿幼把盒子给她,让她埋在听雪宫月季树下。”


    这些,的确是小橙和阿幼的证词。


    昨日刚一事发,这两名宫女就一起被送入慎刑司了。


    阮含珍面上的狰狞之色慢慢褪去,她幽怨地看向姜云冉,冷冷道:“你发现了,然后陷害的我。”


    到了这个地步,阮含珍果然聪明了起来。


    然而姜云冉却摇了摇头。


    她叹息一声:“我并不知情。”


    “不过,你想来也不知,为何盒子会重新出现在长春宫,为何那里面诅咒的另有其人。”


    听到这里,阮含珍面上再度浮现怨恨。


    看来,她自己也清楚自己被人陷害之事。


    无论是姜云冉,还是幕后之*人自己,都没有给她留下活路。


    她竟成了最可笑的木偶,受人摆布还不自知。


    “阮含珍,其实我偶尔都觉得你可怜,”姜云冉叹息一声,“尤其是昨日之事,你完全被人当了出头鸟,彻彻底底利用一回,最后无论事情结果如何,你都没有任何好下场。”


    “对我的怨恨,让你失去了平常心。”


    阮含珍沉默了。


    的确,这些事,在这幽暗阴森的诏狱之中,她已经想得清清楚楚。


    可那又如何?


    她已经走到了今日这个地步,再无转圜余地,那就只能一条路走到黑,即便是死了,也不给姜云冉留下活路。


    她不会告诉姜云冉究竟是谁要害她,也不会把其他真相告诉她。


    阮含珍盯着姜云冉,忽然露出一抹恶意的笑。


    “姜云冉你死心吧。”


    阮含珍疯疯癫癫笑着,声音尖锐,让人耳膜生疼。


    “我等着,与你在阴曹地府重逢。”


    相比于廖淑妍,此刻的阮含珍是全无理智和感情的。


    廖淑妍最后还有儿子作为念想,然而阮含珍到了这个地步,完全不关心父亲和弟弟,只意味沉浸在自己即将赢得胜利的幻想中。


    作为阮忠良和廖淑妍共同培养出来的“杰作”,阮含珍的确足够“优秀”。


    因为她自私冷漠,心狠手辣,视人命如草芥,对旁人毫无关怀之心。


    去年姜云冉刚入宫,只是担忧她以后会取代自己成为“阮含璋”的替身,就对孤苦无依的她赶尽杀绝,要说心狠,廖淑妍都比不过她。


    她不会继续开口,姜云冉也不打算继续询问。


    她只是有些好奇:“你不担心阮忠良和阮含栋?不担心他们是否会被你牵连,不担心阮家是否因此败落?”


    阮含珍冷笑一声。


    “姜云冉,你也从来不是心慈手软之辈,怎么问我这样愚蠢的问题?”


    “我母亲哄骗我多年,最后真心相待的,只有我弟弟,我父亲在外人面前表现得慈爱友善,可自从阖府思过之后,他再也没有入宫看我一眼。”


    阮含珍看向姜云冉,表情甚至带着嘲讽。


    她没有落泪,没有痛苦,仿佛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你看,他们从来都不在乎我。”


    “至于阮含栋……”阮含珍淡淡道,“我自幼在清州长大,与他不熟,更无情分。”


    “我啊,都要死了,关心这些旁人做甚?”


    姜云冉都忍不住为阮含珍鼓掌。


    她表现得比廖淑妍还要豁达。


    阮忠良的事情,不会告诉阮含珍一字一句,根本不用询问,既然阮含珍不愿说出真相,姜云冉也不强求。


    此时有小橙和阿幼在慎刑司中,她们或许可以作为突破口,继续审问。


    阮含珍是否开口,都不太重要了。


    思及此,姜云冉扶着红袖的手,就要站起身来。


    然而一边的青黛却忽然惊呼出声。


    “哎呀。”


    姜云冉愣了一下,问青黛:“怎么了?”


    青黛指着牢房的另一个角落,说:“那只灰鼠……死了。”


    众人皆是一惊。


    就连阮含珍也顺着方向看去,就见那一碗稀薄的粥水边,那只瘦小的灰鼠已经口吐白沫,浑身僵硬。


    罗鸣面色大变。


    这粥是阮含珍的饭食,若她吃下,那么此刻死的就是她了。


    有人居然能在诏狱下毒,谋害戴罪证人,还当着贵妃娘娘的面事发,这令罗鸣惶恐不已。


    他膝盖一软,就要跪下请罪。


    “娘娘,是臣办事不力。”


    但姜云冉却对他摆手,抬眸看向阮含珍,难得温言道:“阮含珍,你恨我,难道就不恨他?”


    阮含珍的目光依旧落在那死去多时的灰鼠身上,没有回神。


    “你现在还替对方隐瞒,说到底,根本就不是因为想要让对方谋害我,你是害怕对方谋害你父亲和弟弟,对吗?”


    “对方的势力一定比阮家大,大到你自己都忌惮的地步。”


    姜云冉的声音平静而清晰,在寂静的牢房中回荡。


    “你以为,自己被判死罪,闭口不言,就能保下阮家?”


    “你错了。”


    “那碗含有剧毒的粥食就是最好的证明。”


    “即便你已经犯了死罪,再无生还可能,对方还是迫不及待,这就要杀人灭口。”


    “阮含珍,你以为,他们还能放过阮家吗?”


    这一连串的话语,把阮含珍打击得面色苍白。


    姜云冉其实也隐隐猜出阮含珍为何隐瞒,她意志坚定,抵死不从,姜云冉也不愿浪费时间。


    熟料峰回路转。


    还要感谢幕后之人心狠手辣,就连一个将死之人都没有放过。


    阮含珍呆愣在原地。


    方才的狠厉和癫狂全都消失不见,只剩下一败涂地的颓丧。


    母亲死后,她无数次告诉自己,因为她不爱她,所以她也不必为她的死伤心。


    可是根本不行。


    午夜梦回,她还是会偷偷落泪。


    她只能把伤心化为怨恨,全部投射到姜云冉身上。


    灰鼠死得那样凄惨,让阮含珍毛骨悚然。


    她慢慢回过头,那双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姜云冉。


    “我若是告诉你实情,你能让她下来陪我吗?”


    第143章 现在,怕死了?


    从诏狱出来,姜云冉终于感受到久违的温暖。


    阳光灿灿,照得人睁不开眼。


    可即便如此,只要是人,也都会喜欢着金灿灿的阳光。


    罗鸣面色苍白,眼神躲闪,满心皆是忐忑。


    姜云冉淡淡道:“此事本宫会如实禀报陛下,至于陛下如何处置,那是之后的事情,为今之计,你要查清那一碗毒粥因何而来。”


    “另外,务必保阮庶人的安全,”姜云冉睨了罗鸣一眼,“她的确犯有重罪,但她可以问罪死刑,却不能被人莫名毒死,你可明白?”


    罗鸣冷汗涔涔。


    他膝盖一软,就那样跪倒在地,不顾四周其他仪鸾卫的目光。


    “是,微臣谨遵贵妃娘娘口谕。”


    回去的路上,姜云冉神情平静。


    倒是青黛和红袖两人不停交换眼神,都对阮庶人所言之事感到惊愕。


    姜云冉见她们这般模样,不由道:“此事须陛下定夺。”


    青黛犹豫片刻,还是道:“何苦呢?”


    姜云冉摇了摇头。


    此刻天光灿灿,温暖的阳光倾斜而下,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明明是这样温暖的暮春,但这长信宫,却仿佛依旧还停留在去年的风雪交加中。


    人心之贪,人心之恶,无人能揣摩清楚。


    姜云冉不是她,无法替她回答,她说:“或许,需要当面问一问了。”


    她这一趟没有回听雪宫,而是直接去了乾元宫。


    此刻景华琰已经下了早朝,相比之前数日的忙碌,他今日显得宽泛许多。


    刚午歇起来,他已经在知不足斋处置政事,姜云冉刚一踏入浩然轩,就听到里面传来梅有义的声音。


    不是她对梅有义多熟悉,而是梅有义此人跟梅贤妃说话一直都是一个腔调。


    自持身份的轻言细语,似乎十分温文有礼,可听在耳中,总觉得不是很舒适。


    他们的态度高高在上,冷漠无情,仿佛只有高门出身才配活着。


    景华琰一早就交代过,姜云冉是可以随意进出浩然轩的。


    不过她一贯守礼,从不会好奇偷听,因此此刻一听到知不足斋的声音,立即后退半步。


    “许久没喂锦鲤了。”


    姜云冉含笑着说道。


    小柳公公便从善如流伺候她去流光池边散步。


    不多时,知不足斋房门打开,几位朝臣踏步而出。


    流光池就在知不足斋正门之前,此刻所有槅门都被打开,贵妃娘娘姝丽华贵的身影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贵妃娘娘万安。”


    朝臣们脚步微顿,立即躬身行礼。


    姜云冉把手中的食盒交还给小柳公公,含笑道:“几位大人无需多礼。”


    等众人离去,姜云冉的目光在梅有义高大俊雅的背影上停了一刻。


    待她收回目光,一下子就撞进景华琰的眉眼中。


    姜云冉笑了一下:“陛下忙完了?”


    景华琰从知不足斋出来,见她今日这般盛装打扮,还有些惊讶。


    “今日这是什么事?”


    姜云冉只说:“去了一趟诏狱。”


    两人之间无需解释,姜云冉简单一句,景华琰自能听懂。


    他立即便明白过来,颔首道:“都叫你好好休息,却还要操劳,身体可好些了?”


    “臣妾心里有数,陛下放心便是,昨夜只是没有睡好,小憩一上午已经恢复精神。”


    雪燕此刻捧着一件素色的罩衫过来,伺候姜云冉换下水红色的石榴裙,又把头上的凤簪换下,姜云冉这才觉得轻松不少。


    “凤簪漂亮,却有些沉重。”


    姜云冉笑着回到贵妃榻上,陪着景华琰落座。


    贤妃刚小产,她这边就奢华打扮,的确有些不妥。


    姜云冉一贯很是谨慎,决计不会在这样的小事情上出问题。


    等她老老实实坐在身侧,景华琰才伸手碰了碰她的额头。


    试过温度正常,景华琰才彻底安心。


    “你直接过来,诏狱可是有了审问结果?”


    两人不用多沟通,倒是心有灵犀。


    姜云冉浅浅笑了一下,她看着景华琰,却问:“方才梅阁老可说了什么?”


    毕竟,无论怎么看梅氏都是苦主。


    这个问题却让景华琰微微挑了一下剑眉。


    姜云冉平日从来不主动询问知不足斋中的事情,即便景华琰给了她这份权利,她也从来都没有滥用过。


    一般谈论起政事,都是景华琰主动提及,两人才会议论,多余废话都不会有。


    今日会忽然问起梅有义,自然不同寻常。


    帝妃二人四目相对,都看明白了彼此眼眸中的深意。


    景华琰呼了口气,他的面色忽然沉寂下来,眉眼中皆是冷意。


    “他让朕务必严惩真凶,给贤妃一个公道。”


    姜云冉颔首,道:“既然如此,就给贤妃娘娘一个公道吧。”


    绯烟宫中,此刻气氛十分低迷。


    宫人们行色匆匆,皆不敢交头接耳,偶尔有差事需要沟通,才会小声说上两句。


    每个人面上都氤氲笼罩,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至于在不安什么,他们自己也不甚明白。


    同外人面前平和温柔的模样不同,贤妃在绯烟宫一贯凌厉严肃,宫人们从来不敢造次。


    如今绯烟宫又出了这种事,众人自然都是心惊胆战,就连话都不敢多说半句。


    此刻绯烟宫偏殿内,白院正正端坐在椅子上,看着一边种咕嘟冒着热气的药炉。


    相比前两日,他此刻显得越发苍老和疲惫,一张脸满是颓唐,没有半分太医院院正的仪范。


    眼尾深刻的褶皱昭示着他的年岁,眼眸中的恍惚暴露出内心深处的不安。


    因贤妃小产又昏迷,他不便离去,只能守在偏殿里,一身官服都有些脏污。


    熬药的有一名小宫女并一名大宫女,那名大宫女就是当日迎接姜云冉等人的如练。


    她这几日完全没有休息过,此刻面色灰败,眼底一片青黑,却强撑着不敢睡去。


    偏殿里很安静,只有药壶咕嘟声音。


    “如练,”忽然,澄江姑姑的声音从外面响起,“药好了吗?”


    如练吓得一个激灵。


    她忙站起身,身影晃了晃,撑着边上的方桌才稳住身形。


    澄江踏入偏殿,先见过白院正,就去看如练。


    见她这般面色,不由蹙了蹙眉头。


    “你若是身体不支,早些去安置,”澄江道,“别回头娘娘瞧见,还要操心你。”


    听到她提起贤妃,如练低下头,道:“熬完这一壶药,奴婢就去休息。”


    此时白院正却忽然开口:“娘娘可醒了?”


    澄江满脸忧虑,她道:“醒了。”


    “不过……”


    说到这里,澄江唉声叹气:“不过娘娘还是很伤心。”


    白院正垂下眼眸,没有言语,如练也一语不发,神情恍惚。


    澄江蹙了蹙眉头,她慢慢冷下脸来,扫了一眼那个惶恐不安的小宫女,声音十分冷淡。


    “娘娘小产,自然悲痛欲绝。”


    白院正这才回过神来,说:“是啊,小殿下都那么大了,可惜了。”


    他这个回答,很让澄江满意。


    不过澄江很快又话锋一转:“方才送水的扫洗宫人又换了生面孔。”


    听到这话,白院正和如练倏然抬起头来。


    还不等两人开口,外面忽然传来嘈杂之声。


    澄江面色一变,她顾不上多言,转身踏出偏殿。


    入目是刺眼的阳光。


    暮春下午的阳光照耀的庭院中一片明亮,树木繁茂,花草缤纷,一片欣欣向荣。


    在这一片欣欣向荣之间,景华琰、姜贵妃和数名太医院御医尽数在列。


    澄江下意识眯了眯眼睛,在刺痛过去之后,她忙上前请安:“见过陛下,见过贵妃娘娘。”


    景华琰继续前行,倒是姜云冉柔声问:“姑姑怎么在偏殿?”


    澄江低声道:“白院正和李院使暂时安排在偏殿,伺候娘娘的药食,奴婢过去问一问汤药。”


    姜云冉颔首,她没有再开口。


    很快,两人便在主位上坐定。


    今日没有旁人,只帝妃二人,气氛却显得格外凝重。


    澄江心中有些惊骇,面上却并不显露,她忙上前,满面愁容请安。


    景华琰淡淡问:“贤妃呢?可好些了?”


    澄江低下头,道:“有劳陛下和贵妃娘娘关怀,贤妃娘娘今晨醒来,遭逢噩耗昏厥过去,不过有白院正妙手回春,正午时分娘娘短暂醒来片刻。”


    “用过药之后,娘娘又睡下,身体还是十分虚弱。”


    景华琰颔首,他慢慢抬起眼眸,淡淡睨了一眼澄江。


    这一眼,让澄江脊背发寒,整个人瞬间落入惶恐之中。


    “从昨日事发之后,无人见过贤妃,”景华琰慢条斯理地说,“即便是朕和母后,都不能得见贤妃一面。”


    “按理说,她的病症没有吴裕妃当时严重,可白院正就是拦着不让见面。”


    “这是为何?”


    他的声音十分平静,没有任何责难,却依旧让澄江额头满是冷汗。


    她膝盖一软,就这样跪倒在地。


    “是娘娘……娘娘伤心过度,悲痛欲绝,怕娘娘见了旁人克制不住,再哭坏了眼,这才不敢让人相见。”


    景华琰淡淡笑了一声。


    “是吗?”


    澄江低垂着头,脊背都弯了下去。


    景华琰叹了口气:“朕很心痛贤妃小产,皇嗣夭折,也忧心贤妃的身体,因此今日召集所有太医院太医,一起给贤妃请脉。”


    澄江面色大变。


    “不可……”


    这两个字几乎是下意识脱口而出,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澄江瞬间噤声,可为时已晚。


    景华琰冷笑一声:“为何不可?”


    “你昨日不是还哭喊着要让太后给贤妃做主,严惩真凶?不弄清贤妃因何小产,如何查找真凶?”


    澄江匍匐在地,颤抖不已。


    景华琰的声音是那样冰冷,犹如一道冰凌,刺入她满心的惊惶之中。


    “还是说,”景华琰一字一顿,“你们怕其他太医查出真相,到时候不光贤妃,就连你们也都要下慎刑司。”


    “现在,怕死了?”


    ————


    澄江瘫倒在地上。


    她如丧考妣,双目无神,整个人都失去了光彩,与平日里温婉贤惠的模样大相径庭。


    这一瞬间,她甚至苍老了十岁。


    姜云冉看着她,目光冷淡,并未有半分同情。


    景华琰没有给她装模作样的机会,他问:“梅贤妃从有孕到小产,再到阮宝林用巫蛊之术栽赃陷害一事,可都是她自己主导?”


    澄江浑身一颤,她似乎完全没有想到,不过一夜过去,皇帝居然已经知晓了真相。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究竟哪里出了纰漏?


    澄江眼珠乱颤,却紧抿双唇,依旧一言不发。


    景华琰几乎要失去耐心。


    这两日的煎熬和折磨,这两日的痛心和忧伤都不是假的,然而还来不及祭奠夭折的孩儿,真相却就已经浮出水面。


    一个最浅显不过的真相,打得他满心怒火。


    而现在,绯烟宫这位贤妃的心腹,竟然还要替主子隐瞒。


    景华琰冷冷道:“如今看来,梅氏竟是比姚氏还要权势滔天,你们这些侍奉在梅贤妃身边的宫人,就连朕的话都不放在心上了。”


    “陛下开恩。”


    景华琰这一句话,吓得澄江浑身剧颤。


    她甚至还来不及磕头,已经涕泪横流。


    “陛下开恩,陛下开恩,不是奴婢不说,只是……只是奴婢全家都在贤妃娘娘手中,奴婢不敢说啊。”


    澄江的哭喊声在绯烟宫回荡,宫里宫外的宫人吓得面无人色,纷纷跪倒在地。


    一时间,整个绯烟宫就只澄江一人声音。


    景华琰看都不看她,只是慢慢抬头,看向了一侧的寝殿房门。


    那扇房门,从昨日夜里一直紧闭,不让任何人探看一二。


    究竟为何,如今也已经真相大白。


    景华琰淡淡开口:“贤妃。”


    他只说了两个字,就彻底打断了澄江的哭喊,也把那扇紧闭的房门叫开。


    只听吱呀一声,一道消瘦清丽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


    数日不见,梅贤妃依旧是那幅清清冷冷的仙人之姿,只不过此刻的她素面朝天,疲惫憔悴,眼底一片乌青。


    失去了胭脂遮掩,她消瘦的脸颊上没有一丝血色,看起来苍白病弱。


    此刻寝殿中只她一人,无人侍奉,无人搀扶,这位刚刚小产的贤妃娘娘,竟是自己缓步而出。


    看到这一幕,景华琰面色一沉,比方才还要冷淡。


    而姜云冉也垂下眼眸,心中叹气。


    待来到堂前,梅贤妃看都不看澄江,直接了当跪倒在了景华琰面前。


    “陛下,臣妾知错,还请陛下宽宥。”


    梅贤妃这样说着,眼泪倏然而落,她微微仰着头,露出细瘦的脖颈。


    那样脆弱,那样可怜。


    谁看了不会心疼呢?


    但端坐在主位上的人却是铁石心肠。


    此刻,他仿佛第一次认识梅贤妃那般,正冷漠而疏离地看着她,目光中甚至有陌生的探究。


    “贤妃,”景华琰声音冰冷无情,“你来告诉朕,你何罪之有?”


    何罪之有?


    什么都不询问,证据也一概没有,就要给她定罪了吗?


    梅贤妃眼泪不停,她动了动苍白的唇,良久之后才道:“臣妾之错,在于臣妾太爱慕陛下,为了能成为陛下最在乎的人,臣妾做了许多错事。”


    梅贤妃仰着头,她看向景华琰的目光满是爱恋。


    她本就是仙人之姿,这样动情表白,无人会不动容。


    然而景华琰却并未回应她这满腔深情。


    他甚至又沉了面色。


    “贤妃,若你能实话实说,朕或许看在你入宫多年的份上,还能给你一个体面。”


    说罢,景华琰不欲与她多言,只对彭逾挥手,彭逾便躬身行礼,对梅贤妃客客气气说道。


    “贤妃娘娘,根据阮庶人曾经的宫女阿幼招供,这一月来,都是她作为中间人与你身边的澄江姑姑联系,那个木盒也是澄江给她的。”


    听到阿幼招供,梅贤妃垂下眼眸,慢慢停止了哭泣。


    在她身边,澄江忽然瞪大眼睛,一脸难以置信。


    彭逾睨了她一眼,继续道:“今日阮庶人也一并招供,说用巫蛊之术栽赃陷害贵妃娘娘,全是贤妃娘娘的指使,至于您因何要如此做,阮庶人以为您是想要排除异己。”


    彭逾说话办事非常利落,此刻他从袖中取出数份证词,以及一碗有些发黑的粥米。


    “这一碗粥米,是澄江昨日傍晚送给阿幼的,阿幼当时有些忧心梅贤妃的身体,没什么胃口,就只浅浅抿了一口,没有全部吃下,之后她把这碗粥就随手放在了桌上,直到慎刑司捉拿她归案,严加审问,她都不知这碗里被下了毒药。”


    彭逾顿了顿,才道:“多亏贵妃娘娘发现阮庶人被人毒害,立即通传慎刑司,这才及时给阿幼喂了解毒丸,把她这条命救了回来。”


    “正因此,阿幼惊慌失措,直接招供出全部实情。”


    “原本,阿幼对梅贤妃忠心耿耿,受了刑都没有开口。”


    梅贤妃愣在那里,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这件事会这样顺利,证人全部招供,不是因为审讯多么高超,也不是因为他们忠心不足,而是因为梅贤妃阴狠冷漠,忘恩负义。


    阿幼冒着杀头的风险替她做事,不过是当年入宫时她赏过几个铜板,为此,阿幼多年来追随左右,把她奉为神明。


    那一碗毒粥,泯灭了阿幼对她的最后念想。


    另一碗毒粥,让阮含珍明白了梅贤妃的狠毒,知道她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赶尽杀绝。


    因此,还不如吐露实情,先把她咬死再说。


    梅贤妃呆愣在那里,过了许久,她忽然笑了一声。


    “她们都是骗子。”


    “阿幼、阮含珍,还有你……澄江。”


    “你们都要背叛我。”


    梅贤妃的声音凌厉,她道:“是,我是嫉妒姜云冉,所以才指使阮含珍去诬陷她,但那匣子里的人偶上,本来贴着我的名字和生辰八字。”


    “我用我自己的寿数和健康去诬陷姜云冉,”梅贤妃说着,又委屈地哭了起来,“还不是因为陛下那样爱重她,日日与她相伴,置旁人于不顾。”


    “我呢?我又算得了什么?”


    梅贤妃哭声哽咽,委屈至极:“我入宫多年,相伴御前,勤勉处理宫事,孝顺侍奉太后,从不懈怠半分。”


    “我以为我做的足够好,足够优秀,陛下就能看我一眼,孰料最后竟是为别人做了嫁衣裳。”


    “不是我不够好,也不是我不够美,只不过我不如她活泼肆意,不如她能讨陛下欢心,我就彻底输了。”


    梅贤妃泪水涟涟。


    “得知怀有孩子的时候,我是那样高兴,觉得自己已经拥有了一切,”梅贤妃抚摸着小腹,她道,“陛下不爱我不重要,只要拥有孩子,我以后就有了念想,有了依靠,就能好好活下去。”


    “可是我的命为什么那么苦啊!”


    梅贤妃的声音在绯烟宫回荡,旁人安静无声,只听她一人剖白。


    梅贤妃用衣袖擦了擦眼泪,想要让自己体面一些,可痛苦的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


    她眼泪婆娑,眼睛通红,满眼都是悲伤。


    “可是周宜妃生辰那一日,我还是失去了他。”


    姜云冉微微蹙起眉头。


    梅贤妃的眼睛外突,瞧着都有些疯癫。


    她伸手摸索着自己平坦的小腹,神情都有些恍惚:“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命这么苦,为什么一点念想都不给我,我好恨,我好恨。”


    说到这里,她倏然抬起头,用那双赤红的眼眸瞪着姜云冉。


    “那一日,我失去了孩子,而你……却拥有了贵妃之位和孩子。”


    “凭什么!凭什么!”


