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得对，是我痴心妄想了。”陆明堂长叹一声：


    “我以为自己捡到了只小鹰，我能帮他，让他翱翔，可谁知道，那是只藏起毛色的凤凰。”


    “我不是这个意思。”


    “人可以养鹰，可人怎么能养得了凤凰呢？”陆明堂自言自语。


    “陆哥...你还在山上吗？你别冲动啊，别想不开啊...”刘达开始慌了。


    “我能有什么想不开的，这世上那么多该死的人都想的开开的，我能有什么想不开的。”陆明堂失笑，继续说起他怎么异想天开养凤凰：


    “我以为他那么年轻，本事那么强，性子又傲，保不准就得罪小人了...我吃过的苦，踩过的坑，都想带他跳过去...可是凤凰怎么会踩坑呢，人家都不沾地...”


    “我没见到他，让你们失望了。”


    “有什么好失望的？大不了咱重头再来，不说别的，我、赵歌、还有张行...我们好几个哥们都铁了心要跟你再干一次。”


    “跟着我，出不了头了。”


    “要什么出头，哥几个跟着你就是开心，不要出头！大不了，大不了去街上卖红薯！咱可以做大做强，成行成市，做全国最大的红薯连锁品牌！”


    “我对不起你们，说话口气也差，什么事都要听我的，结果弄成这样，公司的事情我负全责。”


    “胡咧些什么，咱就是没有你眼光长远，那些事情后面不都证明了，就是你对，这次是撞上鬼了，以后咱离他远一点就好了。”


    “陆哥，我说你下山了吗？开车吗？”电话那头不回话，刘达心都凉了半截。


    “...下了...达子，谢谢。”


    “喂？喂喂？！陆哥？陆哥？！”


    【陆明堂！】叶黎失声大叫。


    可能是路面一片结冰的水洼，也可能是转角的突起的石头，说不清他是如何跌下去的，叶黎扑过去拉他，两人滑下一段山崖，坠入结着薄冰的湖里。


    准确来说，坠落的只有陆明堂的血肉之躯。


    他在寒冷和黑暗的尽头，看见了父母。


    他是他们的骄傲，他爸一直挂在嘴上。


    父亲在村里颇有些名望，若是古时候，应该是那种仗义疏财的侠者形象，可偏偏没什么财好疏，只是愿意紧着自己能力多帮衬邻里。


    他是他的骄傲，但也是包袱。


    他心知肚明，就是为了给他一个更好的前程，父亲才会顶着风险做哪些没黑没白的生意，包大车、多夜路、道路崎岖，因为利润可观，村里好些人也跟着他做。


    可夜路走多了，总会有意外。


    在他十岁那年，意外来了，更不幸的是，和他一辆车的还有吴瑜他爹。


    说不清楚是谁的全责，车里没有行车记录仪，车头全瘪，两个人没活下来一个，因为夜路疲劳驾驶，开车的是吴瑜他爹，还好没有其他车辆卷入，那单生意赔了也就赔了。


    吴瑜他妈这事儿后就跑了，留家里一个哭天喊地的老的和一个流着鼻涕的小的，吴瑜那年一岁半，被他奶奶硬拖着来他家，要个说法。


    人是他爸带着走的，也是在他爸车上没的，甭管开车的是谁，要是没有他爸，吴瑜不会这么小就没了爹。


    母亲跟父亲一样厚道，没多计较，认了这个理。


    以后有他家一口饭吃，就有吴家老小一口。


    然后母亲在他十五岁那年也死了，他知道，是生生累死的。


    为了给他拼出一个更好的前途。


    后来他靠自己有了，年纪轻轻大有所为，开了公司，买了车买了房，甚至还帮补着村里老老小小...


    他遇着了好多人，也许有那么一个时候，他以为老天真的让他诸事顺意了。


    所以那时情难自已，才会一步一步靠近打盹的少年。


    他以为自己足够小心，只是想近了问问，他们的默契是否足够支撑他们的长远，若是能够，想和他谈谈未来，等他毕业，是另起炉灶亦或继续在明德，他都做过打算。


    可靠得太近，鼻息交织，擂鼓一样的心跳搅扰了他睡梦，他的愤怒无边，轻易照穿他卑劣的心思。


    所以不是心照不宣，只是他一厢情愿。


    全是痴妄。


    但叶黎...他捡到的鹰崽子，小凤凰...他永远飞在天上...


    真好。


    【陆明堂！】


    【陆明堂！】


    【陆明堂...我求求你...求求你...】


    他求生的机制好像失效了，没有一点挣扎，只是任由冰湖拽着自己下沉，像进入柔软的梦乡。


    叶黎惶恐无措：为什么...我知道挣扎很累，但再坚持一下，求你了...你还没有见到我，还没亲口听我说。


    你怎么可以什么都不留恋了，人间四季朝暮，我还没有陪你好好看过...


    我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多少个对不起都可以。


    叶黎泣不成声：


    救救他...谁都好，救救他...只要他活下去...


