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诗会

作品:《问世间

    那股熟悉感一闪而过,谢仪没琢磨出来,便先搁置了。


    说来也是奇怪,自那日灯会互通了姓名后,谢仪最近总是偶遇林霁。


    若只是书铺街巷也就罢了,谢仪在自家竟也能见到此人。


    ——


    十月初七,谢家嫡长女谢玄之办诗会。


    虽说此女年过十八仍未嫁人,但身有太后亲认的双姝之名,如今还成了顾清的学生,在京城年轻一辈中也算的上是炙手可热。


    这谢府门口自然也是车水马龙,络绎不绝了。


    谢仪办诗会是听了老师的建议,若说谢宴懂得的多是世家子弟进取之道,祖母懂得的多是贵族主母经营之道,那顾清,却是真切晓得女子扬名握权之法的。


    女儿身确实不易,谢仪想要和那些男子有差不多的起点,光才学不够,还需造势,如此,才有了这诗会。


    回廊悬诗策,墨香透花窗。


    谢仪端坐主位,雪色广袖拂过新裁的诗笺,提笔写下今日题。


    不是她常用的簪花小楷,而是是有几分疏狂的行楷。


    “好字!”旁座赵家大公子摇着团扇笑道,“玄之这笔锋,竟有几分顾老先生的气势。”


    “公子谬赞,玄之不过摹来先生半分神韵而已。”谢仪行礼回应,举止大方。


    吟诗作对,煮酒焚香,这诗会便开了。


    谢仪紧着眼前,却也注意着整个院子。


    这院中坐着多少金贵人儿,哪个出了丁点事都不好交代。


    她瞥见一自家侍女打扮的人面色焦急,正在廊上疾行。


    这是出了何事?怎如此慌忙。


    谢仪思绪一顿,面色不变,只是搁了笔对众人微微一笑,扬声拱手,


    “仅纸上题还是少了些趣味,玄之近日新寻得一奇石,与今日题也算相关,不若玄之将其取来与诸位共同赏玩。”雪衣女子起身,招呼其众人。


    “听闻玄之有奇珍,我已是心痒难耐,想来各位也都想饱饱眼福。”是将军府的方小公子,“诸位,可不是?”他接过谢仪话来,还装模作样地环顾四周,引得众人皆点头。


    “玄之去罢,我倒要看看是何等珍奇物。”一旁的小姐笑道。


    雪衣贵女也笑,退出院外。


    谢仪刚出院,便碰上匆匆而来的青蘅,身后还跟着个快哭了的小丫鬟。


    青蘅附上她的耳边,急急轻语了一句,“小姐不好,三小姐落了水。”


    谢仪的面色瞬间变了,三妹前几日找她透了题,估摸着也想在诗会表现表现,提前去了水池边做些准备,怎的落了水?


    “人救上来没有,怎么样……周围可有人瞧见?”谢仪快步往那边走去,问道。


    “大小姐,小姐是救起来了,人清醒着,但,但还有几个世家小姐正好在那池塘边,瞧见了……”小丫鬟接过话来,丫鬟是新提上来的,第一次遇上这等事儿,眼看着就要哭出来了。


    这可是涉及主子闺誉的大差错,说不得便要被发卖了。


    谢仪心中叹了口气,只叫这小丫头先把此事前因后果讲个清楚。


    一行人很快来到池边,庶妹谢婉蜷缩在湿滑的青石径上,头埋在膝盖中,杏色襦裙浸透池水,怀中的诗笺散落满地。


    旁边几个闺秀团扇掩住窃笑,王御史家小姐的步摇撞出清脆声响:“哟,三姑娘这是效仿浣纱女?”


    王家后宅不甚安宁,御史宠妾灭妻之行径连谢仪都有所耳闻,这王家小姐也格外厌恶这些庶子庶女。


    周围已经被几个婆子围起来,谢仪快步走到谢婉身旁,她微微蹲下,挡在谢婉身前。


    谢仪把青蘅刚刚去厢房拿来的披风给三妹妹披上。


    “婉儿莫慌,”她取下自己腕间羊脂玉镯套在庶妹腕上:“我晨起见你气血虚浮,令你在屋中养了一日,从未出过房。”


    满脸泪痕的少女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来,她望向这向来严厉的嫡长女,缓缓握住她的手。


    “婉儿可记住了,你今日从未出过房,剩下的姐姐自会处理好。”


    湿透的女孩儿嘴唇抖了抖,轻轻点头。


    谢仪摸了摸庶妹的头,给青蘅使了个眼色,让青蘅把谢婉先带离。


    谢仪站起身。


    “诸位姐姐肯赏面来诗会,玄之感激不尽,特备了几匹江南云锦,还有两幅名家字画,只待赠予姐姐呢。


    只是家中妹妹病弱,不察感了风寒,今日一直卧床不起,不便陪同姐姐们游玩,暂由玄之领各位入会,可好?”