    梅贤妃的怨恨清晰可见。


    姜云冉平静回望,眼眸不躲不闪,把梅贤妃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印刻进心里。


    “凭什么我想要的,你都能轻易得到?”


    梅贤妃顿了顿,她似乎无法呼吸,喘了好几口气,才压下心中的愤怒。


    “我不甘心,不想让你得偿所愿,不想让你以后诞育皇嗣,荣耀加身,所以,我以自己为祭,想要把你拉下马。”


    梅贤妃闭了闭眼睛,眼泪终于停止了。


    “只可惜,我还是技不如人,”她再度睁开眼,看向姜云冉,“不得不说,你真是厉害。”


    姜云冉平静看向她,没有被她激怒。


    她忽然问:“这就是你编造的故事?”


    梅贤妃表情不变,依旧幽怨而痛苦。


    姜云冉却慢慢勾起唇角,轻笑一声:“你的故事很动听,表演也很动人,不得不说,若我不知道真相,我都要被你感动了。”


    “你究竟要说什么?”


    梅贤妃紧紧攥着手心,她紧绷着面容,不让自己泄露出半分惊慌。


    姜云冉垂眸看着她,接下来说出来的话,让梅贤妃神魂俱颤。


    “梅贤妃,你从来都没有怀过孕,对吗?”


    梅贤妃的面容僵硬在原地,就连澄江姑姑也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看向姜云冉。


    姜云冉见两人这般反应,只是长叹一声。


    “你们想知道,我是如何猜到的?”


    “因为阮庶人招供之后,陛下便急招太医,让其余几位太医盘查你的脉案和药方。”


    “根据太医院得出来的结论,你从未怀有过身孕,最开始几次众人一起诊脉,应该是白院正给你行了金针,让你体现出滑脉。”


    “后来他专门负责你的孕事,旁人不再给你请脉,这怀孕一事,就能轻松掩盖过去。”


    姜云冉目光慢慢冷凝。


    “而你玩弄巫蛊之术,用其陷害我,也并非为了妒恨,”姜云冉淡淡道,“只因你掩盖不了没有怀孕的事实,无法再佯装下去,借着这件事,你不光能光明正大‘小产’,还能顺手除掉我,简直是一举两得。”


    说到这里,整个绯烟宫落针可闻。


    只有梅贤妃粗重的呼吸回荡。


    “我说的对吗?贤妃娘娘?”


    第144章 你罔顾人情,自私凉薄,活该,活该!


    梅贤妃的表情有些恍惚。


    她完全想不到,姜云冉心思细腻到这个地步,也想不到白院正那样废物,就连脉案都做不好。


    怎么能让人看出端倪?


    怎么能留下把柄?


    若是旁人不知,她还能掩盖一二。


    现在,一切都已经完了。


    梅贤妃面色慢慢沉寂起来,方才佯装的疯癫和痛苦都消失不见,只剩下冷寂。


    她轻轻抿着嘴唇,做出最坚固的防守姿态,似乎不会为此再多说一句话。


    景华琰一挥手,麦院正便上前一步,对梅贤妃行礼:“贤妃娘娘,得罪了。”


    梅贤妃抬眸看了一眼景华琰,冷笑道:“不用多此一举了。”


    她说:“我的确未曾有孕。”


    这个真相一说出口,梅贤妃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谎言背负的日子太久,久到她自己都觉得累了。


    梅贤妃收回目光,她慢慢起身,站在了厅堂之上,她淡淡道:“让太医们都下去忙吧。”


    景华琰一挥手,太医们就陆续退下,很快,白院正和如练就被带入正殿。


    梅贤妃听到身后白院正粗重的呼吸声,面容冷寂,她淡淡道:“我出身梅氏,自幼诗书礼易,琴棋书画,才学出众,仪范天成。”


    她站在那,身姿挺拔,犹如翠竹。


    “后陛下登基,宫中选秀,我作为秀女入宫,成为宫妃。”


    “奈何……上面还有三座大山压着我。”


    “姚听月是姚氏最杰出的女儿,姚氏权利滔天,她自然就是贵妃,忠义伯府曾经满门忠烈,徐如烟便是德妃,而周馨莲运气好,早日诞下皇长子,所以她是宜妃。”


    梅贤妃眉眼间皆是冰冷。


    “姚听月软弱无能,不敢反抗太后,处理宫事畏手畏脚,从无严厉;徐如烟嚣张跋扈,肆意妄为,德才皆无;周馨莲身体孱弱,病中乖戾,就连大皇子都养育不好,不堪大用。”


    “这些废物都能身居高位,因何我不能?”


    梅辰君表情冷傲,她负手而立,颇有一种看破红尘的写意。


    姜云冉问:“所以,你串通白院正,捏造滑脉,假装有孕,特地在大捷宫宴那日展露,一跃成为贤妃,顺理成章掌管宫事。”


    梅辰君颔首,她道:“正是。”


    姜云冉深深看她一眼,这一刻,她看到了最真实的梅贤妃。


    不再是那个温文尔雅,仙风道骨的贤妃娘娘,而是刚愎自用,恃才傲物的梅辰君。


    姜云冉并不被梅辰君的“控诉”动容,她甚至觉得梅辰君可笑。


    “梅辰君,你把宫中的份位当成是对人的褒奖,当成是身份的象征,从一开始你就错了。”


    “那不过是政治博弈之后的结果罢了。”


    “真正的功德,真正的德行,真正的功绩,不是昭仪、不是贤妃,甚至不是皇后,”姜云冉道,“是百姓口口相传的歌颂,是青史留名的美德,是无名小庙里的长生碑。”


    “你若真觉得自己才华出众,你不应该以份位作为标准,说到底……你这个人自私自利,利欲熏心。”


    “那些不过是你排除异己的借口罢了。”


    姜云冉的每一句话,都打击的梅辰君面色灰白。


    她咬紧牙关,依旧维持着高门贵女的体面,不肯认输。


    姜云冉道:“姚听月温柔善良,周馨莲果断磊落,徐如烟潇洒肆意,这些都是她们比你强的优点。”


    “你闭嘴!”


    梅辰君忽然厉声开口。


    “你懂什么?你一个绣娘,你一个低贱的绣娘,你懂什么仁义礼智?”


    姜云冉还未说话,景华琰却淡淡开口:“我都没有把人分成三六九等,你凭什么?”


    梅辰君这一刻彻底失去了理智。


    她凌厉看向景华琰,眉宇之间皆是不屑。


    “你不过只是运气好,生为嫡长子,顺理成章继承大统。”


    “你又比我强到哪里去?”


    方才姜云冉大逆不道的话,已经让彭逾等人低垂下头,现在梅辰君更是肆意妄为,竟敢直接编排皇帝的出身。


    彭逾都忍不住白了脸色,厉声道:“噤声。”


    景华琰却摆了一下手。


    他冷冷看向梅辰君,并不生气。


    “梅辰君,周宜妃生辰当日,有一名御花园的黄门提前改变了花坛摆设,就为以花香引得宫妃昏迷,在事发之前,那名黄门忽然暴毙,线索中断。”


    “此事可与你有关?”


    这事,当时仔细盘查,一点线索都无。


    但结合这一次梅辰君让澄江给两人所下之毒,孙医正分析过毒药药效之后,认为那名黄门的死状吻合,两者之间的确有关联之处。


    梅辰君面色不变,冷声道:“什么人死了,都要扣在我身上了?”


    景华琰说:“你不招供,其他人也会招供。”


    梅辰君冷笑道:“那你们就去审问好了,有证词,再来给我定罪。”


    不得不说,梅辰君是这么多涉案人之中,最有骨气的一个。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错了。


    她只觉得旁人都对不起她。


    姜云冉同景华琰对视一眼,姜云冉开口:“之前有人看到,你宫中的一名宫女去过永福宫,同吴裕妃身边的柔羽有过往来,你可知情?”


    这名宫女,经过王庶人指认,已经不在绯烟宫了。


    以梅辰君冷酷无情的性格,那宫女肯定已经凶多吉少。


    之前为了不打草惊蛇,*并未捉拿绯烟宫中宫人查问,现在,所有绯烟宫的宫人都要进入慎刑司,看来可以从头查起了。


    梅辰君面色不变,她昂首而立:“我不知。”


    还是不知。


    话说到这里,姜云冉和景华琰都明白,梅辰君不会再多说个字了。


    景华琰睨了一眼颤抖不已的白院正和其他几名宫人,大手一挥,彭逾就把众人带了下去。


    此刻,整个绯烟宫正殿只剩三人。


    “梅辰君,此事是你一人所为,还是有人指使?”


    梅辰君背对着宫门,站在一片阴影里。


    光辉的天色照不亮她苍白的眉眼,从踏出寝殿的那一刻,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结局。


    筹谋多年,终究还是一败涂地。


    然而……


    梅辰君依旧傲然仰着头,她说:“此事皆有我一人所为,与梅氏无关。”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冷笑。


    “我父母早亡,没有其他兄弟姐妹,在梅氏的日子并不舒坦,却也没有被为难。”


    “我与他们,不过是同姓而已。”


    景华琰睨了她一眼,说:“你今日之事,无论是否与梅氏有关,梅氏都要受到牵连。”


    梅辰君反问:“那又与我何干?”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脸上甚至带着畅快的笑容,满眼都是对梅氏即将落败的期待。


    她的这个表情,忽然让姜云冉毛骨悚然。


    之前在诏狱中,阮含珍也曾有过这种“表演”,可阮含珍的表演是拙劣的,她眼底深处并没有这种让人惊骇的疯癫。


    但梅辰君不是。


    她的的确确就是这样一个人。


    从头到尾,或许从几年几十年之前,她就把自己伪装起来。


    用温文尔雅藏匿疯狂。


    “你背后,另有其人吧?”


    姜云冉笃定地问。


    梅辰君那双冷漠的眼睛扫向她,唇角笑容完美无缺。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声音平静,却透着说不出的喜悦。


    仿佛已经看到了最后的胜利。


    不,那已经不是她的胜利,而是她所鄙薄之人的一败涂地。


    她看不上姜云冉,甚至看不起景华琰,只要他们落败,她就真真正正高兴。


    无论她能不能看见,无论是谁动手,都不重要。


    今日她看似输了,但她却认为自己已经胜券在握。


    姜云冉呼了口气,没有再询问。


    景华琰起身,过来扶住姜云冉,牵着她的手离开了绯烟宫。


    宫廷之外,阳光普照。


    忙碌了一整个下午,此刻金乌西去,慢慢染红了天边的卷云。


    火烧云烧红了半边天,给这个跌宕的事端划下帷幕。


    景华琰握着姜云冉的手,语气却是那么笃定。


    “一个又一个躉虫被拔除,”他说,“幕后之人的爪牙越来越少,他早晚要亲自动手,露出马脚。”


    姜云冉回望景华琰,四目相对,姜云冉认真点了点头。


    “陛下所言甚是。”


    “我们会迎来胜利的,属于守善一方的胜利。”


    此案,涉事之人尽数下狱。


    五日之后,基本已经审理完毕,除主谋梅贤妃不与供述,其余所有人等皆认罪。


    梅辰君欺上瞒下,作假有孕,后指使阮含珍用巫蛊之术诬陷贵妃,诅咒太后,又戕害宫人,罪不容恕,今褫夺封号,贬为庶人,命其自缢谢罪。


    阮含珍入宫以来罪行累累,屡教不改,此番虽是从犯,却知错犯错,同样判其死罪,命其自缢谢罪。


    梅有义刚升位凌烟阁阁臣,还未曾风光几日,就被侄女牵连,不等景华琰降职,他便已请罪致仕,辞去阁臣之位。


    经过审问,此事确为梅辰君一人所为,梅氏尚不知情,然血脉相连,福祸相依,终不能幸免于难。


    梅有义只是梅辰君伯父,却是梅氏族长,终以管教不力为由,夺其凌烟阁阁臣之位,工部尚书之职,降为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直接从一品大员降为正五品。


    从此之后,大抵再不能起复。


    十年之内,梅氏再无风光可能,这些年梅氏一族好不容易经营出来的风光,一夕荡然无存。


    福祸相依,便是如此。


    前朝后宫相互牵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他们不会不知。


    然人心贪婪,总想一步登天,到底误了卿卿性命。


    而阮含珍虽是从犯,但对阮氏一族的处罚却等同梅氏。


    先有廖淑妍谋害宫妃,后有阮含珍数次犯上作乱,霍乱宫闱,犯下累累重案,罪不容恕。


    阮忠良治家不严,罪责从重,夺其光禄寺少卿官位,降为太仆寺监正,至东阳围场养马,此生不得归京。


    从正五品降为正九品,已经算是皇帝宽宥。


    念其多年忠心耿耿,才留其官身,但阮氏一族上下,一代之内不许科举。


    彻底,断送了阮氏好不容易争抢出来的荣华。


    圣旨宣读完的那一刻,阮忠良如丧考妣,而阮含栋却赤红着眼睛,大笑出声。


    “你罔顾人情,自私凉薄,活该,活该!”


    ————


    四月这一场大戏,从上旬一直唱到了下旬。


    四月末便是皇帝的万寿节,因此两位罪人还被关押在诏狱,待万寿节之后再行刑。


    而宫中也因这一场大戏,再度沉寂下来,与之相比的,是前朝激烈的争斗。


    梅有义的败落空出了凌烟阁的席位,有心之人自然跃跃欲试。


    这些前朝的纷纷扰扰,热闹喧哗,都越不过高耸入云的宫墙。


    随着绯烟宫和长春宫宫人纷纷下慎刑司审问,宫中风声鹤唳,宫人们越发谨小慎微,不敢随意造次。


    平静之中,夏日降临。


    高大的宫墙阻挡了南来北往的风,阳光直射而下,宫巷中的澄浆砖烫得人脚底生疼。


    暑夏来临之后,各宫都换下了厚重的门帘,换成了轻薄的纱帐。


    这一日听雪宫刚换完窗,景华琰就回来了。


    姜云冉忙取了帕子上前,踮脚给他擦脸。


    “以后中午便别回来了,看陛下热得这一脸汗,仔细晒黑了可不俊了。”


    景华琰闷笑道:“以前很英俊吗?”


    姜云冉睨了他一眼,把帕子放到水盆里,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脸皮。


    “还是挺俊的。”


    这会儿还没到盛夏暑热时分,只要不在太阳底下行走,在宫殿略微坐一会儿,落了汗就不热了。


    景华琰在雅室里坐了一会儿,不用姜云冉伺候他,自己把团扇扇得嗡嗡响。


    姜云冉轻声细语:“陛下,那可是蜀绣绢扇,一名绣娘要做一月才能出品。”


    她说着,把一个芭蕉叶蒲扇塞进景华琰的手中,笑眯眯取出团扇。


    “总要爱惜绣娘的付出。”


    景华琰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


    他用蒲扇扇了一会儿,颇为满意:“说实话,那团扇可没这个好使,凉快着呢。“


    仔细看了看编织精巧的蒲扇,景华琰问:“这是你自己做的吧?”


    这样朴实耐用的东西,一般都是姜云冉自己做的。


    姜云冉颔首,抿了一口玫瑰饮子,说:“这是坊间百姓都会用的蒲扇,我改进了一下大小,做成了圆扇形状,这样拿在手里轻巧却又耐用。”


    景华琰左右看看,爱不释手。


    “这一个就给朕吧,朕带回去用。”


    姜云冉睨了他一眼,跟着笑了起来:“又不是多值钱东西,我一天能做十个,回头都给陛下备上。”


    景华琰颔首,目光却落在她小腹上。


    “今日如何?”


    孩子才两个多月,基本算是不存在,姜云冉拍了一下肚子,说:“好得很。”


    “你别累着就好,这扇子,你回头做几个精致一些的,送去给太后。”


    四目相对,姜云冉了然。


    “知道了。”


    这宫里的孝顺名声,最简单不过,根本不用付出多少,唯用心而已。


    隔三差五的孝敬,生病时的侍奉,就值得人人夸奖,史书上都能狠狠美言几句。


    且说生病侍疾,其实太后根本不耐烦宫妃伺候,还是习惯彭尚宫等人照料,因此宫妃们即便是过去了,也都是在花厅里吃茶谈天,有时候太后心情好,还会赏赐她们叶子牌,让她们自己玩。


    不过是换个地方打发时间罢了。


    如今宫里是多事之秋,之前太后生病,甚至没让宫妃侍疾,一律以不便打扰为由回绝。


    十日之中,只见了景华琰和姜云冉。


    当时太后面色如常,并未显得病弱,她还关心姜云冉。


    “宫里事情繁多,你也别太操心,有什么事,就让尚宫们操心,你是主子,记得万事不用亲自动手。”


    太后看着姜云冉年轻的面容,忽然叹了口气。


    “哀家就是以前太劳心,落得个心力不济的病根,如今寿数难以长久了。”


    姜云冉忙道:“娘娘可莫要这般说,陛下这几日一直在同孙医正商议,想要寻些方子。”


    仁慧太后摆摆手。


    “生死有命,强求无用,”她笑了一下,眼尾的皱纹沧桑,“哀家到了这个年岁,相熟之人已经故去大半,如今的念想,便是孩子们。”


    她目光垂落,看着姜云冉的目光多了几分以前没有的温柔。


    “你好好保重,同皇帝长长久久的,哀家就很知足了。”


    姜云冉现在回忆起来,当时仁慧太后的眼神里,满满都是怀念。


    怀念的,可能是曾经的青春时光,也可能是消逝在时光中的故人。


    两个人说了几句闲话,午膳就已经备好了。


    今日的午膳有一道新菜。


    听闻是川渝道刚入宫的厨子所做,满满一大碗端上来,酸鲜爽辣便扑面而来。


    姜云冉看着汤碗里红艳艳的油泼辣子,顿时分泌出口水来。


    这味道,谁闻了不迷糊?


    景华琰看着这一大碗汤粉,说:“你近来胃口不开,还容易孕吐恶心,这道菜正适合。”


    姜云冉让青黛给她盛了一碗,用筷子夹起里面炸得金黄酥脆的黄豆,放在嘴里咬了一下。


    咯吱一声,香味在唇齿间弥漫。


    “叫什么?”


    景华琰看了一眼梁三泰,梁三泰忙道:“贵妃娘娘,这道菜名字非常简单,就叫酸辣粉。”


    的确是简单易懂。


    梁三泰侍膳很有一套,他等姜云冉吃下第一口粉,立即就说:“这酸辣粉要用红薯粉,和豌豆苗一起用鸡汤熬制,出锅之后加一勺麻辣鲜香的肉卤子,点上一勺醋,再加脆黄豆,就能出锅了。”


    的确如此。


    第一口粉吃下去,酸辣的味道直冲头顶,瞬间便冲开味蕾,额头也出了一层薄汗。


    的确好吃又开胃。


    姜云冉眼睛一亮,她看向景华琰:“陛下吃的时候可别放那么多油泼辣子,省得胃痛。”


    景华琰从善如流。


    虽是很普通的民间美食,可好吃的东西根本不讲究来路。


    宫中跟坊间的饭食几乎一样,无非就是食材花样多一些,珍馐多一些,摆盘和用的功夫多一些罢了。


    姜云冉一连吃了两碗,很是满足。


    她笑道:“这道菜,可以加入常例了。”


    见她吃得高兴,景华琰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实处。


    梁三泰也终于抹了一把额头的汗。


    自从贵妃娘娘孕吐,胃口不开,陛下可是忧心,叮嘱他日夜守着御膳房和御茶膳坊,生怕伺候不好娘娘和小殿下。


    也是他机灵,特地寻了川渝道的厨子,终于解决了这一难题。


    美美用过一顿午膳,姜云冉心情颇好,午睡之前,同景华琰在花园中闲逛。


    因着冬日就要搬去飞鸾宫,姜云冉没有让宫人再侍弄后院的花草,白费功夫不说,还要浪费银钱。


    这时后院的花草难得有些凌乱,没那么精致华丽,却多了几分野性之美。


    “关于周宜妃生辰那日之事,澄江已经招供,的确是梅辰君下令,让她寻御花园黄门所做,后来也是她送去一碗米粥,毒死了那名宫人。”


    姜云冉叹了口气:“她的手段真是狠厉。”


    的确,梅辰君真是一点都不留后路,帮她做事的人无一例外,都没有好下场。


    也是阿幼命大,她不知梅贤妃是假孕,一直担心她的身体,也因为这份忠心,她保下了自己一条命,没有被那一碗毒粥送走,成为了最重要的证人。


    景华琰点头,他环着姜云冉的腰身,把她牢牢守护在自己的身侧。


    “不过,那名同柔羽接头的宫女,就不好查了。”


    “绯烟宫的宫人的确对其有印象,只说是名叫阿珠的扫洗宫人,在绯烟宫只待了一月,因为偷盗如练的财物被贬斥,送去了浣衣局。”


    姜云冉蹙了蹙眉。


    “这么巧?”


    景华琰颔首:“就是这么巧,送去浣衣局之后,阿珠就病死了,前后没有两个月。”


    “至于她做过什么,又同柔羽有什么关系,无从查起,她并非孤儿,看起来同柔羽等人也不相似。”


    “吴裕妃之案,只能再行细究。”


    姜云冉颔首,叹了口气。


    如今,御花园一事和绯烟宫一案真相大白,不用再提心吊胆,算是好事一桩。


    说到这里,景华琰顿了顿,看向姜云冉。


    “阮家出事了,你可知情?”


    夏岚和丹凤卫正在全力追查阮忠良贪墨和邓恩一事,姜云冉让其不用分心,京中之事不用分神。


    因此,她竟真不知阮家出了什么事。


    见姜云冉疑惑看过来,景华琰挑了一下眉。


    “爱妃不是最关心阮家?怎么竟是不知?是夏岚办差不力,还是爱妃逗我开心?”


    姜云冉伸手在他劲瘦的腰上轻轻拧了一下,道:“不告诉你。”


    说罢,她凤眼一扬,嗔怪道:“快说。”


    景华琰低低笑了一声,才道:“仪鸾卫禀报,说宣旨那一日,阮含栋看起来有些疯癫,当众嘲讽阮忠良。”


    “因为阮含珍所做所为,连累了阮氏,阮家旁支非常不满,在阮忠良收拾行李的这几日,日夜上门闹事,”景华琰淡淡道,“都被发疯的阮含栋打了出去。”


    不能科举,对于阮家是沉重的打击。


    而对于阮含栋来说,数年努力毁于一旦。


    他本来可以成为朝廷新贵,名留青史的。


    结果,终其一生,再也没有入仕的机会。


    “因为不能科举?”


    景华琰摇头:“并非如此。”


    “他是厌恶阮家那些旁支,借此机会大闹一场,”景华琰说,“闹完之后,他又跑去骂阮忠良,说他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这名字白起了。”


    姜云冉:“……”


    不愧是有状元之才,骂人真是精准。


    然而子不说父之过,最终,阮忠良则打了阮含栋一顿,阮家这场闹剧才算结束。


    姜云冉并不唏嘘。


    阮家即便落败,再无复兴的可能,也是他们咎由自取,但姜云冉还要为赵庭芳等其翻案,不能让她们终此一生背负罪名而活。


    阮忠良还活着,事情就还没有结束。


    他要为他犯下的累累罪行,付出应有的代价。


    这才只是开始。


    第145章 阿姐,等你状元及第,就带着我一起看看这大好山河。


    九黎的战事,一直断断续续。


    自从四月初西狄忽然猛攻之后,就再无大规模战事,但这一个月来摩擦不停,战事一直没有彻底结束。


    这个季节,对于草原来说可谓是青黄不接,为了休养生息,不可能去捕猎春日繁衍的野兽,便只能把目光对准大楚。


    不过因为先前的一场大战,让大楚早就有所防范,后来的几次摩擦都以大楚胜利而告终。


    即便屡战屡败,西狄也不可能罢休,战事只能一直延续下去。


    要么一鼓作气,彻底把西狄打败,要么就只能这样纠缠下去,无休无止。


    对此,朝廷似乎一直没有定论。


    一晃神,就到了四月二十。


    元徽六年的春闱如约而至。


    草长莺飞,惠风和畅。


    莘莘学子们意气风发,踏入争夺未来命运的战场。


    春闱时间并不长,一共只有三天,但三天之后就是漫长的评卷了。


    这三日玉京之中风起云涌,每日都有无数人等候在考院之外,就连景华琰都有些紧张。


    姜云冉有些纳罕:“旁人考试,陛下紧张什么?”


