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圣仙尊背着手笑吟吟地路过月老殿时，长龄正与月老谈及人皇办的这场宴会。


    月老今夜也应邀前往帝宫了，但是他给那凡人公主的祝福没能送出去，此时倍感郁闷。他等长龄接他的话茬，但是长龄慢吞吞地不说话。还好元圣仙尊十分善解人意，亲切地问他准备了何种祝福，怎会送不出去？


    月老转着发梢，道：“当然是世上最珍贵的桃花运，我要送她的可是数不尽的桃花运。”


    闻言，元圣和长龄一样，闷住了。未避免月老的话掉地上，他咳嗽了两声，才道：“日后吧，来日方长。”


    他摆摆手走了，但长龄撇下月老，追了过来。“二十八位仙神，去了十三位。是你默许？”


    元圣仙尊颔首承认。他没什么秘密不可言，长龄要问，他总会说的。


    长龄又问：“所以你也认可人皇的‘承平联盟’”？


    姬恒半月前向仙与鬼界同时发了文，他拟建人、仙、鬼三方联合的“承平联盟”。联盟的职责是维护三界太平，避免任何一方倾轧另一方，干扰三界各自的历史进程。


    此话古今闻所未闻。仙界向来都是保护人界那方，此时人界却想与仙界平坐一席？尽管人界在与鬼界的战争里获得胜利，但那也是靠着元圣仙尊的苏醒，方才能够制裁鬼王。


    这才几年，人界已经如此狂妄？仙界对此众说纷纭，大多不想将此当回事。


    元圣仙尊反问：“你如何看？”


    长龄耸肩，“我不看。你说怎样就怎样。”


    元圣仙尊若有所思。脚底下彩云飘动，他们路过蟠桃园、瑶池、广寒宫……仙者们或修行或闲游，见着两位仙尊，纷纷欠身行礼。元圣和蔼地与他们打招呼，对谁都温和可亲。


    快到天启圣殿了，长龄觉得元圣估计有事，否则他还会走走停停与仙者们谈笑，或者照例瞧瞧栖居在圣殿前白诚的伤势。于是长龄识趣地准备走了，可是元圣叫住她，问了她一个奇怪的问题：“长龄，你可知仙、鬼、人三界，哪里最危险？”


    长龄道：“鬼界？众鬼贪嗔，皆如饿虎。而鬼王方才新生，这是他们最好的夺位时机。”


    “鬼界的确弊病甚多，他们的危险是恶鬼要造反。但他们错了，鬼王不是自封的‘王’，她受天地认可，她与我一样永生不灭。”


    “人界？人皇虽平息了战争，但真要走上盛世，尚且路漫漫。而且凡人诞生至今，一直很脆弱，说不准哪一日便如过往那些生灵一般尽数灭亡。”


    “凡人的寿数短如朝露，但他们并不脆弱，反而以传承的形式做到另一种不灭。人皇是凡人的转折点，他已为后世铺开了一条长路。”


    “难道是仙界？”长龄耸肩。


    但元圣没有一丝玩笑的意味，“的确。仙界最危险，因为没有仙敢造反。”


    长龄总是纹丝不动的神情逐渐暗了下去，“你是天地之子，又心怀仁善。在你治下不好吗？谁要造反？”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记得凰翊这样喊吗？”这是长龄告诉元圣的。那时赵颂璟折断了凰翊一只翅膀，问她为什么对姬恒穷追不舍。她说她偏就看不惯那些天定之子，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凰翊也看不惯元圣这个天地之子。她与鬼王颜朔做交易，只待时机让元圣仙尊永不醒来。


    长龄嗤笑道：“她想取而代之，但她不可能做到。”


    长龄没管过凰翊的所作所为，她对人界不感兴趣。但凰翊想对元圣出手，这让她有些恼怒，所以赵颂璟对凰翊大打出手，长龄只隔岸观火。凰翊唯一做对的事情是，鬼王进攻仙界时，她以全部修为填补了补天大阵，保护仙界直到元圣苏醒。


    否则凰翊就算变回了凤凰，也难逃其罪。


    元圣通晓一切，只要他想，他可以往回看凰翊犯下的过错。但他从未提及此事，他将受伤的凤凰放入莲座休养生息，助她重新修炼。


    元圣叹息道：“凰翊千错万错，有一点不曾看错：人皇让凡人不再畏鬼，也将令凡人不信仙。人界的火焰已经点燃，而鬼界正在扑灭那道令他们走向绝路的大火。唯有仙界，过分平静了。”


    “我们不搭理下面两界的联盟就行了。”