    他愿意付出所有，当一辈子小狗，或者自此消失，魂飞魄散...什么都好，给他一次机会，让他救救他。


    也许是不间断的祷告终于有了回响，他这个蔑视神灵的人也有了垂怜。


    来自幽冥的寒意浸入骨髓，他和物质世界重新有了联结，如此可喜，他不顾冰湖的巨大的压迫，握住那双冰冷的手，死死把他搂在怀里，拼尽全力向湖面游去。


    他们离湖面不远，但仿佛要越过一条冥河。


    陆明堂青白的脸上蒙着死气，细小的气泡从嘴角溢出，珍贵的氧气不断逸散。


    叶黎低头含住他青紫的唇，他必须把他带出这个死亡的国度，无论任何代价——天一定会亮的，陆明堂。


    吸气——呼气——保持气管通畅，按压胸膛，叶黎不知道机械地重复了多少遍，才终于感受到手心传来微不可查的颤动。


    手底下的身体抽搐，他弓起身体，嘴里呛出水，叶黎慌忙把耳朵贴在他心口的位置。


    心脏仍在跳动，胸膛仍在起伏。


    如蒙大赦。


    他剧烈喘息，感觉自己仿佛也才跟着活了过来，但——


    救护车——救护车——


    该死，手机在山上！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去十七所！


    那个小保安呢！


    救人，快救人！


    叶黎绝望地发现自己的手脚再一次半透明，他不能把陆明堂一个人留在这，他不能...


    “你听着，我以前不知道，但我现在知道了...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我爱你...”


    “我不是东西，我混蛋...我不懂，对不起...我以为...对不起...”叶黎看见自己的眼泪掉在他脸上，绝望地环顾四周，这是个该死的无人区！


    终于，他听到仙音：


    “喂！喂！队长队长！那人掉水里了！”


    谢天谢地！


    “喂！我们在...”


    ......


    【深】十五舰第一附属医院：


    “首长！叶所长醒了！”


    看护的警卫第一时间通报情况，面上掩不住喜色。


    叶老将军浑身一震，拉住王医生就跑，王医生连声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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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慢点，慢点，老爷子，病房就在那。”


    他们进来时叶黎竟已经坐起来了，一脸失神地凝视窗外，夕阳余晖打亮了他的侧脸，美的像幅画卷。


    王医生惊道：


    “你躺了一个多月啊！就能坐了？”


    叶老将军也禁不住眼眶湿润，深呼吸几下，平复一会儿，骂道：


    “你个贼猴，叫你妈哭了多久。”


    叶黎听见动静，扭过头来，那双乌沉沉的眼睛里闪烁着鬼蜮里窜出的魂火，直勾勾盯着他爷爷，好一会儿，才道：


    “爷爷，十七所有问题。”


    “已经在查了，你刚醒，晚些再配合调查。”叶老没被他唬住，谁人鬼门关走一遭都有些不在状态，于是在他床边坐下，安抚道：


    “问题名单基本出来了，你先吃苹果还是先看？”


    叶黎却摇头，喉头微颤，克制了半晌，发出近乎哽咽的恳求：


    “能不能帮我查一下...这两天是不是有人来十七所找我，那人...下山的时候...是不是落水了，他在哪个医院...”


    面对这个问题，屋里一众均是愕然。


    .....


    11月3日，十七所内部第二十区发生爆炸，正在进行一类接触实验的研究员死伤过半，所长叶黎奇迹生还，消息隐而不发。


    事后调查，爆炸源在解码器能级转换装置，储能设备材质不合格，无法耐受能量交互产生的冲击，因此发生了爆炸。


    事故发生后第一时间，涉事供应商、招标、验收等有关负责人全部被控制，但仍有一人自杀一人出逃海外。


    彼时叶黎距爆炸源地点最近，他因何生还至今仍是谜题。


    “我出事了，为什么神经信号转储项目还是招标了？”


    在等回复的时间，叶黎质问他爷爷——这个寄存了明德最后的希望却耗尽它最后一丝力气的项目按理来说应该中止，等事件调查清楚再重新启动。


    “那是军民合作部分，与主任务不冲突，尽快实现技术下沉是已经达成的共识，促成民间力量参与是上面早下的指示。”


    叶黎冷笑一声：“劳烦告诉我，中标的是哪家公司。”


    这种细枝末节倒是难倒叶老将军了，但不要紧，他的警卫员很快给出回复：


    “是荣漾生物科技有限公司。”


    “这个公司的资质？”叶黎望向警卫员，把对方看的浑身发冷，有些不安地回道：


    “...齐全。”


    “齐全..呵，当然齐全，但这么些年它做的每一个项目都涉及知识产权侵犯，而作为这个公司核心技术的产品，是十年前就淘汰了的垃圾，我想问，就算是涉民项目的招标，难倒它的配件就不上天了吗？为什么招标的时候没有相关的审核？”


    警卫员下意识立正：“抱歉叶所长，我对情况不够了解。”


    “行了行了，他又不是你们十七所的，这事不是他负责，冤有头债有主，回你单位发威去。”老爷子让警卫出去，奇怪地看着叶黎：


    “民用部分你不是当边角料扔出去了吗？”


    “...爷爷，我能相信你吗？”叶黎不答，反而百感交集地问了句讨打的话。


    老爷子来气，扬起巴掌就想扇他，但看着他窝在病床上的可怜样，又悻悻地放下手：


    “爱信不信。”


    “这里不够隐秘。”叶黎还是摇头。


    老爷子来了兴致：“你吊你爷呢？”


    “我能活着，是一个奇迹。”


    叶老爷子眉尾一挑，哼笑道：“医生说过了，你小子福大命大。”


    “不是生命的奇迹，是技术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