    “紧张无人才可用。”


    姜云冉愣了一下,随即便笑了:“大楚幅员辽阔,人口众多,只要吏政清明,总有人为了理想抱负入朝为官。”


    听到这话,景华琰眉头舒展。


    他说:“但愿吧。”


    三日考试结束,考院打开的那一刻,整个玉京都放松下来,终于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所有的考生各回各家,却不敢松懈,若真能金榜题名,就要参加殿试,争取最后的名次。


    在殿试之前,万寿节却率先到来。


    景华琰的万寿节,平静而祥和,并没有任何风波。


    朝廷急速变动,上个月还风光无两的梅氏,现在已经不在重臣之列,而御阶之上的宝座,也只剩下贵妃一人。


    皇权的意义,在这一刻体现分明。


    四目所及,旁人潮起潮落,唯有贵妃稳坐圣心。


    看着御阶之上端方得体,优雅温和的贵妃,众人心里都有了盘算。


    虽说贵妃有孕,无法饮酒,可同她攀谈交好的内外命妇依旧络绎不绝。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即便只有数面之缘,这位绣娘出身的姜贵妃依旧能准确说出每个人的身家背景。


    言谈之间,无一错漏。


    从御阶上下来,无人再敢轻慢。


    且不提这位贵妃娘娘自己多么能力出众,便看陛下对她时不时的关怀,都知道她以后定前途无量。


    将来诞育了小皇嗣,万不可能止步于贵妃之位。


    一时间,羡慕有之,恭敬更有之。


    因着边关战事,这一次万寿节没有大操大办,景华琰也免了例行的折子戏,换成了丝竹之乐。


    待宫宴结束之后,今岁的万寿节也就结束了。


    当夜,姜云冉陪着景华琰一起纳凉。


    景华琰难得取了一坛葡萄酒,自顾自吃了起来。


    姜云冉坐在一边吃茶,两人互不干扰。


    天上,银月弯钩,星光闪耀。


    皎洁月色照耀大地,同万家灯火交相辉映。


    这富饶繁荣的玉京城,已经百多年没有经历过战事,百姓安居乐业,繁衍生息,一代又一代人铸就了人人向往的天上玉京。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姜云冉说着,问:“陛下,玉京的名字由来,可是这首诗?”


    景华琰给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端起来碰了碰姜云冉的茶盏:“是,就是这首诗。”


    “当年高祖皇帝戎马半生,终于来到玉京,这里亭台楼阁,九重宫阙,是他从未见过的繁荣,仿佛仙人之境。”


    因此,当年的燕京就改名为玉京。


    一百多年之后,玉京依旧屹立不倒。


    “唯愿海晏河清,国祚永固,玉京长久繁荣,永不凋零。”


    姜云冉端起茶盏,也碰了一下景华琰的酒杯。


    四目相对,两人相视一笑。


    又安静坐了一会儿,姜云冉才说:“阿琰,生辰快乐。”


    景华琰低笑一声,说:“我很快乐。”


    又过一年,他已二十四岁,与母亲天人永隔,也已经过去整整二十载。


    二十载斗转星辉,岁月无情,他已经不太记得母后年轻的容颜。


    待及明年,他就比母后还要年长了。


    岁月总无情。


    景华琰眨了一下眼睛,吞下眼底的潮热,他看向姜云冉,说:“云冉,你还记得你母亲的模样吗?”


    姜云冉仔细回忆起来。


    宣若宁是姜云冉以为,最聪慧,最优秀,最好最好的女子。


    她给了她生命,给了她无微不至的关怀,给了她最好的教导。


    因为姜氏的关系,姜云冉一直对于自己的过去讳莫如深,然而今日月色太美,茉莉香片太过宜人,她竟有些醉了。


    “母亲是个很好的人,”姜云冉看着头顶皎月,声音轻柔,“年少的时候,我有些顽劣,不喜读书,母亲就告诉我,若我不读书也行,但以后若是因为蠢笨输给了旁人,可不要哭鼻子。”


    景华琰低低笑了一声。


    “你小时候就很要强?”


    “很是要强呢,”姜云冉说,“那时候啊,我跟村里的孩子打架,就是打得头破血流,也非要让对方认输。”


    “邻居们都说,一个女孩子,不能这样倔强,以后长大了如何能嫁得好人家?”


    “母亲却从来不听这些废话,”姜云冉慢慢笑了起来,“她当时叉着腰,同旁人争辩,说若是就连打架都都不知要赢,以后如何做个有骨气的人?”


    “一个人要顶天立地,要坚强勇敢,要有必赢的决心,才能让自己越过越好。”


    “等到了那时,无论是寻觅良缘,还是独自生活,都有底气。”


    景华琰安静听着,没有插话。


    他慢慢饮下大半壶酒,神情也慢慢迷离起来。


    其实年少时候,仁慧太后锻炼过他吃酒,不是为了让他成为酒鬼,是告诉他:“阿琰,你要永远保持清醒。”


    他的酒量无人能知,似乎永远都没有吃醉过。


    但是此刻,景华琰竟也觉得醉了。


    听着姜云冉的话,他无比感谢这位睿智果敢的妇人。


    因为她,才有现在他身边的她。


    姜云冉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年少时候的故事,等说到最后,她才发现自己口干舌燥,喝干了一壶茉莉香片。


    “陛下……”


    姜云冉回过头,才看到景华琰趴在桌上,脸颊潮红,已经睡去。


    她无奈地笑了一声,叫来梁三泰,伺候着景华琰回到寝殿。


    景华琰也不知道是真醉假醉,回到寝殿之后,竟是自己醒了,非要去洗漱更衣。


    他一贯爱洁,不洗漱不肯入睡,姜云冉只得让梁三泰小心伺候,自己也去洗漱了。


    等再回到寝殿,姜云冉就看到景华琰靠坐在拔步床上,脸颊绯红,闭眸不语。


    他这个模样难得一见,竟是乖巧至极。


    姜云冉坐到他身边,伸手轻轻抚摸他英俊的脸颊。


    “阿冉果然最喜欢我的脸。”


    景华琰唇角上扬,慢条斯理说了一句。


    姜云冉靠在他肩膀上,两个人相互偎依,一点都不觉得热。


    “陛下真是脸皮厚,我可没说过喜欢。”


    景华琰却低低笑了一声。


    他伸出手,环着她的腰身,如同过往每一日那般。


    他们两个都是孤家寡人。


    姜云冉自幼丧父,后来又丧母,自己一个人挣扎着长大,亲缘寡淡。


    景华琰年少丧母,即便父亲还在,也无多少亲情,他们两人,其实是一样的。


    从小就孤独,狠厉,不择手段。


    他们两个的今天是自己拼了命争取出来的。


    景华琰忽然回忆起第一次见姜云冉时,她那双炙热深邃的眼。


    现在想来,他终于明白他因何会陷入那双眼眸之中,从此不可自拔。


    因为那还是他最熟悉的眼神。


    多少次揽镜自照,他在镜中所见,与姜云冉一模一样。


    他们拥有一样的野心,一样的坚持,一样的破釜沉舟。


    唯一不一样的是,姜云冉比他更心硬,也更倔强。


    这也是最吸引他的地方。


    两个人就这样依偎着,谁都没有说话,寂夜安静无言,但心却紧贴在一起。


    过了许久,姜云冉轻笑一声:“安置吧?”


    景华琰乖巧点头:“听阿冉的。”


    这个深夜里,两个人都没有做梦,一觉睡到天明。


    万寿之后,四月底之前,春闱的名次终于出来了。


    卫新雅和卫新英以第一第二的成绩名列榜单之上,除此之外,还有数名玉京等地有名的年轻俊才位列其上。


    这个结果,让景华琰非常满意。


    五月初,殿试举行。


    三日后,元徽六年的科举考试正式结束,各衙门前张贴皇榜,公示成绩。


    一甲三人。


    卫新雅为状元,卫新英为探花,一名已过而立之年的举人名列榜眼。


    一般不会同族兄弟姐妹一起上一榜,但卫新雅和卫新英足够优秀,朝廷热议数日,最终还是以此定夺。


    毕竟,规矩不能辱没人才。


    春闱之后,就是鹿鸣宴。


    卫新雅身穿朱紫官服,头戴团花冠,打马游街,风姿无限。


    街道两边的女郎们眼含艳羡,年少的孩童们满脸期盼,眼眸中都是渴望。


    有个圆脸的小姑娘拽着祖母的裙摆,仰头说:“阿奶,我也能这样吗?”


    祖母看着卫新雅年轻的脸庞,满是皱纹的眼尾微微扬起。


    她弯腰把小姑娘抱起来,让她看得更高更远。


    “怎么不能?”


    妇人声音温柔:“但你要努力,知道吗?”


    卫新雅在热闹的街市上一路穿行,腰间的红绸手艺粗糙,上面绣着赤色竹子。


    这是卫新雅唯一做过的女红,为了给三妹庆生,哄她开心。


    后来这一条红绸,被三妹特地送还给她。


    她没有留下只字片语,但卫新雅此刻仿佛能看到她含笑的秀丽眉眼。


    “阿姐,等你状元及第,就带着我一起看看这大好山河。”


    “那一定很美。”


    ————


    五月初,圣驾启程,前往东阳围场。


    原定随圣驾前往东阳行宫的,除周宜妃、大皇子和梅庶人不能前往,又额外增加崔宁嫔,其余人等不变。


    在御辇之后,就是仁慧太后、皇贵太妃和贵太妃的驾辇,再之后依次是姜贵妃、孟熙嫔、崔宁嫔、司徒美人和冯采女。


    再往后是靖亲王、永宁公主和永昌公主,皆随行在侧。


    大公主年幼,便跟着贵太妃一起前行。


    宫中事宜还是交由慕容昭仪和德太妃处置。


    出行第一日,姜云冉很快就适应了车辇上的旅途。


    贵人们用来出行的车辇,都是宽阔如同木屋,上有桌椅床榻,分内外两室,一日都可生活在内,夜里驻跸时直接停摆,不用再另行挪动安置。


    这样一来,驻跸时免去不少事端,但车辇却沉重,路途时间增加一倍。


    原本快马三日就能到达,现在需七八日路途才可。


    这还是景华琰考虑长辈年纪大,以及姜云冉有孕,特地调整了路线,才勉强缩短了时间。


    习惯摇摇晃晃的车辇生活之后,路途就显得有些漫长了。


    第一日新鲜,第二日困乏,等到了第三日,姜云冉就叫来其他宫妃,几人一起打叶子牌。


    除了冯采女要读书不来,其余人皆到场。


    冯采女此行是去东阳围场考察水利的,另外要建造水车,她自己研制设计的水车即将完成,需要最后完善。


    因此这几日加班加点,便是在路途上都不休息。


    没了冯采女,就只剩下姜云冉四人,刚刚好凑一桌叶子牌。


    司徒美人一边摸牌一边说:“还好予初不过来,要不然我们怕是要连晚膳都输给她。”


    崔宁嫔挑眉一笑:“谁说的?”


    众人看向她。


    崔宁嫔在宫中一向不声不响,每日偏安一隅,从不沾染任何是非。


    这会儿好不容离开长信宫,倒是显露出几分灵活气。


    “司徒妹妹一会儿试试,冯妹妹没来,这不是还有我呢?”


    众人愣了一下,一起笑了起来。


    司徒美人哼了一声:“我的牌技也是不差的,咱们拭目以待。”


    姜云冉很擅长打叶子牌,当年在逸香阁,她可是个中高手,不过同姐妹们一起玩,倒是不用那么认真,随意打发时间便好。


    打了两圈,果然崔宁嫔技高一筹。


    孟熙嫔有些惊讶:“你怎么这般厉害?”


    崔宁嫔得意地说:“姐姐也不看我家中是做什么的,商贾儿女若是不会叶子牌,还怎么同人做生意?”


    说到这里,众人才恍然大悟。


    说起擅长之事,崔宁嫔眉飞色舞,就连那张平凡的面容都生动起来。


    “果然,千人千面,各有所长啊,”姜云冉笑着说,“再来再来,可不能把金豆子都输给你。”


    几人不由哄笑起来。


    司徒美人自幼习武,入宫之后才学的叶子牌,孟熙嫔胆小怯弱,平日里也不怎么玩这个,除了姜云冉,她们两个输的最多。


    姜云冉怕孟熙嫔抹不开面子,便故意给她喂了几次牌,最后司徒美人和孟熙嫔都各赢了两次。


    牌局结束,崔宁嫔看着姜云冉,笑弯了眼睛:“姐姐其实最厉害,只是让着咱们罢了。”


    姜云冉却说:“自家姐妹打牌,随心而已。”


    “这倒是,”崔宁嫔说,“但是我在家中时逞强好胜惯了,只要摸了牌,就是决计不肯输的。”


    “这不是也挺好?”


    这会儿孟熙嫔和司徒美人都回去了,只剩崔宁嫔陪姜云冉说话。


    姜云冉见她有些迟疑,就让青黛几人去外间等候,自己拉着崔宁嫔坐在贵妃榻上,问:“怎么了?你若是有事,尽管开口。”


    崔宁嫔垂下眼眸,看着自己有薄茧的手指。


    那是经年累月练习珠算留下来的痕迹。


    崔氏子孙众多,人人都要努力学习,自幼便要学习数算和商贾之法,学艺不精,以后得不到家族助力。


    因想要由商转官,才有费尽心思送她入宫这一遭。


    “也是我幸运,”崔宁嫔笑着说,“家中的弟妹多有进益,借着这几年的经营,终还是得到了机会,至大书院读书。”


    如今虽然崔氏还是没有官身,但以后却有了期望。


    “其实我在宫中,已经没什么用处了,”崔宁嫔说,“即便是宁嫔娘娘,不得盛宠,膝下空空,也不过只是个漂亮的摆设。”


    “我并非同姐姐抱怨,对陛下也没有任何怨恨,即便没有姐姐,我也从来寂寂无名。”


    缘分这两个字,难以寻觅。


    这世间种种,有多少痴男怨女,又有几对恩爱眷侣?


    姜云冉沉默了。


    她终究叹了口气。


    造成今日这个局面的,不是景华琰,不是姜云冉,是千百年来的世俗。


    可难道这就一定是结果吗?


    难道千百年后,沧海桑田,还是盲婚哑嫁,还是媒妁之言,还是三妻四妾,争斗不休?


    姜云冉不知。


    可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她改变不了所有人,但这长信宫中,她还是能帮一帮的。


    总得让人能自己决定一次自己的人生。


    姜云冉问:“你想出宫?”


    崔宁嫔羞涩一笑。


    “我在家乡还有六间铺子,那都是我的心血,”她说,“这么多年,困于宫闱,我已经为家族付出了青春和婚姻,如今已无用处,总想着回到我的铺子里,卖出一件件货物。”


    她说着梦想,眼眸明亮,犹如灿烂的星光。


    “每日打打算盘,盘盘库房,隔三差五算一算营收,当真是幸福极了。”


    说到*这里,崔宁嫔抬眸看向姜云冉:“姜姐姐,我翻过史料的。”


    “历史上曾有过先例,”她满眼殷切,“你能帮我求一求陛下吗?”


    姜云冉没有任何迟疑。


    她直截了当说:“好。”


    顿了顿,她说:“我尽力而为。”


    得了她的承诺,崔宁嫔又笑了起来。


    她的笑容很好看,灿烂又温暖,难怪生意做得那样好。


    谁看了不会喜欢她?


    傍晚时分,驻跸的草原上余霞成绮。


    灯火一盏盏照亮营地,人来人往之间,热闹的人气慢慢散开。


    风声鸟声虫鸣声不绝于耳,一切都鲜活起来。


    姜云冉刚休息了片刻,梁三泰就亲自来请了。


    他本来带了软轿,但姜云冉不想坐,扶着紫叶的手自在前行。


    离开长信宫,外面一切都是广阔的。


    天高路远,草原辽阔,马儿在远处嘶鸣,欢喜吃着今日香甜的豆饼。


    姜云冉一步步前行,微风送爽,吹散了车辇中的闷热。


    她觉得心情有些雀跃。


    仿佛刚出笼的燕子,正在天地间自由翱翔。


    路过贵太妃车辆时,姜云冉还看到小姑娘对自己挥手。


    她笑了一下,也对她挥手。


    很快,姜云冉就在道路的尽头看到了景华琰。


    这几日路途炎热,景华琰又不愿劳民伤财,所以路途中并未用冰。


    在宫中还好些,冰窖存储方便,几乎没有耗损,但若是路途用冰,会有七成耗损,得不偿失。


    景华琰又不愿意委屈自己,便也不管老大人们的念叨,每日只穿着单薄的常服,肆意走动。


    今日的他就换了一身蔚蓝的窄袖长衫,衣衫单薄,却衬得他猿背蜂腰,越发英武。


    仿佛寻常人家的俊俏儿郎,刚下学回来,同家中等待的娘子互诉衷肠。


    “见过陛下。”


    姜云冉刚要行礼,就被景华琰用手一托,一个转身,左手就被他攥在了手心里。


    两个人在火光中散步。


    “今日打了叶子牌?赢了还是输了?”


    姜云冉就笑:“自然是输了。”


    “谁能从崔家人手里赢得金钱?”


    景华琰听到她轻快的声音,有些费解:“输了钱还这么高兴?”


    姜云冉笑弯了眉眼。


    “高兴啊,”她说,“再打四日牌,就能到东阳,再也不用跟着车辇颠簸了。”


    也是。


    景华琰也没忍住笑了起来。


    这几日太热,他每日还挺忙,便没有让姜云冉过去御辇上,省得她顶着大太阳来回奔波。


    “你自己高兴就好。”


    两人安静前行,很快,就来到御辇之前。


    景华琰小心扶着姜云冉上了御辇,才紧随其后。


    此刻御辇的门窗都已打开,青纱帐挂在四周防御蚊虫。


    晚风吹拂,吹散了一整日的暑热。


    “陛下,臣妾有个不情之请。”


    景华琰看向她,也浅浅勾起唇角。


    “准了。”


    姜云冉有些惊讶:“陛下不问我是何事?”


    景华琰说:“朕不用问,你行事比朕要谨慎得多,自不会胡言乱语,狂妄悖逆。”


    “既然如此,你所请托之事,一概准奏。”


    这话听得人心里舒坦。


    也不知同谁学了这油嘴滑舌,越发能说会道了。


    姜云冉笑出声来,她忽然伸出手,捏了一下景华琰的脸颊。


    “陛下,你真的很好。”


    景华琰一张俊脸被她捏得歪七扭八,却还强撑着挑了一下剑眉。


    “才知道?”


    景华琰声音走掉:“朕一直,都是最好的,是不是觉得自己赚了?”


    “赚什么?”姜云冉问。


    景华琰伸手揽住她的腰,把她圈在怀里,低头在她嘴唇上响亮地亲了一下。


    “赚了我这个大宝贝。”


    姜云冉:“……”


    此时门窗大开,宫人来回行走,姜云冉感觉到脸颊一阵温热,肯定已经红成了晚霞。


    “陛下,规矩一些!”


    景华琰搂着她,长叹一声。


    “朕也想早点到东阳围场了,”他在姜云冉耳边低语,“至少,亲一下是不会被训斥的。”


    姜云冉偷偷伸手,在他腰上拧了一下。


    这是她最喜欢惩罚他的事,景华琰习以为常,甚至早就不觉得疼了。


    他笑着放开了她:“好了,用晚膳吧,朕早就饿了。”


    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五月中旬,圣驾抵达东阳围场。


    姜云冉站在东阳行宫之前,看着其中小桥流水,雕梁画栋的园林景色,不由感叹。


    “真美。”


    景华琰牵着她的手,带着她走上木桥。


    “我们去看看,未来五个月的家。”


    第146章 阿冉不用忧心我。


    东阳行宫比长信宫几乎大了两倍有余。


    没有遮天蔽日的宫墙,没有狭长遮风的宫巷,也没有数不清的规矩和体统。


    一眼望去,亭台楼阁,美不胜收。


    其中不仅有明月湖和三仙岛,还有紧邻达木草原的御马场。


    御马场中有数千匹骏马,皆为骑兵营所准备,每逢放马之时,草原踢踏声惊天动地,万马奔腾的景象让人过目难忘。


    东阳行宫最中心位置便是畅春芳景,历代皇帝驻跸东阳行宫,皆下榻于此。


    畅春芳景中不仅有皇帝居住的畅春阁,还有专门接见朝臣的芳景书斋,其中小桥流水,游廊环绕,夏日时凉风习习,十分舒适。


    在畅春芳景一侧,景致最美最宜人的要数牡丹苑,多为皇后和宠妃居住。


    景华琰给姜云冉安排的宫殿自然在此处。


    其余宫妃和太妃们四散在行宫各处,唯有司徒美人住在距离牡丹苑最近的香雪竹舍,想来有其他用意。


    仁慧太后安排在了凤凰台,此处宫殿高深,能远眺无量山的美景,甚至天气晴好的时候,都能看到无量山间的大报恩寺。


    等进入牡丹苑,姜云冉都不由感叹一句:“真是巧夺天工。”


    虽说东阳行宫已经修建超过百年,却少空置,五年前景华琰驻跸此处,就已经简单修过。


    东阳行宫的御马苑常年养育数千马匹,行宫中还有一批宫人,他们日常生活在此处,不会让行宫彻底荒废。


    虽然东阳行宫不如长信宫那般精致奢华,却因楼宇高大,亭台宽阔而显得格外大气。


    牡丹苑有三栋阁楼,阁楼以仙桥相连,一侧有锦鲤池,另一侧则是花园小径,从主楼的阁楼之上,能俯瞰整个牡丹苑的美景。


    此时虽已至夏日,但东阳行宫位置靠北,天气凉爽,牡丹正巧盛开。


    姜云冉和景华琰并肩而立,站在三层阁楼上俯瞰牡丹园。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映入眼帘的姚黄魏紫色泽鲜艳,花瓣娉婷,在微风中轻轻摇摆。


    美得让人挪不开眼。


    “陛下,这里真美。”


    景华琰揽着她的腰,手心温热有力:“东阳围场凉爽宜人,夏日时节也不会过分闷热,正好方便你养胎。”


    姜云冉轻笑一声:“好。”


    她的声音很轻,眉眼温柔,姿态也分外柔软。


    好似在依靠着他。


    但景华琰知晓,她的心究竟有多么强大。


    “若朕不在东阳围场,你也能安然无恙,对吗?”


    姜云冉愣了一下,她慢慢仰起头,看向景华琰那双认真的星眸。


    他看着她的时候,总是很温柔,眉目之中染着浓浓的情谊,能让人清晰可见。


    他从来不掩饰自己的喜欢。


    也从来不会因为这份喜欢,把她当成是只能被保护的弱者。


    他选择的她,是能与之并肩而立,携手共进的人。


    姜云冉握住他的手,坚定道:“陛下放心便是。”


    她重新看向院中满园芬芳,她道:“我会保护好自己,保护好太后和公主,守护好玉京。”


    景华琰低笑一声,心底深处,最后那点顾虑都消失不见。


    “贵妃娘娘真是厉害。”


    姜云冉没有看他,她背对着他,只留下发间细碎的发丝。


    “陛下,你也要答应我。”


    景华琰:“什么?”