    “关起仙门并不会让仙者万事无忧。我有时会怀疑，我在人界之上，再造仙界，是错事。”万万年前，人界逐渐出现修习出异能者。他们能借天地灵气，化为手中刀斧，以此帮助其它生灵，也能施以伤害。


    于是元圣建立“联盟”，并在漫长岁月中演变成了“仙界”。本意是仙与仙之间互相规训，庇护弱小。但元圣过于强大，由他亲手打下基石的云中仙界瓜果日日成熟，五谷月月丰登。群仙习惯了取之不尽的用度，并且不愿与人界同享。连最初就追随元圣的长龄，也忘记这一点了。


    毕竟，只要有元圣在，仙界永不跌落。


    长龄问：“你为何突然想到这些？”


    “你为何常常出关行走？”元圣问。长龄不喜说话，她可以独自在封闭的殿宇中静坐千万年。但这几年元圣常见她在仙界走动。


    面对质疑，长龄闭上了嘴。元圣善解人意，长龄不爱说，他不会逼她。


    但是元圣会替她说：“因为你也看见了，三千年过去，仙界与我沉眠时别无二致，而人与鬼却天翻地覆。颜朔屠杀仙界，仙者依然与万年前那般寄希望于我。你也看见，我并非固若金汤。”


    可是长龄不敢承认。她只是跟元圣说，他好像和沉眠之前有些不一样。哪里不一样？长龄说不上来，或许元圣也不知。


    ***


    尽管三界对“承平联盟”的态度各有分说，但联盟还是如期建立了。


    杭毓将姬恒写下的“承平”二字拓入泰山岩石上时，可谓意气风发。她代表姬恒在泰山迎八方来客。那是真正的“有朋自远方来”。骑马来的、坐船来的、驾鹤来的、地底钻出来的……各式各样的朋友为“承平”而来。无论过往，此刻，他们向杭毓作揖，杭毓也向他们致意。姬煦说从未见过杭毓这般喜上眉梢。


    众人在宴席中落定，姬恒方才坐辇而来。骑着高头烈马的龙骧军为他开道，身覆霜冰铁甲的将军为他抬轿。军队如赤红雪浪，恭迎人皇登顶，睥睨天下。


    天上金乌高照，中央元圣仙尊与北方玄灵仙尊乘云而至，二十八位仙神紧随其后。上一回他们落地泰山，是与鬼界对峙，而今时移事迁，鬼王的浩荡仪仗终于不再带来死亡。


    鬼门大开，鬼头蚁落地过境，却没有咬伤任何生灵。颂歌翻越万山，鬼将如云翳高举鬼王轿辇。大风拂动纱幔，赵颂璟独倚王座。


    若是告诉古人，有朝一日三界之灵能够同坐天空之下，谁会信呢？可是后人会信。


    ***


    承平联盟首次议事，要商定执事者、如何执事、执事范畴等等众多事宜。从联盟选址到联盟如何划分权力，桩桩件件都有的谈，或者说有的吵。


    三界分别派出了近六十位大臣，就各种事务开朝会，从早开到晚，议了又议。


    三位领袖格外看重此事，议事一直没结束，他们也一直未离场。


    赵颂璟坐在鬼界这边，朝姬恒传音，“够久了，你可以下山去了。”


    姬恒挑眉，悄声道：“朕还没离席，鬼王先示威了？”


    一句劝不动，赵颂璟便不说了。她往酒樽中倒满黑色的酒，让姬松别蹲松鼠了，给姬恒送去。


    姬松见过皇伯父喝这种黑酒，喝完精神气会好些，他把酒藏到胸口，小心翼翼绕过议事桌，给姬恒送去。


    姬恒压眉看了看赵颂璟，点头收了酒。那是赵颂璟滴了两滴血的酒，她的心脏里鬼气澎湃，血也就能给鬼带来力量。姬恒的身体被各种鬼气撕碎又黏合，就算是鬼王赵颂璟无法逆转他受到的伤害。但至少能让他少受点痛。


    “娘亲，你看牙齿！”赵榕辞忽然不知从哪钻出来，扑到赵颂璟腿上。她提起一只栗色松鼠，让赵颂璟看松鼠的门牙。“好长呀。”赵榕辞伸出小指去摸。


    赵榕辞很讨小动物喜欢，她要摸，松鼠就张开了嘴。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赵颂璟更在意这一点。她问完就有答案了——姬松送完酒，很快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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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跑了回来。