    “玄之之才,我甚是佩服,哪里用的什么名画,我等自然给玄之这面子。”王家女本也不过寻个趣儿,也不愿揪着这等不堪事儿不放,何况她确实欣赏这谢家玄之,便顺应下来。


    王家女是其中领头之人,她应了,此事便过去大半。


    谢仪陪着几人,算着拿奇石的丫头何时过来,琢磨着谢婉此事还有哪些遗漏,忽地瞥见一熟悉身影躲在假山后——是林霁。


    谢仪最近总是碰到他,但她确实没想到会在自家院中遇到,还是在这等时候!


    他可见到庶妹落水?看见多少?这几位官家小姐可瞧见林霁?


    若是被外男见了,此事复杂程度不知翻上几番。


    谢仪不着痕迹地变换站位,挡住那道身影,正想私下喊人来警告林霁一番,让他莫要胡言,却见那人正目光复杂的望着她,


    熟悉的,愤怒,和极深的悲哀。


    他又怒什么,哀什么?


    谢仪心中无端有些烦躁,她改变了主意,让人把林霁带到厢房中等她。


    待她办完诗会再来详谈。


    谢仪走近院门,带着捧着奇石的丫鬟,笑盈盈地介绍起来。


    诗会很长,谢仪往来很是喜欢这种文人相聚场合,但自跟着顾清学了些权术之道,她方觉权贵相交背后皆有图谋,真心也好,假意也罢,这喜怒瞋痴,不过随着那权力利益走而已。


    这诗会,也变得无趣起来。


    喜爱不是真心欢喜,厌恶不过踩低捧高,莫说她今日拿出的确实是块不多见的奇石,哪怕是个普通的鹅卵石,面上也不会有人说出半句不是。


    这京城哪有真正的文人呢?


    谢仪离了那深深宅院,重新见这世间,她顺着这交缠错杂的权力之网往上走,好像开始挣脱束缚,却又越陷越深。


    谢仪笑着送走了所有宾客,才回到房中。


    然后见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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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他怒目而视的林霁。


    “谢小姐为何还把我关起来,可是哪里不合贵人心意?”被冷落了半日,林霁明显有些不满。


    “不过是与你交代些事情,先说说吧,为何出现在府中?”谢仪淡定地坐到了林霁对面,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呵,谢小姐家大势大,也是审起人来,小民能做些什么,不过是在书铺谋个差事,来给小姐送几张纸罢。”林霁当然不会说他是特地和人换的差事,为此还使了点儿银子。


    听到这“小民”、“小姐”称呼,谢仪有些头疼,这人又开始这样阴阳怪气地说话了,看来确实生气,她抿了口茶,发现已是凉得透彻,让青蘅去换新的来。


    “今日池塘之事,你见着多少?”谢仪没理会林霁的话,自顾说下去。


    “也没见到什么,不过是庶女掉入水中,被救起后没有立即干衣清理,反而遭人耻笑,自己的亲姐姐来了也不过递个外袍,只差个侍女去送,那亲姐姐便陪着耻笑人的贵女回宴会了。”林霁说得腔调百转,讽刺意味十足。


    谢仪喝了口新茶,西湖龙井,她过去在江南常喝的,“继续”。


    林霁看了看谢仪,这贵女一如既往的面色平淡,看不出喜怒。


    “我这等小民想来,世家贵族嘛,这也是常事,嫡女瞧不上庶女,自然是让其自生自灭,莫丢了自己的面儿便行了。这落了水,染了寒症,想来也不重要,庶妹的命哪有那富贵的诗会重要。”林霁说着说着突然停了下来,他似乎也感觉自己的言辞有些过于重了。


    但这世间本没几人愿意听他心中的想法,更谈不上理解了,这封建规矩将他闷得窒息,他与周遭一切格格不入,即使近两年他学会了伪装自己,把自己装成时代中人,可他还是骗不过自己。如今,遇到一个口子,林霁只是,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谢仪那双浅色眼眸直视着男子,她突然惊觉,此人眼神中那股她看不懂的情绪,是高高在上的怜悯。


    可能因为这股怜悯让她气恼,可能因为今日多事令她心烦,谢仪难得争执起来,


    “那你认为我当何如,庶妹当何如?


    我的三妹妹应当在众目睽睽下,落水被救起,就着湿衣裳,立即走回房间,然后立即去请医师来?这途中再遇到几个宾客,见着外男,或是在诗会上让那医师进府,闹得沸沸扬扬?谢府的三小姐当众落了水,被人看了身子,这消息第二天就能传遍京城,毁了清誉,我的庶妹又该何如?


    还是我应当亲自陪着庶妹回房,留下那几个官家小姐和满席宾客,主人不在,众人一问,谢府的三小姐竟然落了水!”


    谢仪停顿了一下,情绪平复下来,她望向紧紧盯着她的俊朗男子,“我不知你在为什么难过,也不知你是哪里来的莫名义气,但我可以告诉你,这世道,对女子的束缚,比你想的要深重的多!”


    她默了一瞬,声音放低,


    “不是局中人,莫判此间事,如此而已。”


    林霁呆呆立在原地,两者陷入长久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谢仪早已离开,久到新添的茶再次凉得彻底,才听到男子低沉的声音,


    林霁站在空荡的屋中,轻声说道,“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