    姜云冉说:“答应我平安归来。”


    这一次,笑声从景华琰口间溢出,清晰无比。


    “这是自然。”


    景华琰说:“我还要回来陪着你平安生产,迎接小家伙的出生。”


    姜云冉未再开口。


    她很清楚,西狄始终是大楚的顽疾。


    一日不除,一日忧心。


    在乌城、礼泉等地相继平息战事之后,只剩九黎和河靖战事不断。


    长此以往,等西狄壮大,一切都已经太晚。


    此时若景华琰御驾亲征,一鼓作气出兵西狄,或许是除去心腹大患最好的时机。


    对此,不光姜云冉,仁慧太后和朝中重臣也多有猜测。


    这一趟东阳围场之行,就是为了壮军威,扬士气。


    等到西狄除,四海平,才是真正的太平盛世。


    姜云冉目光坚定,她说:“陛下,我们会迎来盛世的。”


    欢快的鸟鸣响起,一只喜鹊忽然掠空而过,只余余音袅袅。


    “你看,喜鹊都报喜了。”


    东阳围场的日子安逸祥和,一晃神,就到了七月初。


    姜云冉已经有孕五个月了,她人比之前要丰腴一些,却控制得很好,整个人多了几分温婉。


    小腹微微隆起,孩子已经初见雏形。


    虽然不能学骑射,但姜云冉每日都会同景华琰在行宫中散步,这两个月来,两人几乎走遍了行宫每一处角落。


    广袤的草原让人心旷神怡,孕中的些许不适也被这宜人风景挽救,很快就平顺度过。


    七月初,还有两个好消息。


    一是冯采女设计的水车浇灌成功,已经在东阳等地开始实验,大大增加了农田的灌溉,免去了百姓的操劳。


    二则是大公主又长高了一寸。


    这个年岁的孩子,一日一个模样。


    为此,仁慧太后还特地举办了夏日宴,欢庆大公主的茁壮成长。


    宴会这一日,百草园中欢声笑语。


    姜云冉坐在仁慧太后右手边,看着小公主在前面奔跑。


    小姑娘脸蛋圆滚滚,红彤彤,透着一股子可爱。


    贵太妃最会打扮她,今日头上戴着红蝴蝶,随着她的奔跑振翅高飞。


    所有人都看着她,目光很是慈爱。


    皇贵太妃说:“还是小姑娘可爱,也不知茵茵何时生产,若是能得个小孙女,最好不过。”


    听到这话,仁慧太后也笑了起来。


    “茵茵快生了吧?这几日如何?咱们来了东阳围场,也见不到面,我心里还很担忧。”


    茵茵就是礼王妃的闺名,她去岁十月上有孕,到了这时已有九个月了。


    随时都要临盆。


    说起儿媳,皇贵太妃面容越发慈和。


    她说:“见不到面也不打紧,宫里还有太医侍奉,错不了的。”


    她剥了个橘子给景明舒,一边说:“昨日刚收到的邸报,说她母子平安,大约这个月就能临盆。”


    仁慧太后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这就好,望她们母子平安。”


    皇贵太妃垂着眼眸,面带笑容,看起来比观音娘娘还要慈悲。


    “有陛下恩泽,会平安的。”


    说起孩子,仁慧太后又看向姜云冉:“你这几日如何?”


    姜云冉不由笑了一声:“臣妾好得很呢,能吃能睡,娘娘可不用担心臣妾。”


    的确,这位姜贵妃总能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来了东阳围场之后,其实姜云冉更忙碌了。


    行宫不比长信宫,没有那么严苛的规矩,因此各地官员但凡来觐见皇帝,其家中夫人都会入宫拜会太后和贵妃。


    尤其是这位贵妃娘娘,人人都想凑到跟前说上两句话。


    太后只是偶尔见上一见,但只要是有功之臣的家眷,姜云冉都不会拒绝。


    日子忙碌,可姜贵妃的精神却越发好了,如今甚至不用上妆,都瞧着白里透红,满面春风。


    仁慧太后不得不感叹:“真是不服不行,你啊,果然适合做当家人。”


    这话说得就很直白了。


    姜云冉抿嘴轻笑:“娘娘谬赞。”


    贵太妃也感叹:“我记得先帝还在时,每每要处置宫事,我都头疼得很,也就两位姐姐不嫌麻烦,总能把事情处置完美。”


    她说的是太后和皇贵太妃。


    先帝时后宫妃嫔众多,宫中的宫人也比现在多了三成,要管辖之事,处理之麻烦可不止是三成。


    人多的地方就有是非。


    仁慧太后年轻时还有些执迷不悟,后来年岁渐长,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


    人不能总是为难自己。


    都成了皇后,还把自己累得无暇享受,岂不是得不偿失?


    后来,她就把手里的宫事分了出去。


    这么多高位妃嫔中,唯有皇贵太妃处事利落,迎刃有余。


    想起早年的事情,贵太妃还心有余悸。


    “我是做不了大事,那几个月可把我折磨得够呛。”


    皇贵太妃睨了她一眼:“你躲懒,把差事都丢给我,便只能我来替你操心了。”


    “大恩不言谢,明日我摆宴,宴请姐姐可好?”


    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小柳公公快步而入。


    霎时间,笑声骤停。


    小柳公公一贯面无表情,众人也瞧不出是什么事情。


    等他来到近前,刚要见礼,仁慧太后就说:“免礼,有话直说。”


    在场这么多人,见礼都要见一盏茶的工夫,浪费时间。


    小柳公公也不含糊,他从袖中取出折子,恭敬呈了上来。


    “恭喜太后娘娘,恭喜皇贵太妃娘娘,礼王妃于两日前生产,诞育小世子,母子均安。”


    这可是大喜事。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便欢喜起来,七嘴八舌恭喜起太后和皇贵太妃。


    贵太妃都说:“说曹操,曹操还真到了,人啊就是不经念叨。”


    几个人欢喜了一会儿,仁慧太后才开始仔细读折子,然后便把折子交给了皇贵太妃:“你也来看看。”


    姜云冉看向小柳公公:“按理说礼王妃应当月底才生产,怎么提前一月?可有什么不妥?”


    这封急奏是快马加鞭送来围场的,小柳公公已经知晓事端。


    “回禀贵妃娘娘,礼王妃的确早产了,根据王府属官禀报,说两日前京中大雨,礼王妃行走之间脚滑,不小心摔倒,这才导致早产。”


    姜云冉蹙了蹙眉头:“王府的人是怎么伺候的!”


    小柳公公腰背弯得更低:“属官已经严惩了王妃身边的宫人,不过王妃本来身体康健,加上年轻,有太医妙手回春,母子均无大碍。”


    “只小世子略有些孱弱,却也只是因早产,并无大碍,细心养育就能健康。”


    听到这里,所有人都长舒口气。


    皇贵太妃脸上扬起喜悦的笑容,当真是开心至极。


    “这就好。”


    说着,她大手一挥:“明日还来百草园,我来请。”


    众人一起笑了起来。


    在这一片热闹中,八百里加急军报忽然而至。


    ————


    东阳围场的御马苑是太仆寺里的冷衙门。


    而太仆寺又是九寺五监的冷衙门。


    能发配到太仆寺坐冷衙门的,基本以后就没什么前途可言了,若是背景和政绩都强一些,慢慢爬升至太仆寺卿还好些,毕竟是从三品的堂官,说出去也算是很有体面。


    若是不成,熬过二十几个年头,在致仕之前能熬到正六品寺丞,朝廷仁慈,或许会给一个恩荣致仕的优待。


    一辈子一眼就能望到头。


    太仆寺中,若是在京中的几个衙门还好些,若是轮到了各牧监,以后能不能归京都是个问题。


    就比如现在的东阳御马场,牧监监正负责整个马场的管理和马匹的饲养,日常忙碌异常,披着官身,做得却都是农人差事。


    金贵的战马可不是谁都能养,也不是谁都会养的。


    一个弄不好,让战马生病或死亡,数量骤减,朝廷还会降下责罚。


    今日天气晴好,马儿在马厩里待了两日,早就迫不及待,想要出门放风去了。


    两名监副刚踏入衙门,就看到一名年长的官员翻看御马场账簿,瞬间紧张起来。


    其中一名高大的监副上前,对官员道:“哎呦,这不是阮大人!”


    他说话的语气阴阳顿挫,故意满含嘲讽。


    “阮大人不是病了?怎么今日还过来当差?”他夸张地关心,“若是大人因劳累坏了身子,下属们可真是忧心。”


    监副都是从九品,这种品级的官员都不入流。


    一般在御马监待上一两年,表现优异,再有些人脉,就能被提拔上来。


    说是官员,其实就是管理牧场的农人,平日里脏活累活都要做。


    他们这种人,跟朝堂之上的读书人可完全不一样。


    没那么多心机,不会虚与委蛇,笑脸迎人,却也从来不掩藏自己的内心。


    嘲讽几乎贴到阮忠良脸上,他也依旧不动声色。


    “病了这些时日,总要来当差,”阮忠良淡淡道,“否则即便寺丞宽仁,我也过意不去。”


    御马场饲养的战马数量庞大,不可能只让一名正九品的监正处理大小事务,因此这里常年都有寺丞坐镇,以照看战马。


    现在在御马场督办的就是孙寺丞。


    不巧,高个的监副也姓孙。


    孙监副眼睛一转,他上前一把揽住阮忠良的肩膀,毫不客气把他往前一推,就推到了另一名监副面前。


    那名监副一直低着头,不言不语,看起来很是老实。


    孙监副直接了当从阮忠良手中抽走了账簿,面上的讥讽意味更浓。


    “阮大人,别让属下说实话嘛,咱们这御马监,可不是由监正说得算的。”


    “以后咱们也是同僚了,怕是要我们哥俩伺候你到致仕,推心置腹说上一句,差不多得了。”


    阮忠良被他一推,差点摔倒在地,还是那矮个的监副扶了他一把,他才站稳身体。


    自从金榜题名,他何时被人这样作践过?


    后来风光无限,人人见了他都毕恭毕敬,这个贱民真是胆大包天!


    阮忠良方才还能稳住心神,此刻当真是压不住火气了。


    “孙大壮,你放肆!”


    “我还是你的上峰呢,咳咳咳……”


    阮忠良的确病了。


    东阳围场日夜温差极大,刚来的那两日他没有做足准备,夜里便着了凉。


    当时他心情沉郁,不愿意来衙门里看那些嘲讽眼神,听这些污言秽语,便告了假。


    孙寺丞大抵不想让他掺和御马场的差事,很痛快就同意了,甚至让他在家里一躺就是一个半月。


    阮家如今已经败落,之前的风光全都不见,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东阳,只能租赁了一套一进的宅子。


    因为屋舍狭小,跟来伺候的仆役不多,除了耿管家,就是在府上侍奉多年的李三和王厨娘。


    阮含栋身边,就只跟来了鲤鱼。


    即便只有这个几个人,狭小的宅子也是紧紧巴巴,尤其正房之后就是院墙,跟后巷就隔了两丈距离,每日里车马人声吵闹不休,阮忠良这个病养得精神越发差了。


    他不愿意再在家里躺着,硬着头皮来衙门上差。


    岂料,衙门里的情况更糟糕。


    就连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贱民也敢对他大放厥词,阮忠良这会儿气得都说不出话来。


    “上峰又如何?”


    孙监副得意洋洋看着他:“阮家犯了那么大的事,你这监正就到头了,以为自己还是二品大员呢?”


    “咳咳咳。”阮忠良咳嗽得脸都红了。


    这时那名矮个的监副上前半步,叹了口气:“孙哥,算了,有这功夫,还不如把大人的差事办好。”


    孙监副面色微变。


    他瞪了阮忠良一眼,说:“十三郎,你带着阮大人去外面歇一歇,刚来了咱们御马监就病了,我可担待不起。”


    萧十三点头哈腰,手上微微用力,就把阮忠良从衙门里搀扶出来。


    说是衙门,不过只是马厩一侧的低矮民房,一点都不气派。


    寻了一间无人的厢房,萧十三搀扶阮忠良进去,还给他倒了一碗茶。


    阮忠良自然是嫌弃那茶碗脏的,他没有喝,却还是对萧十三道了一声谢。


    萧十三脸上的谄媚消失不见了。


    他站在窗户前,垂眸睨着阮忠良,眼眸中闪过一抹不屑。


    但他掩藏得很好,没有让阮忠良看出端倪。


    “阮大人,”萧十三的声音略有变化,不再低低哑结巴,“落到这个地步,你甘心吗?”


    阮忠良心中一颤。


    他慢慢抬起头,就看到萧十三那张平平无奇的脸。


    他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却让人脊背发寒。


    “你是……你是主上的人?”


    阮忠良是真的很意外,他知道主上筹谋多年,却不知其人脉之深,手腕之长,实在超乎想象。


    这么多年努力,不可能只为了蝇头小利……


    萧十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审视着阮忠良,安静片刻才开口:“之前你的错误,念在你忠心耿耿多年的份上,主上才没有追究,你可别忘了,那些人都是如何死的。”


    阮忠良藏在袖子中的手慢慢攥起拳头。


    他低下头,姿态是前所未有的乖顺。


    “谢主上宽宥。”


    萧十三淡淡道:“不用说这些虚话,如今阮大人落到这个地步,想必也不甘心。”


    阮忠良声音低沉,有着清晰的无奈:“不甘心又如何?皇命难违。”


    萧十三冷笑一声:“谁说的?”


    “这个皇命难违,那换一个呢?”


    阮忠良心神俱震。


    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萧十三。


    萧十三的脸上依旧还是那个和煦的笑容,说出来的话却是那么冰冷。


    “阮大人别装了,这么多年,你没有猜出来吗?”


    “若不想着从龙之功,你可不会多年来心甘情愿,唯主上马首是瞻。”


    阮忠良顿了顿,这一次没有开口。


    “怎么,不敢?”


    萧十三叹气道:“你若是不敢,我回去就禀报主上,说你即刻退出,以后……”


    “就全靠你自己了,阮大人。”


    “难道你很喜欢这东阳御马监吗?”


    阮忠良猛地站起身来。


    因为动作太猛,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声响。


    他没有任何犹豫,直截了当开口:“阮某,誓死追随主上!”


    萧十三慢慢收回脸上的笑容。


    他那双淡漠的眸子愣愣睨着阮忠良,过了许久才道:“欢迎阮大人。”


    当夜,阮忠良同耿管家在房中密谈许久,星夜时分,耿管家踩着夜色离开小院。


    侧厢房中,阮含栋坐在漆黑的屋内,安静听着外面的脚步声。


    直到那声音远去,他在黑暗中慢慢勾起一抹嘲讽笑容。


    “终于。”


    此时的东阳围场,畅春芳景之内,姜云冉正靠坐在贵妃榻上,慢条斯理做着针线。


    她做的是一双棉袜,针脚细密,做得分外认真。


    殿阁中灯火通明,宫人安静无声。


    红袖端着热茶过来,放到桌上:“娘娘,陛下一早就送了口谕过来,让娘娘先行安置。”


    姜云冉放下针线,轻轻抚摸了一下肚子,抬眸看向大开的竹纹窗。


    窗外是荷花摇曳。


    从这个位置,能看到芳景书斋过来的那扇垂花门,若景华琰归来,能第一时间知道动向。


    此刻,那扇门紧紧阖着,良人尚未归来。


    “我倒是不困。”


    她下午睡了许久,这会儿的确很是精神。


    红袖看她面色如常,便没有再劝。


    姜云冉问她:“她们都安置了?”


    “安置了,娘娘放心吧。”


    姜云冉颔首,她靠在椅背上歇了一会儿,便继续做针线。


    她让红袖搬来绣凳,跟她说着话。


    红袖说:“娘娘的手艺比以前还要好了,这针脚真是整齐。”


    姜云冉笑了一下,她说:“我时间多,想做便做,想歇就歇,自然做的好。”


    的确是这个道理。


    红袖就笑着说:“奴婢不行,奴婢老是静不下心来,手艺倒是退步了。”


    “以后不那么忙了,就能练回来,”姜云冉说,“你如今这么忙碌,还能不忘手艺,可见的确是真心喜爱。”


    两个人正说着话,垂花门处忽然传来吱嘎一声。


    姜云冉下意识往前方看去,就在窗户的缝隙里看到景华琰熟悉的身影。


    隔着游廊花窗,隔着荷叶田田,两人却准确寻到了彼此的身影。


    四目相对,温柔无言。


    景华琰对姜云冉颔首,大步流星往回走。


    人未至,声先行:“今日下午又睡足了?”


    姜云冉笑着起身,站稳之后才往前行去。


    景华琰踏入凉爽的寝殿,没有立即靠近姜云冉,先去隔间洗漱更衣。


    “睡足了,左右无事,就等一等陛下。”


    姜云冉站在隔间外,看着他干脆利落洗漱。


    宫人都退下去,这会儿也不用伺候。


    “等我做什么?”


    景华琰仔细擦干净手脸,又把外衫换下,只穿着素白中衣同姜云冉回到寝殿。


    “等着陛下回来,好暖一暖床。”


    景华琰愣了一下,随即便笑出声来。


    他握住姜云冉的手,低下头抵住她光洁的额头。


    “边关暂时还稳得住,”景华琰说,“朕也稳得住。”


    “阿冉不用忧心我。”


    第147章 晋封姜云冉为正一品皇贵妃。


    七月初,九黎爆发大战。


    西狄筹谋数月,集结了数万兵马,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傍晚里,忽然出现在九黎城门之外。


    他们选择的时机非常巧妙,当时士兵们正在换班,疏于防范,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当夜,西狄一举攻入西城门。


    西狄士兵进攻九黎,为的无非是粮草,一攻入城中便开始抢掠粮食财物,惹得百姓四处逃避,苦不堪言。


    不过西狄的势头还没开始,就被打断,定国军先锋营振虎将军庞右率先赶到,立即回击,剧烈的战事一触即发。


    这一场战事足足打了三日,从阴雨绵绵打到艳阳高照,最终以先锋营折损两千,西狄龙蛇骑兵折损三千为代价,弄了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眼看偷袭未成,西狄大将南院大王阿兀戍果断撤兵,当即撤出西城关。


    以当时的情形和两边的兵力,久经沙场的庞右不应该追击,但他不知为何,竟率领五千先锋营直接出城,想要击杀阿兀戍。


    结果可想而知。


    阿兀戍即便在西城关一战败给庞右,不是因其用兵不力,只因城中地形狭窄,不便骑兵骑射回击,且西狄士兵不熟悉道路,这才败退。


    可一出西城关,外面一望无际的草原可就是阿兀戍的天地了。


    第一封战报抵达东阳围场时,庞右不顾属下劝阻,已经出城。


    景华琰震怒。


    可事情已经发生,无力挽回,景华琰直接下令在礼泉、乌城和甘邑等地调遣军队,集结精锐部队立即开拔九黎。


    这几日的鏖战,先锋营死伤惨重,若是没有先锋兵力,很难同西狄抗衡。


    军令和粮草还没来得安排完善,第二道战报便抵达东阳围场。


    庞右果然不敌阿兀戍,战败身亡,他带出的五千先锋营死伤过半,只剩两千人逃回九黎,多受伤未愈,无法再上战场。


    这个结果,让定国公沈穆怒火中烧,当即便亲自调兵,准备迎战。


    消息传回东阳围场,本来悠闲惬意的避暑岁月也戛然而止。


    围绕东阳行宫设立的官驿气氛异常低迷,几位凌烟阁阁臣和兵部的老大人们皆面容整肃,看着军报久久不语。


    姚文周看众人一言不发,叹了口气。


    “陛下并非能忍让之人,如今只余一个西狄,若是放任不管,定要酿成大祸。”


    兵部侍郎也开口:“西狄与鞑靼不同,近年来吞并数个草原部族,今已声势浩大,若不击溃,后果无法想象。”


    九城兵马司都督冯季啐了一声,难得骂了一句:“干个球的,咱们大楚天朝上国,还怕它个异族不成?”


    吏部尚书年铮海习惯性和稀泥:“几位大人莫要争执,还是听听姚相有什么说法。”


    “如今最重要的,是陛下的意思。”


    姚文周看了看他,目光一转,落在了郑定国身上。


    这位老大人,可是沉稳得很。


    别看姚文周是阁首,但郑定国才是这几位阁臣中资历最老也最能揣摩上意的。


    大多数时候,姚文周对他都很尊重。


    没人会故意同好日子过不去。


    郑定国捋了捋发白的胡须,眉目淡然:“陛下,怕是想要御驾亲征。”


    这几个字说出口,班房中倏然一静。


    过了片刻,枢密使牧锋淡淡道:“即便陛下要御驾亲征,如今也时机成熟,并无不妥。”


    牧锋是景华琰一手提拔上来,对他忠心不二,也十分认可这位年轻皇帝的雄才大略。


    出来反对的,居然是脾气最好的孝亲王。


    “这可不成啊,”他愁眉苦脸,“陛下膝下单薄,两位小殿下还年幼,若御驾亲征,于国祚不利。”


    有些话,他没往深里说。


    大皇子那病歪歪的身体,能不能长大还不好说呢,若是陛下当成出了什么意外,这龙椅要换谁来坐?


    虽然大公主健康,也不提大楚未曾有过女皇的先例,就光看她外祖姓姚,怕就与大统无缘。


    倒是郑定国老神在在,甚至还吃了一口茶。


    “这不是还有贵妃娘娘。”


    贵妃娘娘腹中可还有个小殿下。


    孝亲王顿了顿。


    “的确是这个道理,可贵妃娘娘还没生呢……”


    郑定国睨了他一眼,见他满脸愁苦,忧心忡忡,倒也是一心为国。


    他安抚道:“咱们在这里揣摩上意都无用,为今之计,便是做好自己分内的差事,各司其职,准备兵马粮草,安抚百姓,督办好各州府的夏日防汛,才是重中之重。”


    “一旦打仗,粮草至关重要,今年的秋收一定要稳扎稳打,不能出一点疏漏。”


    老大人不愧是多年老臣,就是沉稳。


    他这样一说,姚文周也慢慢冷静下来。


    他其实也很担心,怕景华琰一意孤行,非要御驾亲征。


    “陛下年少英姿,能文能武,是不可多得的奇才,若他御驾亲征,必能士气大振,说不定能攻入西狄王庭,把西狄直接歼灭。”


    “然老夫腆着脸,多说几句,毕竟是一路看着陛下成长至今日,陛下能有今日,也殊为不易,老臣实在不忍心,万一陛下受伤可如何是好。”


    这话说得可真是情真意切。


    众人一时之间又寂静无言,都不知要如何开口。


    郑定国把杯中茶一饮而尽,直接起身:“未雨绸缪虽是好事,可太过杯弓蛇影,反而自乱阵脚,自毁士气。”


    “老夫还是那句话。”


    老大人背着手,慢慢踱步倒房门之前。


    “听命便是。”


    说完,老大人一走了之。


    剩下几人面面相觑,姚文周才说:“办差吧,那么多折子还没拟条*。”


    此时东阳行宫之中,仁慧太后正躺在床榻上,看起来颇有些衰弱。


    姜云冉和皇贵太妃守在一侧,景华琰坐在另一侧,都关心看向仁慧太后。


    听到边关战事再起,仁慧太后就病了。


    她这几月本就精神不济,心力不足,又为战事忧心忡忡,身体每况愈下。


    姜云冉轻声细语:“娘娘把心放宽,朝中有陛下,宫中有臣妾,不会出乱子的。”


    皇贵太妃也说:“是啊,姐姐就是太爱操心,才落下这个病根。”


    顿了顿,她说:“咱们都这把年纪,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便是了,何必这般劳心劳神。”


    仁慧太后苦笑一声,叹了口气。


    “不是我非要劳神,只是身体实在不济,也是岁月不饶人了。”


    景华琰安抚她:“母后放心,有儿子呢。”


    “再说,还有定国将军和长乐姑母,边关乱不起来,即便要打仗,也不会经年战乱,民不聊生。”


    仁慧太后慢慢睁开眼睛。


    她看向景华琰,眼眸中有着不易觉察的不舍。


    “早年你父皇重病时,西狄也曾乱过一阵,若非……”


    仁慧太后咳嗽一声,说:“若非定国公力挽狂澜,哀家真不知如何处置。”


    “想起那几年风雨,哀家就心有余悸,”她说,“当年若非哀家魄力不足,没有直接下旨扫平西狄,也不会把这个祸患留到今日。”


    姜云冉倒是没想到,仁慧太后在意的,是自己不够勇敢。


    然而天佑年间,先帝病弱,无法理政,都是仁慧太后主持政事,当时皇储尚未定下,京中事端频发,又赶上长河百年一遇的洪涝,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多事之秋,大战本就不是最优选择。


    景华琰也是这般安慰仁慧太后的。


    他说着,握住仁慧太后的手:“母后放心,西狄留不到明年。”


    仁慧太后深深看向他,抿唇没有多言。


    姜云冉对仁慧太后福了福,陪着皇贵太妃退了出去。


    寝殿之中,母子两人相顾无言。


    “阿琰,你不是我生的,却是我看着长大,我知道的,你想要御驾亲征是不是?”