    阴阳罗刹今日也要议事，此时正与仙者唇枪舌剑，赵榕辞一早就被送到姬煦那里了。但是姬煦和子愿要给三界来宾管饭吃，家里自然就剩姬松带妹妹。


    姬松听到赵颂璟问话，直觉做错事了。他赶紧道：“姨，我要找我父王，就带着妹妹来了。”


    赵榕辞原本目光都在松鼠身上，此时将松鼠往树上一放，张开胳膊就挡在姬松前头。“娘亲！是、是我想找娘亲！”


    赵颂璟黑着脸说：“你们都有错，罚去给松鼠捡松子吃。”


    赵榕辞哭丧起脸，但忽而又觉捡松子好像很好玩，不像惩罚。她歪着头仰看娘亲，怎么都想不通。还好姬松聪明点，拉起赵榕辞就去玩了。


    赵颂璟不想小孩来这，但是来都来了，她也不想让小孩不高兴。


    日头渐渐西移，三界的争吵还没停。不过唇枪舌剑嘛，仙者让一步，凡人让一步，鬼也让一步，就总能谈妥。不似金戈铁马，即便后来偃旗息鼓，依然有生灵无法归来。


    那边赵榕辞和姬松在林间爬上爬下，已经累了。她撇下姬松，灰头土脸地跑回来，“娘亲、娘亲，我找了很多松子送给松鼠。它们说我真是乖孩子。乖孩子可以坐到娘亲身上吗？”


    “不乖也可以。”赵颂璟说着，收起满桌文书。赵榕辞这会机敏了，立马就爬到了娘亲腿上。


    另一边姬松也去找子愿了。子愿猜到他们饿了，弄了两桌吃食，姬松一桌，赵榕辞一桌。


    赵榕辞坐在娘亲腿上，就能看到议事桌上都坐着谁。鬼界的她都认识，人界的也认识一些。她每个都非要打招呼，嚼着赵颂璟送到嘴边的吃食，双手拨浪鼓一样忙着招手。


    那些不认识的也看向她，她更高兴了，对上谁的眼睛，就与谁招手。要跟微微笑着的姬恒招手，要跟那个板着脸的神仙招手；那个不认识的长须神仙也要招一下，还有那个眼睛里发光的神仙也要招一下……


    满桌吵得不开交的大臣们都笑了，各种各样的笑声参杂在一起，辨不清人、仙、鬼。


    子愿在一旁看见，顺势就通知后厨那边的姬煦：快快快，将晚宴送上来，过了时机，等会又跟午宴一样吃不上了。


    ***


    晚宴后，还是接着议事。锤定的事情多了，赵颂璟面前的文书就堆了起来。她一一检查其中是否有不利于鬼界的内容，有些或许连她也拿不定主意的事情，她还要召鬼界新上任的五个阎王看看。


    阎王都是她一个个选出来的，或精通心术或智慧无双，她可以问询。


    她忙事时，赵榕辞会自己和朋友玩。她交朋友的本事超过赵颂璟。跑来这里一下午，她也不管别人怎么想，反正和她打过招呼的，就都是她的好朋友。


    她坐在赵颂璟腿上，伸长了脖子去问神仙脚下踩的火轮是什么东西？可不可以给她玩一下。那边的仙抱着兔子，她也想摸摸兔子耳朵。还有人界的礼官在写什么呢？她像赵颂璟一样拿着人家的文书看。看了一会，姬松跑来告诉她说，她拿反了。


    她也不害羞，反过来接着看。但还是看不懂，就折叠整齐，还回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榕辞把赵颂璟的外衣牵开，自己躲进去，靠在娘亲怀里不闹了。


    大抵是要睡了。赵颂璟等到得空，准备送她回芥子里睡觉。一低头，却见她还大睁着那只漂亮的眼睛呢。她盯着议事桌那头看，隔一会就捂着娘亲的衣服发笑。


    赵颂璟跟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众声鼎沸里，鬼与人的君主应接不暇，仙界的那位却正偷闲。他张开手掌给赵榕辞看，又握起，再张开就有一枚黑色珍珠夹在了指缝间。


    他再握掌，张开，黑珍珠变得越来越多。他轻轻吹一下手心，珍珠全部消失了，只有一阵小小的缤纷烟花在他手心里绽放。


    赵榕辞惊讶地张大嘴巴，下一刻，圆润的黑珍珠像泉水一样在她手掌间汩汩涌现。她抱满了一怀珍珠。低头近看，遮挡左眼的那只小蝴蝶仿佛在珍珠上翩翩。


    唰！珍珠消失了，赵榕辞被娘亲扣进怀里，带回了芥子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