    景华琰没有隐瞒。


    “是。”


    仁慧太后的眼睛一下就红了。


    她沉默许久,终究没有把阻拦的话语说出口。


    孩子长大了,总有自己的天地。


    更何况,景华琰是皇帝,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会有什么后果。


    倒是景华琰温言道:“母后放心,儿子会平安归来。”


    仁慧太后看向他。


    曾经那个沉默寡言的瘦小孩童不见了,现在的景华琰,是顶天立地的男儿。


    已经不需要她的关怀和保护了。


    仁慧太后含泪点了点头,说:“你放心,哀家会看顾好贵妃。”


    景华琰倒是笑了一声。


    “母后,云冉聪明着呢,朕不在宫中,母后有事直接同云冉商议,”景华琰顿了顿,道,“无论前朝还是后宫事。”


    “母后也该放下执念,学会依赖孩子们。”


    仁慧太后虽然早就猜到景华琰的打算,这还是头一遭听到他这样直白的言辞。


    这一刻,仁慧太后不知是要高兴,还觉得尘埃落定。


    总归,满心的忧愁在这一刻微微散去,不再缠绕。


    “好。”


    “哀家知道如何做了。”


    寝殿之中,母子两个相谈甚欢。


    寝殿之外,姜云冉送皇贵太妃离开凤凰台。


    路上,皇贵太妃显得很是难过。


    姜云冉安慰她:“娘娘莫要太过担心,太医们都给太后娘娘医治过,只要细心调养,就能有所好转。”


    皇贵太妃又叹了口气。


    她抬起头,遥遥看向广阔的苍穹。


    几十载风雨飘摇,人事变化,唯有星辰亘古不变。


    “这一路走来,身边只剩这几个姐妹了,”皇贵太妃收回视线,温和看向姜云冉,“父母离去,姐姐和伯父也一一故去,我身边啊,还真是没有多少同路人了。”


    姜云冉没有说话,只安静听皇贵太妃追忆往昔。


    “别看姚姐姐嘴上不说,同陛下的感情似乎也很淡薄,但我知道,她心里很在乎陛下。”


    “她这个人看似冷漠,其实很重感情。”


    “她怕是猜出陛下的打算,才忧心病倒的。”


    姜云冉眸色微闪,她跟着叹了口气,却道:“太后娘娘慈悲,皇贵太妃娘娘仁和,是国朝之幸。”


    她避开了这个话题,没有直接回答。


    皇贵太妃看着她姝丽的面容,不由轻声笑了一下。


    “你跟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有些像,却又不是很像。”


    姜云冉慢慢抬起头:“臣妾还有这个福气?是谁?”


    皇贵太妃避开她的视线,重新看向蔚蓝天际。


    晴空万里,碧空如洗。


    今天是个大晴天。


    “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皇贵太妃说,“你比她运气好。”


    ————


    七月末,景华琰下旨,晋封姜云冉为正一品皇贵妃,执掌皇贵妃翟凤印,行前朝后宫内外命妇诸事。


    另因太后病中,圣旨命皇贵妃协助太后代行皇后事宜。


    皇贵妃位同副后。


    历朝历代之中,能被封为皇贵妃的,要么是为代行皇后事,要么就是准备登顶皇后位。


    与当朝的这位姜皇贵妃而言,朝臣皆议论,怕是两项皆有。


    毕竟无论皇贵妃的能力,还是皇帝对其的爱重,朝廷内外皆心知肚明。


    如今战事不停,政事不断,景华琰在此刻晋封皇贵妃,其实是个明智之举。


    皇贵妃有孕将近六个月,母子均安,此举的确能稳定民心,平稳宗亲的惊惶。


    先前姜云冉晋封贵妃,部分朝臣还多有微词,这几月下来,姜云冉的果断聪慧都被众人看在眼中,尤其如今后宫清平,再无乱事,更让宗亲心安。


    因此,姜云冉这个皇贵妃,封得顺顺利利。


    不过因边关战事,姜皇贵妃上请免除封妃庆典和宫宴,帝准允。


    然封妃大典一切照旧,各种细节皆有永顺公主亲自操办,封妃大典当日,主持封妃大典的居然是郑定国。


    郑定国乃是两朝元老,无论是功勋还是资历都是如今朝臣中的第一人,以他作为主持,可见景华琰对皇贵妃的看重。


    另外孝亲王、孝亲王妃、永顺公主皆作为主宾列席,甚至朝阳大长公主也亲临册封典礼,作为主宾观礼。


    册封当日,晴空万里。


    姜云冉身穿皇贵妃大礼服,头戴七龙七凤冠,面容明丽,气势迫人。


    她跪在奉先殿之前,恭敬行礼:“臣妾,叩谢陛下圣恩。”


    郑定国今日官服整齐,一头白发束在官帽之中,眼尾是沧桑岁月。


    当年宣读册封沈皇后诏书的,也是他。


    斗转星移,世事轮转,二十几载如流水匆匆,斯人已逝,故人白首,一切皆恍然如梦。


    老大人展开圣旨,看着上面景华琰亲写的圣旨,眼含热泪,顿觉欣慰。


    当年佳偶天成,却没有善终,如今偶然相遇,却能白首不离。


    苍天不薄,终让他看到了人间之幸。


    父子两人,一个温和良善,却冷酷无情,一个冷峻雷利,却深情不悔。


    世间种种,并非一眼能见始末。


    很难得,老大人都有些感慨。


    一边的朝阳大长公主提醒他:“郑阁老,该读诏书了。”


    郑定国轻咳一声,一字一顿读了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贵妃姜氏,端庄淑睿,崇勋启秀,柔范天成……今奉太后慈谕,册封为正一品皇贵妃……上孝慈恩,理后宫诸事,宜昭女教于六宫,垂范典仪于内外,钦此。”


    圣旨读完,姜云冉三叩九拜,再谢圣恩。


    朝阳大长公主上前,亲自扶起姜云冉。


    姜云冉看向年迈的姑婆,含笑道:“多谢姑婆前来观礼。”


    朝阳大长公主深深看她一眼,却说:“这么隆重的典礼,我自要前来。”


    册封大典之后,姜云冉正式升为皇贵妃。


    自此,她可以名正言顺代行皇后诸事。


    不过因之前做贵妃时已经开始处置宫事,因此虽然现在差事略多一些,却并不会让姜云冉手忙脚乱,依旧得心应手。


    封为皇贵妃之后,似乎一切都变了,似乎一切如常。


    唯一的变化,就是入宫觐见的内外命妇更多了,姜云冉无法,只能让紫叶一一筛选,择日面见。


    这一日她正在同几位王妃闲谈,青黛便快步而入。


    如今青黛姑姑可是风光无限,宫里人见了她都是笑脸相迎,先道一句姑姑安好。


    不过她依旧沉稳老练,与以前并未有什么不同,此刻踏入花厅之后,先恭恭敬敬同贵人们见礼,然后才至姜云冉耳边低语几句。


    姜云冉面容含笑,唇角的笑容都是一成不变的,她听到最后,也一直都是这副含笑模样。


    青黛说完,稍稍后退,姜云冉扶着她的手起身。


    “诸位嫂嫂勿怪,宫里忽然有事,我得去忙一忙,紫叶,你亲自送几位王妃出宫。”


    诸位王妃立即起身,恭送她稳步离开。


    此刻紫叶上前,也是恭敬有礼:“王妃娘娘,这边请。”


    几位王妃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客客气气,一起出了牡丹苑。


    等离开东阳行宫,其中一名年长的王妃就感叹:“以前见她,只觉得沉稳懂事,现在看来,当真是厉害。”


    “临危不乱,遇事不慌,难怪她能稳坐首位,独得圣心。”


    “便是我,也更喜欢这样的人。”


    “三嫂,方才你坐得近,可是听见了什么话头?”


    另一名年长的王妃淡淡一笑:“我耳朵一贯耳背,你们还不知?如何能听见。”


    “再说了,宫里的事少打听,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便好。”


    此刻东阳行宫之中,姜云冉坐上软轿,一路往凤凰台行去。


    路上,她碰到了孟熙嫔和吴端嫔。


    孟熙嫔忧心忡忡:“太后娘娘怎么会晕倒?”


    姜云冉垂着眼眸,她思忖片刻,淡淡开口:“方才京中急报,说荣亲王前日早晨忽然吐血,昏迷不醒,经太医诊治,发现荣亲王吃的食物相克,导致胃痛出血,需得仔细调养,三月内都不能操劳。”


    听到这话,孟熙嫔吃惊地瞪大眼睛。


    崔宁嫔也很惊讶,不过她没有表现出来,只是说:“谢姐姐点拨,我知道一会儿如何说话了。”


    姜云冉颔首,道:“我提醒你们一句,怕你们说错了话,惹得太后娘娘越发忧心。”


    很快,三人就来到凤凰台。


    皇贵太妃就住在边上的兰心书斋,距离此处很近,此刻已经到了。


    姜云冉领着两人一起进入寝殿时,就听到皇贵太妃的劝慰之声:“姐姐莫要忧心,方才钱院使也说过,根据脉案,只要仔细调养三月,子成就能痊愈。”


    仁慧太后没有说话。


    姜云冉看不到她的表情,却也能明白她的担忧。


    这会儿麦院正和钱院使都在外间雅室,见姜云冉到了,立即起身行礼。


    姜云冉摆手,压低声音问:“娘娘如何?”


    麦院正面色沉郁,她上前一步,也低声回禀:“娘娘这几个月来数次晕倒,于心脉弊大于利,实在不是吉兆。”


    “以后,万不能让娘娘忧心,只能卧床静养。”


    姜云冉叹了口气。


    她调整了一下表情,一步踏入寝殿之中。


    此刻皇贵太妃正好面向外间,阳光丝丝缕缕照耀进来,只照亮了她一半侧脸。


    照亮的那一半脸慈悲温婉。


    而隐没在黑暗中的那一半脸,却让人看不清表情。


    听到声音,皇贵太妃抬起头,把自己整个人落入阳光之中。


    还是那个悲天悯人的优雅皇妃。


    “你们来了。”


    众人见过礼,姜云冉来到床榻边,看向面色苍白的仁慧太后。


    “太后娘娘,荣亲王还年轻,只要好好调养就能康复,娘娘莫要太过忧心。”


    “倒是娘娘要好好调养身体,臣妾已经叮嘱过传旨校尉,只让他告知荣亲王这里一切都好,让荣亲王能好好养病。”


    本来荣亲王的事端,是不应该告诉太后的。


    也不知是哪个宫人多嘴,还是让太后知晓了事情。


    仁慧太后听到她这样说,面色稍霁。


    她对姜云冉伸出手,彭尚宫就利落送来一把官帽椅,让姜云冉坐在了床榻边。


    仁慧太后握住姜云冉的手,认真看向她年轻沉稳的面容。


    她的手很冰,在这个炎热的夏日里显得格格不入。


    姜云冉却没有抽出手,而是用手心温暖仁慧太后手指的冰凉。


    “云冉,”仁慧太后说话都有些有气无力,“从此之后,宫中大小适宜就交给你来处置,你要好好保重……“


    她说到这里,缓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你跟孩子都要健健康康的。”


    姜云冉笑着说:“太后娘娘放心,这不是还有两位妹妹,有她们帮衬,我不会让自己太过劳累的。”


    说到这里,她又看向皇贵太妃:“如今太后娘娘需要静养,宫中事情繁多,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可否请教皇贵太妃?”


    皇贵太妃十分果断:“自是可行。”


    说着,她看向仁慧太后。


    “你放心吧,你看,宫里还有我们,哪里需要你一个病人操心?你好好养病,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安慰了。”


    仁慧太后看向她,眼睛慢慢泛红。


    她要强了一辈子,从来不肯低头。


    现在,老了病了,却忽然软弱起来。


    “阿秧,还好有你在。”


    太后重病,对朝廷内外都是沉重的打击。


    本来景华琰都要推迟御驾亲征时间,准备等太后好转再动身。


    然而一封八百里加急,再次把朝廷的气氛拉入谷底。


    定国公沈穆率领主力大军与西狄骑兵鏖战,遭逢西狄斥候偷袭,身受重伤,至今都未醒来,无法继续领兵。


    当即,景华琰果断下旨,决定御驾亲征。


    好在景华琰早有意动,也已经同心腹重臣商议过此事,后又拟出数道御驾亲征方案,此事本不是秘密。


    现在皇帝在这个当口下旨,朝堂之上,竟无人反对。


    沈穆是定国军的定海神针,他重病,无法处置军务,定国军一下便从优势转为劣势。


    而景华琰作为皇帝御驾亲征,恰好弥补了声势,反而让士兵们志气高涨,心中有底。


    即便有心人想要反对,却也知晓这是最好的方案。


    下旨御驾亲征之后,景华琰又连下数道圣旨。


    他出征在外,朝中一应事宜,以凌烟阁为首,按照往年常例处置。


    若遇大事,则由皇贵妃、皇贵太妃、礼亲王和孝亲王协定。


    另外,枢密使牧锋率五万大军留守东阳围场,唯皇贵妃可调遣。


    八月初,大军开拔。


    姜云冉站在城楼上,目送一身铠甲的景华琰纵马前行。


    朝阳的光影洒在那人高挺的脊背上,只留下一片安然。


    似是感受到了姜云冉的目光,景华琰回过头来,年轻英俊的脸庞在阳光之中熠熠生辉。


    他眉宇之间全是朝气。


    姜云冉看着他,遥遥对他颔首。


    景华琰愣了一下,旋即便勾起唇角,回应了一个灿烂的笑。


    他用夸张的口吻,说了几个字。


    等我回来。


    旋即,大军前行,奔赴前线。


    元徽六年八月初一,皇帝亲征。


    是夜,骤雨将至。


    第148章 真可惜,他没有死在边关。


    东阳围场的这一场大雨,下得轰轰烈烈。


    当夜电闪雷鸣,苍穹几乎亮如白昼。


    东阳围场虽不至于年久失修,但因常年无人居住,还是有不少疏漏之处。


    姜云冉下午午歇起来,便已经在小雨中命宫人到处探查,然而东阳行宫实在太大,鞭长莫及,待夜半时分暴雨已至,各宫都有漏雨之事奏请。


    暴雨突袭,并非常人能意料。


    姜云冉便命尚宫局穆尚宫和司礼监彭逾率人清查,事轻之处记档,明日处置。


    严重之处连夜清理,务必不能淹没宫殿。


    即便有钦天监的示警,却也未曾想到雨这样大,东阳围场的损坏之处这样多。


    一连忙了大半夜,直到暴雨转中雨,地下水道也全部疏通,这才勉强松了口气。


    姜云冉此时已经有孕六个月,不耐多操劳,事情妥当之后便立即睡下了。


    她睡下之后,牡丹苑仍有人留守,若真有大事,不必担心。


    这一觉睡得很沉,待次日醒来,已经晴天。


    姜云冉看了看天色,这才安心。


    昨夜是红袖和钱小多值守,两人上前禀报:“娘娘,昨夜后半夜雨势渐小,并无大碍,不过根据宫人清晨盘查,发现东阳围场南北东三侧宫门都有破损需得立即修整。”


    姜云冉颔首,道:“知道了。”


    宫门和宫中严重漏雨处修缮需得工部拟定方案,用过早膳之后,姜云冉便命人宣工部尚书和姚文周。


    姚文周今日当值,得了皇贵妃诏令便立即入宫。


    原本梅有义是工部尚书,但梅庶人事发之后,梅氏所有官员皆被牵连,工部尚书便由原来的工部侍郎方林深升任。


    不过方林深资历不足,尚无法进入凌烟阁,他此时并非阁臣。


    两位大人入宫之后,姚文周先关心贵人们的安危。


    姜云冉客气道:“太后娘娘、皇贵太妃娘娘和本宫等都无碍,姚相放心便是。”


    姚文周忙道不敢当。


    姜云冉才说了打算。


    “东阳行宫多年无人居住,虽有宫人守护,却少有修,昨夜暴雨,不少屋舍漏雨严重,尤其宫人居住的倒座房和排房,更是古旧,其他暂且不提,此处是必要修的。”


    “况且,”姜云冉顿了顿,才淡淡道,“以后或许会经常至东阳行宫围猎。”


    景华琰跟姜云冉说过,他很不耐烦住在长信宫,不宜居不说,规矩还大过天。


    人人在里面都不舒坦。


    与之相比,玉泉山庄和东阳围场就宽松许多。


    之前国朝不稳,景华琰也不愿折腾,如今却不是这般局面了。


    总要让自己好过一些。


    若是要常年居住,那漏雨和城门破损就得修上一修,再一个,夏日雷雨季节,若是再遇到大雨,地下水道不疏通也很危险。


    今年驻跸东阳围场,本来就是临时起意,并未完整修,因此姚文周便很通情达理,道:“娘娘所言甚是,不过想要修补到什么样子,还请娘娘给个章程。”


    姜云冉笑了一下:“宜居安然便可,不用兴师动众,如今东阳行宫的形制陛下很是喜欢。”


    姚文周听懂了。


    皇贵妃就是要实用,不用奢华,不用扩建,下雨不漏水就可以了。


    这就好办多了。


    方林深见姚相颔首,自己便也上前道:“谨遵皇贵妃口谕,臣这就让人拟定方案,给娘娘过目。”


    姜云冉意味深长:“宫门是重中之重,必要早日修好。”


    安排完差事,之后几日宫中还算平顺。


    姜云冉每隔两日都要去一趟畅春芳景,同朝臣们一起议论政事。


    京中有礼亲王坐镇,奏折多为平安,在景华琰御驾亲征之后的十日内,一切安稳。


    十日之后,御驾抵达榕江道。


    随着军报寄回的,还有一封家书。


    姜云冉拆开家书看完,轻笑一声,道:“还是这般油嘴滑舌。”


    她把这封家书反复看了两遍,才把这封家书仔细放在紫檀方盒中,提笔开始写回信。


    皇贵妃的家书,也是随着朝廷奏折一起送达大军前线的。


    一来一回,一旬又一旬,一晃神,半月便匆匆而逝。


    这一日,姜云冉去看望仁慧太后。


    软轿刚出牡丹苑,前行不久,就听到两个小宫女在花园中议论。


    声音虽不大,但姜云冉耳聪目明,竟是隐约听了清楚。


    其中一名小宫女说:“最近宫里换了好几波黄门,瞧着都不认识。”


    另一名说:“可不是,还都挺高大的,不过听闻是专为修宫殿而来,也不知以前在哪里侍奉。”


    “听着口音都很陌生,天南海北都有,也是稀奇。”


    两人说到这里,忽然听到外面的嘈杂声,探头一看,立即噤声。


    等皇贵妃的软轿过去,才敢重新呼吸。


    “皇贵妃娘娘瞧着气势真是惊人,”小宫女说,“她即便温柔笑着,我也不敢造次,不过心里还是挺喜欢她的。”


    可不是。


    另一名小宫女道:“还是皇贵妃娘娘好,原来咱们在东阳行宫过的是什么日子?哪个主子会在乎,倒是她听闻咱们的屋舍漏雨,都要求给修一修,还多给发了月钱,也增发了夏日的份例。”


    “希望皇贵妃娘娘年年都来呢。”


    这些后话,姜云冉倒是不知,她同红袖对视一眼,两人皆未开口。


    等到了凤凰台,姜云冉才知皇贵太妃一早就到了,正在里面陪着太后说话。


    姜云冉进了寝殿,就听到皇贵太妃在同仁慧太后说话:“姐姐今日瞧着精神许多,可是好些了?”


    自从上次病倒,仁慧太后就只能卧床修养,她这大半个月来都没出过凤凰台,前朝后宫事也都一概不管了。


    嘴里说着不操心,却还挂念两个儿子。


    一边的永宁公主声音清亮:“有劳沈母妃关怀,母后这几日精神的确好了许多。”


    宫人给姜云冉请安,声音打断了殿中的谈话。


    姜云冉踏入寝殿,就看到永宁公主笑盈盈站起来,上前挽住她的手。


    “嫂嫂来了。”


    嫂嫂这两个字,用得很是精妙。


    姜云冉按了一下她的手:“永宁,可不能胡言。”


    永宁不过才十五六岁的年纪,天真烂漫,她笑着说:“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仁慧太后此刻终于开口:“你都十六了,还童言无忌,羞不羞?”


    她说话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听来就知身体不是十分康健。


    皇贵太妃却道:“永宁还小呢,再说,这句嫂嫂也不为过。”


    毕竟皇贵妃位同副后。


    姜云冉笑着打圆场,避开了这个话题。


    “太后娘娘近来安好,臣妾便安心了,前几日收到陛下的家书,言说大军已至榕江道,一切安好,请太后娘娘安心。”


    说着话,姜云冉就慢慢在床边坐下,仔细看仁慧太后的面容。


    仁慧太后面容消瘦,脸色也比以前瞧着苍白许多,尤其是眼尾的纹路越发深重,已经显露出年迈的沧桑。


    她的鬓发也被霜染成了斑白颜色,兴许病中无力,并未叫人给她染黑,瞧着就越发苍老衰弱。


    “这就好,怕是这几日就能到西川道了。”


    姜云冉看了看皇贵太妃,笑着说:“这就不知了。”


    几人说了会儿闲话,姜云冉又安慰了几句仁慧太后,就要离开了。


    皇贵太妃看了看她已经显怀的肚子,就道:“皇贵妃也要注意身体,毕竟如今小殿下最重要。”


    姜云冉腼腆一笑,说:“是。”


    几人说了好一会儿话,仁慧太后明显看着有些精力不济,姜云冉就识趣起身告退了。


    永宁仿佛并不知道如今宫中气氛紧绷,她活泼起身,说要送一送姜云冉。


    两人从凤凰台出来,永宁就挽着姜云冉的手,陪着她在院子里散步。


    此时已至暮夏,有几种春夏时节盛开的花朵都慢慢凋零,倒是夏秋的鲜花开始绽放。


    “一物生,一物死,四季轮转,生生不息。”


    很难得,永宁还感叹了一句。


    姜云冉有些诧异看向她,惊讶的表情完全不收敛。


    永宁:“……”


    永宁嗔怪道:“怎么了!娘娘你这样我要生气了。”


    姜云冉轻笑一声:“永宁真聪明。”


    原来永宁可不耐烦日日守在屋子里,即便太后病了,她偶尔还会在行宫里到处游玩,还拉着永昌跟她一起胡闹。


    这几日她却日日守在凤凰台,哪里都不去,显得可懂事了。


    永宁听到这个夸奖,低下头,轻声说:“娘娘,宫里没有真正的蠢人。”


    蠢货早几百年就死了。


    姜云冉颔首,她揉了揉永宁的发髻,说:“永宁,你好好照顾太后娘娘,也要照顾好永昌。”


    永宁挽着她的胳膊,仰着小脸,面上都是关切。


    “嫂嫂,”她的声音很低,没有让外人听到,“大哥和二哥会无事吧?”


    大哥是景华琰,二哥是景子成。


    这两人,都是永宁的亲人。


    姜云冉看着小姑娘难得表露出来的惊惶和忧愁,慢慢颔首:“会的。”


    不知为何,永宁就是很相信姜云冉。


    听到这两个字,永宁就又高兴起来。


    “好,我听嫂嫂的。”


    御驾亲征之后,东阳围场的日子也没什么变化。


    不过随着围场开始修宫室,宫中偶尔会传来敲敲打打的声音。


    一晃神,就到了八月末。


    此时,景华琰已经抵达九黎,同西狄已经有过数次交锋。


    军报如同雪花,一封封飞回东阳。


    每一封上,都是小战告捷。


    御驾亲征,的确振兴士气。


    边关的将士们在景华琰的带领之下,英勇无畏,同西狄士兵激烈鏖战。


    短短十日,就已经有过六次交锋,均以大楚获胜为结束。


    当又一封战报发回东阳,姜云冉迎来了一位故人。


    在外奔波将近半年的夏岚,终于回来了。


    她风尘仆仆,满身落拓,可那一双眼,却清澈而明亮。


    看向姜云冉的时候,满眼都是意气风发。


    “娘娘,臣回来了。”


    ————


    景华琰虽没上过战场,却熟读兵法,他自幼得郑定国这样的老军师教导,不说用兵如神,却也势如破竹。


    起先几场战事,都以胜利收场,甚至大楚并未耗费太多兵力。


    这让驻守九黎的士兵们士气大振。


    这次东阳围场表现优异的几名年轻校尉也被景华琰带至九黎,让他们随军一起参战,皆有突出战功,未来定是能成为守家卫国的英雄将军。


    喜报接连传回,举国欢庆。


    东阳围场中的紧绷气氛,也因接连而来的胜利而放松,尤其战报里说定国公虽然身受重伤,却性命无虞,只要细心调养就能康复,这让皇贵太妃也是狠狠松了口气。


    在一片欢喜里,元徽六年九月便悄然而至。


    过了暑夏最热的那两个月,到了九月的东阳便渐渐凉爽起来。


    即便正午时分还有些炎热,只要太阳落山,阳光不见,微风一吹,立即就能感觉出早秋的冷意。


    这一日,姜云冉靠在牡丹苑的贵妃榻上,正在看景华琰送回来的家书。


    这已经是第四封家书了。


    展开洒金信笺,能看到熟悉的字迹。


    云冉,展信佳。


    陌上已至早秋,日夜冷寒,起夜时换上娘子亲手所做棉靴,顿觉温暖。


    九黎天高日晒,城中树木不多,唯有沙枣最好养活,哪怕干旱少雨也不会枯萎。


    听当地的老人说,沙枣的根系深广,能努力找到地下水源,给自己博取生机。


    唯愿你们母子平安,生机广阔。


    七个月,不知孩子是否会胎动,若是惊扰你美梦,便替我教训他,让他乖一些,不要折腾母亲。


    我于九黎一切安好,勿念。


    这封信并不长,字迹却一如既往锋锐,姜云冉知晓他战事繁忙,能抽空写这一封家书,大抵都要挤出时间。


    随着这一封书信送回的,还有几片沙枣叶,瞧着平平无奇,却是干旱边疆生命力最旺盛的植物。


    姜云冉把书信仔细收好,正要起身,就感到腹中忽然痛了一下。


    “呀。”


    姜云冉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肚子。


    她有孕已经七个月,小腹隆起,已经有了很明显的孕相。


    因调养得好,她看起来只比之前稍有丰腴,并未太过肥胖,以免生产艰难。


    也正因为不是太过丰腴,让她行走坐卧都还算利落,并不显得臃肿累赘。


    此时宫灯明亮,照耀她一脸温存,甄承旨正给她煮茶,听到她的声音,便忙过来:“娘娘?”


    姜云冉轻轻摸了一下隆起的肚子。


    甄承旨的目光自然也落在了她的手上。


    她是出嫁妇人,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见姜云冉这般,不由轻声笑了。


    “可是小殿下动了?”


    姜云冉慢慢颔首,片刻后,她抬起头,满脸惊喜。


    “是呢,踢了我一下。”


    她们这位皇贵妃娘娘一贯沉稳老练,总让人忽略她的年纪,仔细算来,也不过是刚及二十的年轻女郎。


    她的生辰在八月十二,因为战事和仁慧太后的病情便没有大办,只简单摆了一桌宴席便做罢。


    所以现在的姜云冉,已经是双十年华的女子了。


    即便如此,对于已经初生华发的甄承旨来说,她依旧是年轻孩子。


    见她这样高兴,甄承旨也跟着笑了起来。


    她生得本来就很慈和,这样一笑,便让人更觉温柔。


    “如今娘娘有孕七月,小殿下开始胎动是很正常的,”甄承旨说了一声恕罪,便也伸出手,在她小腹上感受了一下,“哎呀,小殿下还怪有力气的。”


    虽然有些疼,但姜云冉却还是满心欢喜。


    这孩子一直都很乖顺。


    有孕的这一段过程里,她几乎没怎么遭罪,一是宫人们围着她伺候,二是太医细心医治,三也是因为这一胎怀相好,孩子不折腾人。


    之前仁慧太后还同她说过,当年怀永宁的时候,小家伙太活泼了,总是翻来覆去的,快生产那段时间她都睡不好觉。


    这样一对比,这孩子就太乖了。


    一直都是温温吞吞,也不怎么爱动,今日难得动了一下,也没有让母亲太过痛苦。


    仿佛只是因为听到了父亲的挂念,同母亲说一声,自己很好很乖巧。


    “可不是,还担心他懒惰,不爱动呢。”


    说着,两个人就一起笑了起来。


    小宝宝似乎只是翻了个身,等了一会儿,就又安静下来。


    甄承旨就回去继续忙碌,姜云冉则取出桃花笺,开始给景华琰写回信。


    陛下,展信佳。


    行宫中一切安好,因为天气转凉,梧桐慢慢褪去绿意,染上一抹胭脂色。


    过不了几日,就能看到东阳的层林尽染。


    近来显怀,低头时瞧不见脚尖,颇有些新奇。


    刚读陛下来信,腹中忽然一动,想来是孩子也想念父亲,同你打招呼。


    孩子很乖,夜里总能安睡,不会扰我清梦。


    陛下在边关注意身体,好好吃饭,好好保暖,待你归来,便是团聚之日。


    我于东阳一切安好,勿念。


    回信也并不长。


    姜云冉知晓,东阳行宫一切事宜,景华琰都知晓,不过从旁人口中听来的禀报,和一封封家书相*比,便不值一提。


    她不过三言两语几个字,说一说安好,诉一诉想念,便足够。


    姜云冉把信折好,放到信封之中封印,便交给了甄承旨。


    然而这一封家书刚抵达九黎,过了两日,九黎便爆发了大楚同西狄最大的一场战事。


    阿兀戍被大楚的大军打得招架不住,节节败退,几乎用不了太久,就要在这场战争中惨败。


    可若西狄这一次败了,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军心和声望就要散了,而西狄再也不可能卷土重来,夺取那沃野千里的中原。


    到时候,西狄就亡国了。


    所以阿兀戍破釜沉舟,调集所有兵马,接连鼓动士气,扬言要与大楚殊死一战。


    这一仗,必须要搏出个你死我活。


    九黎同西狄的战事,其实已经缠绵多年,前后算来,足有十年光景。


    这十年来西狄韬光养晦,从来不会掀起大战,而大楚因先帝病重,后新帝登基,也处于动荡的状态之中。


    所以,一直没有激发出大战。


    兴许是再也忍耐不住,也怕景华琰彻底掌握权柄,所以到了元徽六年,这一场战事终于爆发。


    从六月至今,已经打了三个多月,数次交锋,争斗不停,其实两方都有些疲惫。


    然而同大楚不同的是,西狄已经没有退路。


    丰庆草原听起来草木丰沛,但前两载接连干旱,导致草场干枯,牲畜也多病瘦,再这样下去,西狄将会迎来最难熬的饥荒年。


    这也是为何西狄今年动手的原因。


    没有退路,就意味着士兵们英勇无畏。


    大战爆发,景华琰亲自披挂上阵,奔赴前线。


    消息传回东阳,朝堂一片哗然,当时姜云冉正坐在芳景书斋内,同阁臣们议论政事。


    整个大楚的凌烟阁议政制度已沿用百年,阁臣们又多为在官场博弈厮杀多年的老臣,他们处置政事可谓是得心应手。


    每份奏折上的批条几乎都是最完美的方案,不需要上位再行改判,但涉及大事要事,凌烟阁却不敢僭越,还需皇帝裁夺。


    姜云冉和孝亲王要做的,就是把最近的政事都过一遍,大事则一起商议,定夺方案。


    所以即便并不熟悉政事的姜云冉,也在这两月之间历练出来。


    此刻听闻这一军报,凌烟阁阁臣都不由变了脸色,但姜云冉依旧稳稳坐在官帽椅上,并未多言。


    她身边,孝亲王不由擦了擦额头的汗。


    他是皇帝的堂叔,今年已经四十有五,着实不算年轻了。


    即便在官场历练多年,乍闻消息,也是心中焦急。


    在场众人,唯有郑定国和姜云冉面不改色。


    姚文周也在略微的慌乱之后调整好情绪,道:“陛下亲赴战场,才是最正确的选择,西狄已经到了破釜沉舟之时,他们的士兵毫无退路,这会是一场殊死搏斗。”


    一边是殊死搏斗,一边是莫大勇气,最后的结果尚未可知。


    但姜云冉还是淡淡开口:“陛下一贯有成算,他也不会把自己置于险境,既然陛下要御驾亲征,做臣子的,唯有支持二字。”


    皇贵妃这般胸有成竹,倒是安抚了有些焦急的朝臣们。


    他们不由都有些汗颜。


    为官数十载,不如一名年轻后宫女子,着实有些关心则乱了。


    姜云冉的目光扫过众人的面容,最后同郑定国颔首,才道:“我们要做的,便是供给粮草、车马、士兵、武器,处置好其他政事,不让陛下有后顾之忧。”


    此刻,姜云冉面容锋锐,眼眸之中的威慑让人不敢小觑。


    恍惚之间,已有仁慧太后中年执掌权柄时的模样。


    “诸位大人,能否做到?”


    此情此景,无人敢出言反驳。


    朝臣们纷纷起身,朝着年轻皇贵妃躬身行礼。


    “臣等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边关这一场大战,极其激烈,一直从九月初打到了九月末,两边皆死伤惨重。


    西狄士兵全部豁出性命,厮杀异常猛烈,然而最终还是因为实力悬殊而败落。


    一直鏖战到十月上,景华琰亲率先锋大军,一路追击阿兀戍,在草木干涸的草原上,以弓弩一箭穿心,当场击杀这位在西狄呼风唤雨的南院大王。


    从这一刻,战局分明。


    西狄军心溃散,无力回击,被先锋营一路追击,最终被围困在了王庭之内。


    十月中,在被困十日之后,西狄投降。


    西狄的狼主率领所有族人,卸甲出城,宣布从此归顺大楚。


    至此,历经十年的楚狄之战以大楚的完胜结束。


    消息传回东阳,朝野内外一片欢庆。


    军报上明言,帝将于十月十六日回銮。


    得到这个消息,姜云冉自是欢喜,她亲至凤凰台,想要亲口告诉仁慧太后这个好消息。


    然而她刚进入凤凰台,身后的宫门就被轰然关闭。


    在众人惊愕的视线里,一道熟悉的身影慢慢显现。


    “真可惜,他没有死在边关。”


    第149章 【三合一】我要求事成之后,你立即绞杀阮氏满门,一个活口不留。


    冷酷的话语,紧闭的宫门,都透露出不祥的气息。


    因为边关战事稳定,这几日仁慧太后的病情也略好了一些,正在同来看望她的靖亲王、永宁、永昌三个儿女说话。


    姜云冉到来之时,母子四人正言笑晏晏,瞧着都很高兴的模样。


    谁知忽逢变故,让几人都有些错愕,一时之间回不过神来。


    倒是仁慧太后慢慢沉下脸来,她轻咳一声,裹紧了身上的锦被:“阿秧,你在说什么?”


    皇贵太妃沈秧一步步踏入花厅,她笔直站在那里,居高临下看着这一群废物鹌鹑。


    多年来平顺温柔的假象终于碎裂,眼眸里只剩下冰冷。


    “我的好姐姐,你会不知我在说什么?”


    说罢,她大手一挥,一直跟在她身边的沈承旨便立即上前,给她搬来椅子伺候她落座。


    仁慧太后此刻似乎也明白过来,她对姜云冉摆手,让她到自己身边落座。


    皇贵太妃任由她们走动,并不限制。


    她甚至端起了沈承旨奉上来的热茶,慢慢品着。


    姜云冉扶着肚子,倒是很利落来到仁慧太后身侧落座。


    她握住太后的手,对她点了点头。


    “你们不用想旁的事情,”皇贵太妃道,“这里虽然一如既往,但整个东阳围场都在我的掌控之下,想必,太后和皇贵妃知晓我在说什么。”


    此时,永宁公主忍不住惊呼出声:“沈母妃,您……”


    “住口。”


    皇贵太妃冷冷斥责:“别唤我这三个字,恶心人。”


    永宁愣住了。


    倒是一直显得傻里傻气的靖亲王此刻忽然上前,把姐姐和妹妹拉到自己身边,紧紧护在身后。


    他小声说:“不要说话。”


    姜云冉的目光在他脸上扫过,才慢慢落到皇贵太妃身上。


    “太妃娘娘,您这是为何?若是宫里有什么照顾不周的地方,尽管让宫人禀报,臣妾定会立即整改,绝不让娘娘难过。”


    姜云冉这话说得十分含糊。


    已经是给了皇贵太妃转圜的余地。


    但皇贵太妃却冷冷睨了她一眼:“你以为你现在是皇贵妃,就可以耀武扬威,就连我的事情都能安排?”


    “我根本就不需要,再说……”


    皇贵太妃淡笑道:“你不是早就猜到了七八成?若非如此,因何日日让永宁那小丫头盯着我,生怕我谋害姚若蘅?”


    她直接唤的太后大名,让姜云冉愣了一下。


    姜云冉却很快回过神来,一点都不显得惊慌失措,反而面露不解:“臣妾猜到了什么?臣妾如何不知?”


    皇贵太妃却不应她这话。


    她自己坐在花丛之中,犹如最终的胜利者那般,享受着对面落败者的惊慌失措。


    虽然对面只有年纪最小的永昌公主显露出惊恐神色,却也让皇贵太妃品尝出些许的快意。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这一日。


    不自觉,皇贵太妃慢慢勾起唇角,眼里眉梢都是喜悦。


    她绽放出一个同平日迥然不同的笑容。


    那笑容有些冷,有些傲,又有着对所厌恶之人的无尽嘲讽和轻蔑。


    姜云冉没有追问,只轻轻握着仁慧太后的手,直接说:“无论皇贵太妃想要做什么,莫要忘了我手里还有一枚虎符,可以调拨金吾卫大营。”


    皇贵太妃挑眉看向她,难得没有嘲讽。


    “论说这东阳行宫,我最想先抓谁,那必定是你了,可惜你太谨慎,身边守护之人太多,除非在这凤凰台,否则我是动不了手的。”


    “为了等今日这时机,我等了太久,终于能把你们一网打尽。”


    皇贵太妃说着,又抿了一口茶。


    此刻,她已经把筹谋多年终于事成的喜悦强压下去,只剩下冷静和算计。


    温柔和娴静又重新回到她脸上,此刻的她,才是旁人熟悉的皇贵太妃。


    她幽幽叹了口气。


    “皇贵妃,你以为你的那枚虎符能送出去么?我早就已经控制住了东阳行宫,把你们都扣在我手里作为人质。”


    “牧锋以为这东阳行宫一直和乐美满,断不会调兵围困。”


    “即便他发现不对,但你们都在我手中,谁来敢冒犯呢?”


    姜云冉几人沉默不语。


    皇贵太妃继续开口:“时间紧迫,我并不愿过多解释,想来你们也已经有了猜测。”


    “如今之计,我只有一个条件,”她的目光落在仁慧太后身上,“我要你以太后的身份写下诏书,封我儿为皇太弟,继承大统。”


    这话一出,永宁和永昌两位小公主都忍不住惊呼出声。


    倒是姜云冉和仁慧太后坐在一起,两人都未表现出惊讶来。


    见他们没有过多反应,皇贵太妃冷笑:“你们果然已经知道了。”


    “我若不趁机动手,今日死的就是我了。”


    此时,仁慧太后才轻咳一声,慢慢开口:“阿秧,我们相识四十载,自幼一起长大,总角情分总是不假。”


    “你有所求,可以同我说,因何要做这么多事情?”


    “所求?”


    皇贵太妃仿佛听她说笑话。


    她淡淡笑了一声,倒是并不激动,只是说:“当年我若说我想做皇后,你会让给我?现在我说我要做太后,你也会让给我?”


    “可笑。”


    “这些都是不能让的东西,既然如此,只能我自己来抢。”


    仁慧太后叹了口气。


    “你筹谋多年,为的就是让子轩成为皇帝?”


    皇贵太妃听她提起儿子,略微收了收讥讽笑容,却说:“自然是如此的,你自己愚蠢,把皇位让给了那贱人的儿子,你自己放弃,就休要怪我来抢。”


    仁慧太后握了一下姜云冉的手,阻止她开口,自己则自顾自问下去:“原来最恨沈姐姐的是你。”


    “是我,那又如何?”皇贵太妃蹙了蹙眉,“你不用同我讲亲情友情,这些对于我都是不重要的,姚若蘅,只要你写了诏书,我就放过你和你儿女,这是笔很划算的买卖。”


    言下之意,就是其他人都不会放过。


    姜云冉慢慢抬起头,她平静看向皇贵太妃:“陛下不会放过你们的。”


    她说:“陛下手中还有十万大军,就在回銮路上,只要他赶回东阳行宫,你手下的这些乌合之众就都会被捉拿。”


    “皇贵太妃,你最终会失败,何苦要做这垂死挣扎呢?”


    “我不会失败的!”


    皇贵太妃厉声制止了姜云冉的淡漠回击。


    她看着姜云冉隆起的腹部,平静的眉眼,眼眸中的厌恶清晰可见。


    “你跟你那个母亲一样,总觉得自己机关算计,实际上都是蠢不可及的蠢货。”


    “最终,她还不是被阮忠良那样的小人害死?”


    姜云冉紧紧攥着手,她脸上的平静消失了,眼眸中第一次出现惊愕神色。


    仿佛完全没能想到,皇贵太妃居然一早就知道真相。


    皇贵太妃忽然大笑一声。


    “你知道……”


    这三个字说出口,姜云冉就停住了话头,片刻后,她才问:“去年你让我归于你的麾下时,就已经看出我的身份了。”


    皇贵太妃冷笑一声,嘲讽道:“你跟你母亲生的实在太相似了,最重要的是那双看人的眼睛,总是平静无波,却能把旁人都看穿,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当然,不止是我,姚若蘅,别说你没看出来。”


    “当年,你们可是最要好的,”皇贵太妃看向仁慧太后,“故人之女,你怎么不敢相认?”


    说到姜若宁,皇贵太妃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题。


    “明明,我是几人之中年纪最小的,可是你跟沈稚就只会围着姜若宁转,总说她单纯可爱,需要保护。”


    说到这里,皇贵太妃目光忽然又落到姜云冉身上:“当年玉京城里,她们三个被称为是三才女呢。”


    显然,这个称号里,没有皇贵太妃。


    她就仿佛是凤鸟身边的乌鸦,乌黑普通,默默无闻。


    即便跟姐姐一起入宫,也从来不得先帝喜欢,只是个最普通不过的妃嫔。


    这一生,都敌不过耀眼的凤鸟。


    更何况,比她耀眼的人太多,就显得她平平无奇。


    可谁又能确定,乌鸦不能成为胜利者呢?


    仁慧太后出声打断了皇贵太妃的追忆:“她不是,她不是!”


    皇贵太妃得意洋洋。


    “你是怕她被姜家当年的案子牵连,被褫夺封号,贬为庶人吧?”皇贵太妃说话的声音里都透着得意,“你别怕,我都给你们准备好了证据,保证让她身份大白于天下。”


    “如今被昏君盛宠的皇贵妃,曾是通敌叛国家族的余孽,你说……”皇贵太妃看向仁慧太后,“你说,百姓们会如何看?朝堂又会如何说,她腹中的孽种,是否还能留下?”


    她说到这里,姜云冉忽然抱住肚子,慢慢弯下腰去。


    仁慧太后急火攻心,一口血吐了出来。


    “你!”


    花厅中,一时混乱至极。


    姜云冉面色苍白,额头都是虚汗,她慢慢直起身,帮仁慧太后顺气。


    两人依偎在一起,颇有些同病相怜的意味。


    这样看来,好似亲生母女一般。


    皇贵太妃看着她们惺惺作态,终于收敛起所有的戏谑,她不耐烦了。


    “姚若蘅,你赶紧写诏书,”皇贵太妃伸出洁白细长的手指,仔细端详自己干净的指甲,“若你晚一刻,我就选一个人杀了。”


    “先杀谁好呢?”


    皇贵太妃笑颜如花:“平日里我最疼永昌了,先杀你吧。”


    靖亲王把姐妹们护在身后,少年人声音嘶哑,不太好听,却用尽了最大的勇气。


    “你先杀我!”


    此刻,姜云冉却淡淡开口:“皇贵太妃,既然都要死,我们何苦被你磋磨?”


    “诏书,太后娘娘是不会写的。”


    皇贵太妃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片刻后,她终于露出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容。


    “姜云冉,你是不是还想着景华琰能回来救你们?”


    “别做梦了。”


    “你以为,他还能平安归来吗?”


    ————


    这话一说出口,整个花厅中立即陷入惊慌之中。


    方才还能稳住情绪的仁慧太后和姜云冉,此刻都白了脸,眼眸中的笃定也渐渐消散。


    “不可能。”


    说话的是眼睛赤红的靖亲王。


    而最年幼的永昌已经哭了起来,小姑娘甚至不敢哭出声,只捂着嘴无声流泪。


    永宁坐在母亲身边的矮榻上,她不敢哭,只用帕子给母亲擦汗。


    仁慧太后的面容尤其惨白。


    她目光涣散,整个人几乎都失去了力气,靠在软垫上呼吸都微弱了。


    可能无法承受失去儿子的打击,她一言不发,整个人都陷入沉寂之中。


    只有姜云冉紧紧保护住自己的肚子,她抿着泛白的嘴唇,死死盯着皇贵太妃。


    “你骗我。”


    “你骗我!”


    说到第二句的时候,已经声嘶力竭。


    皇贵太妃姿态闲适,她看着眼前这一场别开生面的悲伤大戏,满眼都是戏谑和欢喜。


    看到他们痛苦,她就高兴。


    隐忍多年,终于等来了今天,她要好好享受这一场胜利的果实,慢慢品尝迟来的欢喜。


    “我怎么会骗你呢?我可是景华琰的姨母,是他最亲的亲人了。”


    “从九黎到东阳,非八百里加急军报,需要三日才能到达。”


    “你们猜,这封军报走了多久?而此刻的皇帝,又陷入什么险境之中?”


    姜云冉定定看着她,一言不发。


    皇贵太妃忍不住得意笑了一声:“你们以为,沈穆真的身受重伤?”


    听到这里,仁慧太后的表情终于变了。


    她慢慢抬起头,那双历经沧桑的眼眸看着皇贵太妃,眼神中的意味太过复杂,一时间竟分辨不清。


    忧伤也好,痛苦也罢,亦或者是对过往岁月的崩塌。


    “从一开始,从一开始,”仁慧太后念叨着,“天佑二年那一场大案,罪魁祸首是你跟沈穆!”


    皇贵太妃面露惊讶。


    她看向仁慧太后,几乎要大笑出声。


    “你才知道啊,”皇贵太妃叹息一声,“如此看来,你的确比不上沈稚,难怪当年她处处压你一头,你只能成为可怜又可笑的继后。”


    仁慧太后没有被这句话打击,她仿佛终于明白了真相一般,眼角慢慢流出眼泪。


    “当年宫里死了那么多人,姜家沈家几乎灭了全族,”仁慧太后说,“那么多血,那么多命,沈秧,你们好狠的心肠。”


    皇贵太妃的眼眸慢慢落在仁慧太后的身上。


    “我狠?姚若蘅,你怎么不去问问你的好丈夫,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


    “你以为没有他,通敌叛国的最终如何确凿?你以为没有他,沈家主宗因何灭门?你以为没有他,一力推举他登基为帝的姜太傅又如何会满门抄斩?”


    “他就是个自私自利阴险狡诈的小人,因为不满沈家功高震主,不满姜氏在朝中赫赫声望,便自导自演了这一场戏码,而我们这一支沈氏,不过是他选出来的工具罢了。”


    皇贵太妃说着,脸上露出怨恨的神色。


    “然而等一切事成,他却又背信弃义,答应我的事情,一件都没做到。”


    “最后,我只是个可笑的贤妃。”


    她的声音在花厅里回荡,所说的每个字,似乎都震惊着众人的心神。


    除了不知当年事情的几个孩子,就连彭尚宫面上都露出惊恐神色。


    涉及先皇,涉及那些陈年旧案,显然不是她一个宫人能随意听的。


    还好方才宫人都被驱赶出去,此刻花厅中只有年迈的彭尚宫和姜云冉身边的青黛。


    仁慧太后听到这里,面上所有的伤痛都褪去,她用帕子擦了擦唇角的血迹,扶着女儿的手慢慢坐起身来。


    “沈秧,你今日把事情全盘托出,不怕以后落得个获罪下狱,满门抄斩的下场吗?”


    “你不怕牵连子轩和王妃,连累新出生的孙儿?


    仁慧太后的声音很虚弱,但她面容沉静,似乎此刻又是那个屹立后宫二十年的皇后娘娘。


    皇贵太妃难以置信的笑出声来。


    “我怕什么?”


    “等我儿成了皇帝,我成为摄政太后,你们这些人说话,谁还会听,谁还敢听?”


    的确。


    只要她谋划顺利,今日所说的一切,都是一句玩笑,而听这些玩笑的人,到时候也只会是一抔黄土。


    皇贵太妃已经收到了九黎传来的消息。


    她距离胜利,只差最后一张传位诏书。


    思及此,皇贵太妃叹了口气:“姚若蘅,你我两人其实没有太大仇怨,我这个人一贯恩怨分明,你给我写一张诏书,我保证,免除你们母子三人的死罪。”


    仁慧太后感受到身边女儿颤抖的手臂,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再抬头时,仁慧太后似乎有些动摇了。


    “生与死,与我而言没有那么重要,”仁慧太后擦干脸上的泪水,她说,“但我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我想知道这么多年真真假假,这几年是是非非,究竟因何而起。”


    皇贵太妃见她松口,脸上终于露出胜利的笑容。


    “我更欣赏你,真的,你比沈稚更懂得审时度势,沈稚那个死脑筋,竟然不顾一切要鱼死网破,怎么可能呢?”


    皇贵太妃淡淡笑了一声。


    “她家族俱灭,亲缘俱亡,一个人如何能动摇皇权?蚍蜉撼树,痴心妄想。”


    姜云冉垂下眼眸,她轻轻抚摸自己的肚子,一言不发。


    皇贵太妃此刻根本不在乎她这个将死之人,说得畅快极了。


    不是因为她听话,而是因为这些事情憋在她心里几十年,那都是她的功勋,是她的丰功伟绩,若不叫人知晓,总觉得这胜利来得太过单薄。


    滋味不足,风味不够,那种快意和兴奋让人无法满足。


    压抑太久,爆发越烈。


    “事情太多了,你想知道哪一件事?”


    仁慧太后轻咳一声,她说:“你从九黎战事说起吧。”


    皇贵太妃似乎回忆了一下,才道:“当年先帝登基之后,就有了除掉沈家宗系的想法,定国公功高震主,先帝如何能安心?当时西狄不过是边陲部族,不足为惧,所以先帝便同我父亲商议,若能联手除去沈氏和姜氏,他会让我父亲成为新一任的定国公,而我,则会成为下一任皇后。”


    说到这里,皇贵太妃冷笑一声。


    她没有继续盘桓在先帝的背信弃义上,她说:“当年边疆的事情,你自己很清楚,战事爆发,定国公及世子先后战死,而姜若诚、刘州和沈程都卷入通敌叛国大案,牵连甚广,以致沈氏宗系和姜家、刘家满门抄斩。”


    “你们知道的,先帝这个人自私无情,可却又偏偏要摆出一副深情似海的模样,当时沈稚已经怀有身孕,他不便废后,就想了个法子,让沈稚宫中的采女薛容告知她沈家已经满门皆亡的事实,引得沈稚小产。”


    仁慧太后长长叹了口气。


    “小产并不致命,”仁慧太后说,“阿稚也并非那样软弱的人。”


    皇贵太妃慢慢勾起唇角:“沈稚的确很坚强,可奈何,皇帝要她死啊。”


    花厅中陡然一静。


    仁慧太后幽幽道:“是白院正。”


    难怪先帝那样信任白院正,把他当成是自己的心腹,白院正这几十年宫廷时光,又做了多少肮脏事?染了多少鲜血?


    皇贵太妃笑道:“自然是白院正。”


    一切尘埃落定,想要除去的人都已经死去,皇帝大权在握,权柄在身。


    然而此刻,他却没有兑现承诺。


    皇贵太妃没有继续说下去,众人心里也都清楚。


    仁慧太后看向她,眼眸中有着深切的痛苦。


    “你的小产……”


    皇贵太妃冷笑一声。


    “皇帝背信弃义,自觉理亏,难得对我恩宠有加,那个孩子就凑巧怀上了。”


    “可我不想要那么多累赘。”


    仁慧太后沉默片刻,说:“你自己把自己弄小产,栽赃嫁祸给了王庶人?”


    “你还记得她啊?”皇贵太妃笑了一声,她说,“她跟薛容关系太好了,我总担心她会说出什么事情,便借由这件事,一箭双雕。”


    “不过她不知是因为沈稚的死,还是薛容的死,一直都有些疯疯癫癫,我就留了她一条命。”


    说到这里,皇贵太妃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总得有人看着我一路除掉障碍,风光无限,”皇贵太妃甚至笑出声来,“也不知她是生是死。”


    话音落下,花厅里一片安静。


    此时,姜云冉忽然开口:“徐德妃的中毒、周宜妃和大皇子的病弱,吴裕妃的一尸两命,可都与你有关?”


    皇贵太妃似乎此刻才想起还有她这个人。


    瞪大眼睛看向她,满眼不可思议。


    此时此刻,姜云冉清晰意识到,皇贵太妃的精神也在崩溃的边缘。


    她这样夸张的表演,这样癫狂的言行,都意味着几十年的隐忍和筹谋,终于把她逼入疯癫的漩涡。


    而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给了她一个最完美的舞台。


    可以让她尽情施展压抑了几十年的愤怒和怨恨。


    姜云冉慢慢开口:“是你做的,对吗?”


    皇贵太妃哈哈大笑,等她终于笑够了,才低下头看向姜云冉,看向对面坐着的每一个人。


    “对,也不对,”皇贵太妃淡淡道,“你们也不过如此,自诩聪明,实则愚蠢。”


    “早知如此,我就等景华琰彻底咽气,再来跟你们玩一场了。”


    姜云冉微微曲起手指,攥住膝盖上的裙摆。


    皇贵太妃看到她这个小动作,唇边慢慢展露出笑颜。


    “徐德妃下毒,的确是我指使的,你们应该也早就猜到,当年在永福宫中陷害王庶人的,就是柔羽。”


    说到柔羽,皇贵太妃微微一顿,声音带着一丝怪异的冷意。


    “也就是顺着她,你们查到了我所设立的荣誉堂。”


    “对吗,姜云冉?”


    ————


    事情到这里,似乎全部事情都有了真相。


    荣誉堂也是如此。


    当年玉京左近的十里坊,因暴雨山洪导致落石,以致坊间百姓死伤惨重,后来幸存者陆续迁出十里坊,那里就成了人迹罕至的荒村。


    皇贵太妃一系所设立的荣誉堂,就坐落于此。


    他们从各地搜罗来无家可归的孤儿,充入荣誉堂,培养他们,训练他们,让他们成为死士。


    身体强健者编入散军,日夜操练,伺机行动。


    身体孱弱者发回原籍,用自己原本的籍贯和身份进入宫闱,成为宫中的暗桩。


    荣誉堂,也不知究竟为的是什么荣誉,亦或者是谁的荣誉。


    这条线索,是顺着柔羽和韩庶人查出来的。


    柔羽已死,但身份真实,韩庶人自然还活着,可她不知荣誉堂究竟在何处,只能凭借记忆拼凑出大概方位。


    就在不久之前,线索才成交到姜云冉手中。


    弄清了来处,就知道去处。


    从荣誉堂伊始,他们究竟送入宫中多少人,又曾经有多少人出现在荣誉堂中,都需要仔细查清。


    这一查,就打草惊蛇了。


    这几日东阳围场风平浪静,皇贵太妃等待的,就是今日边关那一封密信,以及今日一家团聚的好时机。


    能把所恨之人一网打尽,可不仅是为了痛快,还为了永绝后患。


    状似癫狂的皇贵太妃,实际上依旧冷静得可怕。


    姜云冉叹了口气。


    “棋差一着,甘拜下风。”


    皇贵太妃淡淡笑了。


    她收起脸上的癫狂和兴奋,重新端坐回来,看向对面的一家五口。


    哦不。


    她视线下滑,落到姜云冉隆起的腹部上。


    或许是一家六口。


    可惜了,这个孩子再也无法见到玉京的晴日。


    皇贵太妃说:“好了,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姚若蘅,你该兑现承诺了。”


    仁慧太后没有说话,她平静回望皇贵太妃,竟然慢慢笑了一声。


    “哀家在宫中多年,如何会被这点小事打败?”


    说着,仁慧太后狠厉地道:“来人,护驾,捉拿逆贼!”


    随着她声音落下,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兵戈铿锵之声。


    靖亲王少年面庞上满是紧张,却还是坚强地守在原位,守护住身后的人们。


    他是在场唯一一个男人,他要守护自己的至亲。


    然而他这副模样,却让皇贵太妃发笑。


    即便外面兵戈声音不断,但皇贵太妃却一点都不慌张,她甚至让沈承旨又端来一碗热茶,慢慢抿了一口。


    “姚若蘅,姜云冉,你们别白费力气了,”皇贵太妃笃定道,“你们拖延时间,非要听什么真相,就是为了这一刻吧?”


    “只可惜,你们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见她这般胸有成竹,仁慧太后的面容不变,她死死盯着皇贵太妃,眼眸一瞬不瞬。


    “你们要等人救援,而我,也要把残党一网打尽,”皇贵太妃拍了一下手,“你看,到了现在,我们还是这般默契。”


    仁慧太后却说:“沈秧,何必呢?你若肯投降,哀家可以保证不牵连定国公府无辜之人。”


    皇贵太妃倏然大笑一声。


    随着她的笑声,门外的兵戈声音骤停。


    凤凰台大门缓缓而开,一队普通宫装的男子出现在众人眼前,为首的头发花白,身形消瘦,若要仔细看去,能看出他年轻时定极为清俊。


    仁慧太后不由瞪大眼睛。


    “阮忠良!”


    阮忠良脸颊上还染着血,他对身边人吩咐几句,便孤身进入凤凰台。


    他一步步来到花厅前,阴鸷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最后看向皇贵太妃。


    紧接着,他膝盖一软,躬身给皇贵太妃行礼。


    “见过太后娘娘,臣已经扫平逆党,娘娘安心。”


    皇贵太妃脸上洋溢出志得意满的笑容。


    “阮爱卿,今日辛苦了。”


    等阮忠良面无表情起身,仁慧太后才厉声质问道:“阮忠良,你敢卖国求荣,投敌叛国?”


    此时此刻,对于国朝而言,皇贵太妃、定国公和礼亲王,便是谋逆罪臣。


    效忠于他们,便是投敌叛国。


    阮忠良一言不发,安静站在皇贵太妃身后,仿佛最忠心的仆从。


    仁慧太后呼吸沉重,她脸色惨白,整个人都好似支撑不住,随之都要倒下。


    永宁已经顾不上其他了。


    她不去理会这一场闹剧,只陪伴在母亲身边,搀扶她重新躺下。


    “母后,别说了,别说了。”


    永宁的眼泪扑簌而落。


    而此时,姜云冉的目光在这一片沉寂里与阮忠良交汇。


    皇贵太妃笑了一声:“多好,我让你们父女在此刻相逢。”


    父女两个字,让仁慧太后惊愕。


    但她却没有表现出来,只闭着眼睛,依旧握着姜云冉的手。


    她的手心温热,并不过分让人忧心。


    姜云冉闭了闭眼眸,再睁开眼时,她才淡淡道:“我已经知道真相了,他……”


    姜云冉清晰明了地说:“阮忠良,并非我的父亲。”


    这一次,惊讶的人换成了皇贵太妃。


    她见姜云冉面容淡然,并不惊慌,才道:“倒是聪慧,只可惜……”


    “只可惜啊,阮大人这样的忠心能臣,若你是他的女儿,我还能看在他的面子上对你网开一面。”


    “你看,你的运气就是这样不好,”皇贵太妃说,“本来母亲出身世家大族,可你出生时已经满门抄斩,本来父亲少年才俊,可惜亲人凉薄,早早亡故。”


    “好不容易挣扎入宫,成为最得盛宠的皇贵妃,一旦你腹*中的孩子降生,你或许就能成为皇后,母仪天下。”


    “然而,这一切都在今日化为了泡影。”


    如此说着,皇贵太妃脸上的笑容一成不变。


    “姜云冉,我都有点同情你了。”


    姜云冉抬眸看向阮忠良,片刻后才看向皇贵太妃。


    “沈秧,我前半生的所有悲剧,都因你而来,你没有资格同情我。”


    皇贵太妃轻笑出声。


    “还有点脑子。”


    她好整以暇呷了口茶,反问:“那又如何?”


    “你们本来想拖延时间,反杀成功,却没想到,你们贬谪阮忠良,把他贬入御马苑,对我来说是多么正确的选择。”


    “因为他,我才能调集那么多人手入宫,因为他,我才知道马匹的动向。”


    “你们看,今日的悲剧,可是你们一手酿成,怨不得谁。”


    话音落下,花厅压抑至极。


    此刻姜云冉倒是忽然开口:“不用太后娘娘,我就能给你写诏书。”


    仁慧太后惊呼出声:“云冉!”


    姜云冉没有回头,平静看向皇贵太妃,她说:“我知道,你不会让我和孩子活下来,但我也有其他要求。”


    皇贵太妃难得有了些兴致:“你没有凤印,因何能写诏书?”


    姜云冉淡淡开口:“我有传国玉玺。”


    此话一出,满堂皆沸。


    就连平静无波的阮忠良也惊愕看向她,满眼不可置信。


    姜云冉抿了一下嘴唇,她面上带了三分怀念,三分温存,还有四分清晰可见的爱恋。


    “陛下临行之前,担忧朝中变故,特地把传国玉玺交由我保管,一旦宫中有变,我可以全权处置。”


    “什么?”


    皇贵太妃简直惊愕,但惊愕过后,她想起景华琰对姜云冉的种种偏爱,不由攥了攥手心。


    “他的父亲自私凉薄,母亲冷漠无情,怎么他就成了痴情种,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皇贵太妃说:“你怎么证明,你说的都是真的?”


    姜云冉反问:“真的假的重要吗?事到如今,太后娘娘绝无可能给你写传位诏书,你若想让礼亲王顺利登基,没有诏书就是谋朝篡位。”


    “到时候,不说朝臣如何看,便是你想要临朝摄政,都完全不可能。”


    姜云冉两句话,直逼皇贵太妃的内心深处。


    对,从一早她就看出,皇贵太妃作这一切,不可能是为了儿子。


    礼亲王性格乖顺,喜读书,于政事过分执拗,他完全没有当皇帝的能力,皇贵太妃也从未往这方面培养他。


    这完全不符合常理。


    毕竟沈秧一系筹谋多年,心思缜密,不可能有所疏漏。


    礼亲王现在这般模样,最适合做傀儡帝王。


    所做一切,满足的是皇贵太妃自己的私心。


    她想要掌握权柄,君临天下。


    就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能随手利用。


    皇贵太妃沉默了许久,才慢慢开口:“你有什么条件?”


    姜云冉淡淡一笑:“好说。”


    说着,她轻蔑睨了阮忠良一眼,接下来说的话残忍又无情。


    “我要求事成之后,你立即绞杀阮氏满门,一个活口不留。”


    阮忠良终于忍耐不住,声嘶力竭:“姜云冉!”


    皇贵太妃却对他摆了一下手,她回望姜云冉:“你不为自己求生路?”


    姜云冉说:“可能吗?”


    “再说,”她低下头,温柔抚摸自己的肚子,“再说,我自幼坎坷,半生流离,唯有陛下待我真心,如今他身死,我自要追随而去,到时候黄泉路上,我们一家三口也不算冷清。”


    姜云冉的话,让整个花厅都沉默了。


    唯有阮忠良的呼吸声粗重。


    他在极力压抑怒气。


    皇贵太妃却全然不把他放在眼里,她看着姜云冉,忽然说:“我答应你。”


    “沈秧!”怒吼声自然来自阮忠良。


    皇贵太妃陡然一扬手,沈承旨两步上前,一个巴掌就打在了阮忠良脸上。


    谁也不知沈承旨居然有这么大力气,竟把阮忠良打得脸颊红肿,唇角鲜血直流。


    皇贵太妃声音冷酷,她说:“跪下!”


    阮忠良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屈辱地跪了下去。


    紧紧攥起的拳头,昭示着他压抑不住的愤怒。


    事到如今,即便走上这一条不归路,他也还是一条狼狈的狗。


    他不服,他不服!


    阮忠良忽然厉声怒吼:“沈秧,你简直丧心病狂。”


    “你们沈氏旁支多久之前就开始筹谋这一切,旁人不知,我还不知?又要说什么先帝无情,都是谎言!”


    阮忠良的怒吼声在花厅里回荡,皇贵太妃却依旧面容平静。


    沈承旨还要上前,却被皇贵太妃拦住。


    她垂下眼眸,不屑地看向阮忠良,满含轻蔑。


    “难怪,你父母当年偏心你阿兄,你啊……”


    皇贵太妃嘲讽一笑:“真是一团烂泥,永远扶不上墙。”


    第150章 【三合一】从此以后,你再也不是罪臣之后。


    阮忠良眼睛赤红,整个人犹如看到猎物的毒蛇,阴鸷得吓人。


    他死死盯着沈秧,满心都是愤恨。


    “我是一团烂泥又如何?你们只能与烂泥为伍,就很光荣吗?”


    这话并不能撼动沈秧的内心。


    她依旧轻蔑地看着阮忠良,语气甚至带了嘲讽:“你都要死了,我也懒得与你争辩,阮忠良,要不是你还有点利用价值,我根本不会用你。”


    阮忠良气得维持不住体面。


    到了这个地步,他已经没有任何活路。


    沈秧事成他要死,沈秧事败他仍要死,还不如把沈家的阴私都说出来,她不给他活路,他也不给他脸面。


    他声嘶力竭,直截了当揭露皇贵太妃的尊严。


    “你们沈家早就有谋朝篡位之心,三十几载之前,你父就开始筹谋,”阮忠良已经破罐子破摔,“当年我才五岁,你父见我总是比不过兄长,便为我谋划了一条康庄大道。”


    “那时候,先帝也不过是少年郎,”阮忠良道,“这一切,又与先帝何干?”


    沈秧也不在意他说的这些,她淡淡道:“是吗?父亲所为,我一概不知。”


    阮忠良:“……”


    阮忠良还要再开口,沈秧却已经不耐烦了。


    她一挥手,沈承旨便一步上前,两个巴掌打下去,阮忠良整张脸五颜六色,已经没办法看了。


    沈承旨用帕子堵住了阮忠良的嘴,绑住他的手脚,花厅终于重新陷入安静之中。


    沈秧呼了口气,她重新抬起眼眸,看向姜云冉:“我可以兑现承诺,你也不要食言,纸笔就在桌上,我要你现在就写诏书。”


    姜云冉睨了一眼犹如死狗一般的阮忠良,挪开视线,从此,再也不多看他一眼。


    他们的对手,只有沈秧。


    而阮忠良不过是一条烂狗,所有价值都荡然无存之后,不值得多一丝关注。


    她抬起头,回望沈秧,片刻后,忽然扬起唇角,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


    她本就生得美丽,此刻这一笑仿佛牡丹盛开,动人心魄。


    一言不发,却已摆明态度。


    沈秧愣了一下,下一刻,她难以置信。


    “你骗我!”


    姜云冉好整以暇坐在那,她轻描淡写道:“你真好骗,传国玉玺怎么可能交给我?”


    她说:“你放心,从始至终,你都拿不到这一封诏书。”


    “无论是我,还是太后娘娘,都不可能写给你。”


    仁慧太后声音虚弱,却掷地有声:“是的,你别痴心妄想了。”


    沈秧终于变了脸色。


    她倏然起身,向前走了两步,却也只站在阳光的界限之内,不肯多走半步。


    那张端庄姝丽的面容全部碎裂,只剩下面目可憎的狰狞。


    “你这个贱人,跟你母亲一样,跟沈稚一样,都叫人恶心。”


    沈秧努力喘了几口气,平复自己的怒意。


    “没有诏书不要紧,”沈秧努力维持平静,“等我把你们都杀了,总能在东阳行宫搜到传国玉玺和凤印,到时候,想要多少诏书没有?”


    说着,沈秧大手一挥,直截了当。


    “来人,全部绞杀!”


    随着她话音落下,凤凰台大门倏然洞开。


    阳光倾斜而下,一个高大的声音沐浴在阳光之中。


    来人身姿挺拔,器宇轩昂,一身戎装更添三分英气,威武摄人。


    他一步踏入凤凰台,目光一抬,就与姜云冉视线相接,四目相对,道不尽数月未见的思念。


    “姨母,你要绞杀谁?”


    这七个字一出口,就惊得沈秧表情大变。


    她倏然转过身,因为太过急促,脚上一扭,险些摔倒在地。


    今日因为要逼宫,所以她身边只带着武艺高强的沈承旨,对面一群老弱妇孺,她完全不放在眼中。


    然而胜券在握的优势,现在全部变成了劣势。


    沈秧努力维持住身形,她怒不可遏:“你没死?”


    景华琰大步流星踏入花厅,迎着众人期盼和欣喜的目光,淡定来到姜云冉身边。


    姜云冉刚要起身,景华琰便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


    他的手强劲有力,熟悉又温热,抚平了姜云冉最后的那一丝挂念。


    梁三泰小跑着上前,搬来椅子给他坐。


    景华琰根本不理会怒不可遏的沈秧,他对着满眼欣喜的仁慧太后说:“母后,儿子回来了。”


    仁慧太后接连说好。


    方才收回去的眼泪,再度缓缓落下。


    “回来就好。”


    仁慧太后换了几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之前几乎洋溢死气的重病模样也随之消失,只剩下些许疲惫。


    景华琰握住姜云冉的手,两人没有说话,却无声体会着重逢的喜悦。


    靖亲王方才强撑着保护亲人,现在终于见到景华琰,少年郎瞬间就哭嚎出声。


    “皇兄,你可回来了!”


    景华琰淡淡一笑,安抚了弟妹三人,让梁三泰把他们三个带了下去。


    等人都走了,景华琰才转过头,看向场中满脸惊怒的沈秧。


    “怎么,朕死而复生,不是天大的喜事?姨母怎么不高兴呢?”


    论说气人的工夫,景华琰才是最厉害的。


    沈秧紧紧捏着沈承旨的手,面色青白交加,难看至极。


    相比于她,沈承旨居然面不改色,毫不畏惧。


    姜云冉注意到,从始至终,沈承旨都没表现出任何自我情绪来。


    她就是沈秧身边最听话的狗,早就没了自己的思绪和意志。


    是生是死,根本就不重要。


    沈秧看着气定神闲的景华琰,慢慢松开了沈承旨的手,慢慢后退两步,重新坐回到她的宝座上。


    她整了整有些凌乱的衣摆,再抬头时,重新冷静了下来。


    “你比你父皇厉害。”


    景华琰不答话。


    沈秧呼了口气,忽然问:“沈穆还活着吗?”


    既然景华琰忽然回銮,必定一早就看透了他们的谋划,而边关“重伤”的沈穆,现在恐怕也凶多吉少。


    景华琰说:“舅父为国征战,重伤不治,已于月前撒手人寰。”


    沈秧愣了一下,片刻后,她竟然笑了。


    “也好,也好,”沈秧说,“他也算是死得其所。”


    其实早在第一场大战里,沈穆就已经战死。


    这么多年,他在良心、亲情和忠义中拉扯,最终坚持不住,以身殉国。


    景华琰说:“舅父的心智,远没有姨母坚定。”


    沈秧淡淡笑了。


    她说:“你以为,为何当年死的是我大哥,而非他?他就是个软弱无能的废物。”


    沈秧说完,甚至还抿了一口茶,等茶碗中的茶汤饮尽,她一甩手,莲华茶盏就被甩落到地毯上。


    没有碎,只咕咕噜滚远,陷入阴暗的角落再也爬不出来。


    “多说无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她表现得异常平静。


    平静得仿佛方才发疯癫狂的不是她一样。


    然而颤抖的手指尖却出卖了她的情绪,筹谋多年,一败涂地,心心念念的万人之上最终成了一场空。


    此时的沈秧,其实才是崩溃边缘。


    哪怕立即死了,也好过被这些废物看笑话,她恨不得立即逃离这里,宁愿躲藏进阴曹地府。


    可对面的仇人,不惜以身做局,拉开这一场大戏,绝对不会放过她。


    景华琰却说:“不急。”


    他对梁三泰一挥手,梁三泰便开始忙前忙后。


    先是给太后和皇贵太妃端上茶水,然后便请来几位大人。


    姚文周、郑定国、孝亲王赫然在列,除了两人之外,还有仪鸾卫都督蒋长州,都察院左都御史吴广人,丹凤卫指挥使夏岚。


    这些人,都是沈氏旁支刺王杀驾、谋逆犯上的见证,也是最后审判沈氏的证人。


    看到这些熟悉的面孔,沈秧闭了闭眼睛。


    再睁开眼竟时,她满眼都是克制不住的恨意。


    “景华琰,你还想要审判我?”


    她可以死,可以输,却不能站在这里,以罪人的身份被这些低贱的人审判。


    景华琰一路疾驰,日夜不休,此刻嗓子略有些沙哑,他说:“普天之下,唯大楚律能定夺人的生死,即便是天家也不例外。”


    “姨母所犯之事,每一条,每一件,都要书列出来,这都是你最终行刑的罪证。”


    景华琰一边说,手里一边摩挲姜云冉的手指,无声诉说着关怀和想念。


    他的目光却落在沈秧身上,脸上甚至慢慢洋溢出尘埃落定的闲适。


    “姨母,你放心,今日所有之事,虽不能一一陈列于史书之上,但宫廷史稿会一一书写,千百年后,会有无数人评判这一段历史。”


    沈秧怒不可遏:“景华琰!”


    夏岚上前,出手如钳,牢牢控制住沈秧的身形,让她一动不能动。


    景华琰对蒋长州说:“开始吧。”


    蒋长州展开手中的折子,一字一顿开始读起来。


    “隆庆十六年,沈氏旁支沈清擢升为定国军千户,拱卫京师。”


    “同年,沈清蛊惑五岁的阮忠良,以双子星不祥为借口,造就诸多事端,让阮氏夫妻驱逐长子阮忠礼,夺其身份,让其只能在老家清州以阮千帆的名字长大。”


    姜云冉此时才知晓父亲的姓名。


    阮千帆,大抵是他自己给自己起的名字。


    过尽千帆,方能苦尽甘来。


    蒋长州没有停顿,继续说道:“从隆庆十六年伊始,沈清便开始陆续培养死士,后隆庆二十八年,沈清与先帝交好,成为莫逆。”


    说到这里,蒋长州终于停顿了。


    这一段涉及先帝的往事,本不应该由臣子供述,也不能由景华琰悖逆父亲,揭露他的累累“罪行”。


    所有证词,所有涉及先帝之事,最终都只能淹没在旧日时光里。


    说是交好,其实不过是沈清看人犀利,他看出先帝自私凉薄,忘恩负义的本性,才托举他继承大统,借着他的手翻身改命。


    景华琰淡淡道:“说下去。”


    蒋长州躬身行礼,才继续道:“后元徽二年,沈清谋划覆灭沈家宗系、姜氏、刘氏等京中世家大族,以九黎战事为由,最终定几家通敌叛国,满门抄斩。”


    “当年的罪证,活着的证人都已寻到,加之沈秧之证词,可确定当年三家皆被冤枉,此为冤案。”


    听到这里,姜云冉不由动了动手指。


    景华琰手心用力,握住了她彷徨的心。


    四目相对,景华琰无声对她说:“从此以后,你再也不是罪臣之后。”


    ————


    姜云冉眼睫轻颤,心中翻江倒海,无数思绪涌上心头。


    母亲的半生艰难,父亲的少年坎坷,自己的半生流离,都在这一句话中消弭。


    头顶之上,乌云散尽。


    若此刻并无旁人,她大抵想要痛哭一场,只为风华正茂却早早亡故的父母。


    然而此时并非最好时机,关于她的身份,还需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详谈也不迟。


    她轻轻呼了口气,最终没有开口,只慢慢勾起手指,回握住景华琰温热有力的手。


    那让她觉得温暖。


    尘埃落定的安心充斥内心,不再彷徨无依。


    景华琰适才看向沈秧。


    他眸色沉沉,眼眸中既无恨意,也无怨怼,仿佛只看着一只蚂蚁,是那么微不足道。


    沈秧忽然笑出声来。


    “你不怨恨我吗?你母亲,你妹妹,你的母族亲人皆因我而死,景华琰,别弄这一套审判戏码,直接杀了我便是。”


    景华琰并没有被她激怒。


    “往事已矣,故人难圆,”景华琰淡淡道,“作为帝王,朕若徇私,那天底下便再无严明律法。”


    “你不想被审判,可朕偏偏要审判。”


    “蒋长州,继续。”


    蒋长州呼了口气,即便冷硬坚定如他,此刻也额头冒汗,脊背发寒。


    “当年入宫之后,沈秧故意蛊惑宫女薛容,给了其引蝶之法,让其成为采女,因此薛采女被沈秧握有把柄,一直听其命令行事,”蒋长州顿了顿,道,“天佑三年,沈秧授意薛采女告知恭肃皇后沈家已经灭门真相,致使皇后小产。”


    “后白院正被授意,在医治过程中动了手脚,导致恭肃皇后血崩,性命垂危,最终重病不治薨逝,一尸两命。”


    这里面说的含糊,其实这一段过去,全部都有先帝的授意。


    听到这里,在场众人皆屏息凝神。


    即便心中早有猜测,却都不敢言说,一个个面沉如水,仿佛心平气和。


    景华琰没有让蒋长州继续开口。


    从这里,他亲自说道:“我母后崩逝之后,你以为应该是你作为继后,然而事与愿违,如此艰难才摧毁了一个定国公沈家,先帝不可能再任由第二个沈家兴起。”


    所以,最终的赢家,就是从来没有参与过这一场大戏的姚氏。


    景华琰非常干脆,他道:“当年你小产,其实根本不是自己动手,而是先帝不愿让你在宫中势大,才让白院正在你的保胎药中做了手脚。”


    听到这话,沈秧努力维持的沉稳表情绷不住了。


    她瞪大眼睛,满眼不可置信。


    “怎么可能?明明是我,明明是我……”


    “怎么不可能,先帝的秉性,你不是一早就知晓?毕竟,他可是你们沈家千挑万选出来的皇帝。”


    沈秧倏然停住话头,她阴沉看向景华琰,一言不发。


    景华琰淡淡道:“你以为白院正死在了诏狱之中?其实不然,这里就是他的证词,除此之外,还有一名人证。”


    说着,他对梁三泰颔首,片刻后彭逾就搀扶着一名瘦弱女子慢慢进入花厅。


    来人极为消瘦,几乎瘦成一把骨头,头发花白,面容苍老,似乎已经垂垂老矣。


    在场众人都不认识她,唯有沈秧惊愕道:“你居然还活着?”


    老妇人慢慢抬起头,露出那双朦胧无神的眼眸。


    两人明明同样年岁,可这名老妇人却已经行将就木,仿佛差了二十载年华。


    “娘娘,”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奴婢还要感谢娘娘,留了奴婢一命。”


    说到这里,她再也支撑不住,被彭逾扶着在椅子上坐下。


    只这几步路,就耗费了她所有的力气。


    谁都没想到,早就被人遗忘,一个人孤苦伶仃活在广寒宫的王曼娘,居然苟延残喘到了今日。


    王栩诺的确是一名优秀的医者,她终究治好了王曼娘的疯症。


    让她能清醒看到沈秧落败的这一日。


    王曼娘看着沈秧,眼神里有着说不出的释然。


    “我疯癫多年,苟活至今,为的就是给自己讨回一个清白,”王曼娘说,“当年你不愿侍奉先帝,就逼迫我成为宫妃,后来又想用小产逃避嫌疑,命我给你下毒。”


    王曼娘说着,慢慢流出眼泪。


    “你肯定没想到,我最终没能下得去手,”王曼娘说,“我从来没有害过任何一个人,更何况是个未出生的孩儿,可是你……还是小产了。”


    沈秧自以为自己技高一筹,到底还是被先帝摆了一道。


    她可以自己舍弃骨肉,却不能容忍旁人谋害。


    听到这里,沈秧怒不可遏:“你骗我,你骗我!”


    王曼娘看着她癫狂失态,一颗心终于落回了原处。


    她终于为自己讨回了公道,洗清了冤屈。


    “当年你给我的那一包毒药,我藏在了绯烟宫花坛之下,多年过去,若无人动过,便还留在原处。”


    “那就是证据。”


    王曼娘说到这里,精神耗尽,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景华琰让彭逾送她下去,好好照料,然后才看向眼睛赤红,几乎要滴出血泪的沈秧。


    “沈秧,早年的事就在这里有了了断,现在要说的,是元徽年间的事。”


    沈秧呆愣愣坐在那,被厌弃之人算计的滋味,难受至极。


    她不能接受自己居然输给了那个自私凉薄的废物。


    她的痛苦,再无人能安慰。


    此时此刻最重要的,就是把她的罪行一一揭露。


    景华琰看向姜云冉,对她颔首。


    后宫诸事,姜云冉烂熟于心。


    姜云冉微微坐正身体,她道:“沈秧,去岁徐德妃被人下毒,真凶根本不是王栩诺,而是你,永福宫一切筹谋,皆有死士柔羽替你执行。”


    “当时为了撇清嫌疑,所有过程都由梅辰君代劳,所以她也参与了对徐德妃下毒一事,对否?”


    到了这个地步,沈秧倒是还算通情达理。


    没有死扛着不承认。


    毕竟也没有那个必要了。


    她冷哼一声:“梅氏眼红姚氏风光无限,一早就找上了沈家,送上门的帮手,谁会嫌多呢?”


    沈秧说着,面色忽然一冷:“不过梅辰君那小丫头,倒是心眼多,还真是防不胜防。”


    她已经从被先帝谋害的震惊和愤怒中回过神来,此刻说起梅辰君,语气里只有鄙薄。


    姜云冉道:“就因事事皆由梅辰君出面,让柔羽误以为梅辰君的话就是你的命令,因此后来种种事端,她听从的其实是梅辰君的指使,而非你。”


    沈秧面色幽冷,没有开口。


    显然被梅辰君反水,让她非常不悦。


    “后来仔细分析,又陆续有证据浮出水面,让我终于把所有事情都分析清楚。”


    “最早,你同梅辰君名义上做成同盟,实际上各怀心思,你答应梅辰君让她成为皇后,便给了她得喜这样一份禁药。”


    “你没有告知她所有真相,准备等梅辰君生产时做手脚,用礼亲王的孩子狸猫换太子,悄无声息完成你的谋朝篡位大戏。”


    听到这里,即便再沉稳的老大人们,都忍不住心跳加快。


    这宫里的种种是非,表面上已经波涛汹涌,可那波涛之下,还有暗流涌动。


    一环套一环,一人坑一人,所有的事故都超出众人想象,安排得再周全,最后总会意外频出。


    毕竟人心是最难掌控的东西。


    “故事虽然并未按照你预演的进行,你却也并不在意,因为你要的就是事端频发,你要整个国朝动荡不安,等一切都陷入疯狂,就是你的机会。”


    对于姜云冉的猜测,沈秧只是挑了一下眉,没有肯定,也没有反驳。


    姜云冉继续说:“但梅辰君留了个心眼,她不信任你,所以你给的药物她都不敢碰,转而吩咐柔羽,让她撺掇吴裕妃,把得喜给了她。”


    “与此同时,梅辰君又不想同你翻脸,隔断两家的合作,所以她要挟白院正,逼迫他造假,假装自己有孕,以此来蒙蔽你。”


    “后来你发现吴裕妃怀相不好,产生了怀疑,或许你问过柔羽,或许只是想要宫中再生事端,便让柔羽给吴裕妃下了苦寒草,导致吴裕妃早产血崩,最终母子俱亡。”


    说到这里,姜云冉沉默了。


    她慢慢呼了口气,平复自己的内心。


    沈秧这一路走来,害死过多少人,做了多少恶事,她却顶着那张慈悲面孔,以和善可亲的面貌示人。


    先帝同样满手鲜血,但中年重病,缠绵病榻多年,后早早薨逝,似乎已经对他有了惩罚。


    一早筹谋这一切的沈秧的父亲沈清,也在先帝事成之后立即被清算。


    这些作恶多端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唯有沈秧,躲在那副虚伪的慈善面容之后,暗中筹谋,害了多少无辜性命。


    沈清死后,实际掌握沈氏的就是她。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私心。


    姜云冉看向沈秧,她说:“那时候,是不是很得意,很痛快?”


    沈秧慢慢露出一抹回味的笑容。


    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说:“当时,你们也发现了岑医正有嫌疑,对吗?”


    否则岑医正不会消失得那么彻底,从此再也没有听到任何风声。


    岑医正因为早年刘美人的差错,后来一直没有得到重用,直到多年之后,他一直勤勤恳恳,才重新升为医正。


    因他擅长妇产和幼儿科,因此吴裕妃这一胎便被白院正顺理成章安排给了他。


    吴裕妃难产崩逝之后,岑医正被责罚,要求闭门思过不得出,但他很聪明,知晓自己可能会被灭口,因此逃出生天,隐姓埋名。


    沈秧无法大动干戈寻人,只能做罢,最终是仪鸾卫寻到了岑医正的下落,得到了所有的口供。


    后来梅辰君“小产”,紧接着就跟阮含珍唱了一出栽赃陷害大戏,最终作茧自缚,把两个人一起送上了不归路,也把好不容易重获荣华的梅氏和阮氏一脚踩入泥沼之中。


    “当时梅辰君设计陷害我的巫蛊娃娃,可是你调换的?”


    说起这件事,沈秧满脸得意。


    这是她的得意之作。


    “她跟阮含珍都是蠢货,想要陷害你,却做得漏洞百出,”沈秧淡淡道,“既然他们都不堪大用,那就一起死了便好。”


    “免得脏了我自己的手。”


    ————


    本来,若那盒中放着的是梅辰君自己的生辰八字,这一桩案子还没有如此多疑点。


    可生辰八字的调换,让这一件事变得扑朔迷离,完全不符合常理。


    加之她自己的心狠手辣,直接杀人灭口,把阮含珍和阿□□上了绝路,终于说出了实情。


    沈秧说:“梅辰君总是想要效仿我,可她不够果断,不够冷酷,也不够聪明,最后只能一败涂地。”


    “包括梅氏也是,做了这么多事情,只是想要成为阁老?”


    沈秧都忍不住笑出声:“当皇帝难道还不如当大臣?”


    她的野心极大,比当年的沈清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以肯定,一旦她逼宫成功,用不了多久,大抵就会把礼亲王毒害,携幼帝登基为帝。


    到时候,大楚就再也不是大楚了。


    在场众人,都能从她不屑的眼神里看出端倪。


    景华琰一直没有出声,此刻却问:“沈秧,你所做一切,并非为了子轩当皇帝,你是真的想要改朝换代,自立为王。”


    沈秧的笑声慢慢停下。


    她冷冷看向景华琰,道:“那又如何?”


    “难道我筹谋半生,数十年汲汲营营,只为他人做嫁衣?本来我都计划好了,我拿到诏书,先让子轩成为皇帝,过几年他再让位给我,改立新朝。”


    沈秧语气轻松,仿佛说的是什么稀松平常的小事,不值一提。


    此时花厅气氛紧绷,姚文周等几位朝臣都不敢说话,但他们此刻的表情,却出卖了内心的惊讶。


    沈秧看着他们那些表情,忍不住冷笑:“怎么,我说的不对吗?既然能成为九五之尊,为何要当牛做马?你们是真的没想过,还是不敢想呢?”


    姚文周面色大变,这就要起身告罪,却被景华琰摆手制止了。


    景华琰看向沈秧,说:“梅辰君一直没有开口,也没有其他证据留下,朕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沈秧能谋划多年,至今才因不得不行动而暴露,自然极为聪慧。


    她直截了当:“大皇子的病症,与我无关。”


    景华琰目光沉沉,一瞬不瞬落在沈秧身上。


    沈秧也平静回望他。


    到了此刻,她已经认下所有的罪责,但不是她所为,她一概不认。


    她说的是实话。


    也就是说,用琉璃盏给周宜妃母子下毒之人,就是梅辰君,亦或者还有梅氏的手笔。


    景华琰眸色幽深,他道:“朕相信你。”


    沈秧慢慢站起身,她腰背挺直,自始至终都没有失去风度。


    甚至就连鬓边的鎏金凤簪都没有松动,依旧光彩照人。


    她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最终大笑一声,伸手直接拔下发间的凤簪,就要往自己的脖颈处刺去。


    她不可能被人审判。


    即便是死,也只能死在自己的手中。


    然而夏岚和蒋长州一早就把注意放在她身上,在她刚一动作时,两人便飞扑上前。


    一个按手,一个夺簪,配合默契,一气呵成。


    等整个人被扣押在肮脏的地板上,沈秧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她无法决定自己的生死了。


    这一刻,所有的怨恨都爆发出来。


    她披头散发,尖锐咒骂:“景华琰,你让我死,你让我死!”


    景华琰冷冷道:“带下去,严加看管,务必让她活到行刑那一日。”


    “景华琰!你是个畜生,你!”


    后面的话,都被人堵住了。


    沈秧就这样尊严全无被带了下去,只留下那一支巧夺天工的金簪,昭示着她曾经的风光。


    仁慧太后长长叹了口气。


    “我真的没想到,她居然会是这样的人。”


    方才仁慧太后数次落泪,并非因害怕,她难过的是数十年相识,自己竟识人不清,就看着她害了那么多人。


    即便如今沈秧被问罪,面临凌迟处死的境地,可她依旧不觉得畅快。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景华琰和姜云冉提前猜到了沈氏的动向,一早就做了准备,才让这一场逼宫有惊无险度过。


    最终,把所有的逆党捉拿,告慰逝者,扫清障碍。


    想到这里,仁慧太后的神情慢慢放松下来。


    后知后觉品味出劫后余生的喜悦,不多,却足够让她露出慈和的笑容来。


    此刻,花厅中还剩下最后一滩烂泥。


    自始至终,阮忠良都扭曲地倒在地上,口中堵着帕子,不能发出任何声音。


    在审问沈秧的过程中,无人过问阮忠良的意见,也无人在乎他的证词。


    他就是最微不足道的第一条狗,有主谋沈秧在,无人在意他。


    但现在,沈秧审问结束,该轮到属于他的刑罚了。


    景华琰偏过头,看向姜云冉。


    见她面容平和,呼吸沉稳,伸手轻轻碰了一下她隆起的腹部。


    他归来之后,一直没有入宫,此时的确是两人的久别重逢。


    多年的冤屈真相大白,罪魁祸首的落败告慰亡灵,此刻所有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


    包括姜云冉。


    景华琰轻声问:“可还好?”


    姜云冉摸了摸他的手背,对他温柔一笑。


    她的笑容灿烂,美丽,却又有着从未有过的平静。


    历经千帆,终破茧成蝶,身上背负的枷锁全部撤去,只剩下眼前一片坦途。


    苍天辽阔,未来美满,姜云冉只觉再无此时这般舒心。


    她对景华琰坚定道:“我很好。”


    说着,她挪开视线,终于看向了那一滩烂泥。


    “陛下,今日就把事情了结吧。”


    景华琰也跟着露出畅快的笑容。


    “好。”


    说着,景华琰一挥手,蒋长州便上前,把阮忠良提溜到殿堂之中。


    他取下阮忠良口中的帕子,冷冷道:“老实一些。”


    因之前阮忠良发疯,蒋长州并未解开他手上的绳索,让他依旧扭曲着跪倒在地。


    景华琰看向姜云冉,他目光澄澈,声音笃定,给了姜云冉坚不可摧的依靠。


    “云冉,当年姜家的事情已经查清,姜家的冤屈也已经洗清,你所审问之事,皆可按实情询问,不必担忧。”


    “有朕在,无论如何,你皆安然。”


    姜云冉回望景华琰,握住他的手,坚定颔首。


    既然姜氏的冤屈已经洗清,无论母亲还是她,便都不是罪臣之后。


    景华琰同姜云冉说完,转过头来,淡漠地看向阮忠良。


    “阮忠良,有些话,你想好了再回答,”他说,“你要为阮家的人着想,有些罪过,并不会祸及家人。”


    阮忠良一怔,姜云冉也慢慢回过神来。


    她心中微暖,握了握景华琰的手,才抬眸看向阮忠良。


    她声音冰冷:“阮忠良,你来说一说,你究竟是如何谋害我父亲阮千帆,杀害我母亲姜若宁的。”


    事到如今,阮忠良还有什么看不透的?


    当景华琰出现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大势已去。


    老实招供,说不定还能救一救阮家其他人的性命,若是执意隐瞒,才没有任何好下场。


    阮忠良低垂着头,声音沙哑:“既然你都知晓,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当年阮千帆去了清州之后,多年未曾联系,他的身份已经不是阮家嫡系,只是阮家旁支,我自然不会对他如何。”


    “后来他要成亲,旁支的堂叔不敢做主,来信询问我。”


    阮忠良竟然笑了一声:“我没想到他不声不响,居然成为了姜氏的上门女婿。”


    从一开始阮忠良就知晓姜若宁的身份。


    “不过,当时我已经猜到先帝和沈清要对姜氏动手,便没有在意,阮千帆自幼在清州长大,无人知晓他的身份,若是他能跟随姜氏一起灭门,再好不过。”


    姜云冉微微曲起手指,却被景华琰慢慢握住,一点点展开弯曲的指尖。


    姜云冉揪起来的那颗心,慢慢平复下去。


    “元徽三年,他却忽然出现了,那时候我才意识到,他跟姜若宁居然都没死,两个人甚至隐姓埋名,活了下来。”


    阮忠良倏然抬起头,看着姜云冉露出一抹阴鸷的笑。


    “所以我直截了当杀了他,”阮忠良说,“他能好运一次,难保不会好运第二次,我不能让他妨碍我。”


    “后来京中事多繁忙,我分身乏术,等我终于缓过神来,已经到了元徽七年。”


    “那一年,我才想起来,我还有个大嫂和侄子呢。”


    “我知道,你母亲非常聪明,当年被誉为玉京才女,所以我直接用自己的名声,吸引你母亲上钩。”


    “毕竟,从始至终,我都不知你父亲给自己起了那么个名字,过尽千帆……”


    阮忠良笑出了声:“可笑,可笑,他始终没能渡过苦海。”


    阮忠良的目光,此时慢慢落在了景华琰身上。


    他说:“我当年留下你们母女一命,不过是想留下人证,姜若宁知晓姜氏是清白的,即便口说无凭,有她在手,总能威胁沈秧。”


    “但我又很担心,生怕姜若宁说出真相,所以我给她下了慢性毒药,她大抵活不过三十就会撒手人寰,到了那时,还有你作为人质。”


    “我只是没想到,多年之后,你还会入宫。”


    姜云冉心中最后那一抹忧虑,全部消失。


    阮忠良方才那一眼,是在恳求景华琰。


    他妥协了,也认罪了,他隐瞒了姜云冉在逸香阁的遭遇,隐瞒了她冒名顶替入宫,隐瞒了她诈死离宫,后又入宫。


    一切的故事,在阮忠良这里成为了圆点。


    死了的阮含璋,就是他阮忠良的女儿,没有第二个人。


    而姜云冉,就是当年被冤枉的姜氏后人,她挣扎求生,作为绣娘入宫,后与景华琰相识,成为宠妃生活于后宫之中。


    从始至终,姜皇贵妃都没有任何错误。


    她不知道自己的出身,不知道当年的过往,不知晓自己是罪臣之后。


    而此刻真相大白,她不用再背负父母被害的冤屈,终于能昭告天下她的身份,成为皇帝身边的唯一一人。


    姜云冉闭了闭眼睛,多年的仇怨在这一刻迎来终点。


    她在睁开眼睛时,眼眸中只剩下坚定。


    她的仇恨了结了,还有那么多同路人的冤屈,需要在今日一并洗清。


    姜云冉对夏岚颔首,夏岚便快速退下,片刻后,押解着一名头发花白的苍老男子进入花厅。


    姜云冉的目光凌厉,她说:“现在,让我们来审判你谋财害命,设计多起冤案的罪责。”


    “阮忠良,你还认识他吗?”【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