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宫翻新了一遍，再次张灯结彩。上一次弄这般隆重，是给姬恒的公主办生辰宴，这一次还是。


    怀乐公主是姬恒最喜爱的小孩子，他总是让她坐在他膝头，弯腰聆听她的声音。有时他也抱她坐在他的肩膀上，好让她跳过无数人影，望见远方高山上的飞鸟。


    姬恒向来不苟言笑，但怀乐公主弯起眼睛，他就会跟着舒展眼眉。于是底下朝臣也都抚掌而笑。


    怀乐公主不是姬恒的血脉，但是他想要给她封号、领地，为她穷尽所能。对此，谁又能置喙呢？姬恒终身不娶又如何？册封一位与皇室无关的公主又如何？人皇金口一开，万众听令。


    他将怀乐公主的生辰变成帝宫里最要紧的事情，每次盛会都无比热闹。他带公主坐花车，在帝都内巡游。公主欢笑着，将礼糖、香果、金叶子送给为她祝祷的民众。她好喜欢热闹，高兴时，连脖子上戴的长生锁、手腕上的如意环都送给那些与她一般大的小孩子。


    姬恒倚在花车里笑吟吟地看着她，她送出去一个，他就为她添一个。


    夜色落下，帝都四周点燃上万支烟火。紫的、蓝的、流泻如彩虹的，烟火如此盛大，叫天上仙都忍不住载云来看。


    怀乐公主被姬恒抱着，接受万国使臣的礼物，还有姬恒从天上请来的财神、福星、寿星等等仙的祝福。


    财神赠予怀乐公主永不匮乏的金钱运势，她站在姬恒的膝盖上，踮脚趴在桌面，努力朝前边探去。她伸出手，把梅花雪糕送给财神，“谢谢、财神爷爷。”


    福星送她阖家美满的祝愿，她仰面看着金光闪闪，灵动的眼睛里满是惊奇。“谢谢福星哥哥。”她从姬恒手中抓起一把糖果送给他。


    织女仙子送她以霞光编织的发带，她送仙子比她手掌更大的红苹果……


    姬恒笑着，朝使者们点头。其实宫廷里早已为来宾准备了回礼，但怀乐公主想自己送，姬恒当然也配合。只是有时她送着送着，会掰出半块糕、两颗糖塞进自己的衣服兜里。


    碎屑落在姬恒腿上，稀稀拉拉又掉龙椅上。姬恒给她拿走了，擦干净了衣服。


    等到宴会过半，怀乐公主低头看自己的兜，发现是空的。她不解，眼睛眨一下看向旁边的杭毓，杭毓叼着酒杯学她的模样眨了眨。她再看宿淮，宿淮也抿嘴不语，只是微笑。她又眨眼看姬煦，姬煦不说，子愿也不说。但哥哥姬松伸出圆圆的指头指向姬恒。


    怀乐公主就抬头看姬恒，“伯伯，伯伯？”


    姬恒耐心解释：“衣服会脏，不要藏在衣服里。”


    怀乐公主抿嘴扭开头，过一会又睁大了右边的圆眼睛看姬恒，“可是，我要带给娘亲吃。”


    哦，姬恒想着他吩咐了另外准备一份，没想到怀乐也要自己亲手带。他弯腰捏怀乐的脸，看她委屈的神色。但怀乐一见他弯腰，又笑了起来。


    她还没长大，不知姬恒是不想看见她委屈，她只知道每次伯父弯腰，她的愿望都会被满足——她高兴地用昂贵的绫罗衣把很多糕点糖果兜在身前，准备回家去了。


    怀乐公主从来不在外头过夜，除非是跟着母亲。无论外头多好玩，她都要在睡觉前回家。


    “伯伯，我明天、明天还坐花车好吗？”她跟姬恒约定。


    “当然，明日花车摇着铃铛到你家里去接你。”


    姬煦插嘴道：“让松哥哥骑马拉花车。”


    姬松冷不丁被提到，他胖乎乎的脸上都红透了，不好意思地躲到子愿身后去。


    但是怀乐公主很高兴，她挥手说：“哥哥、哥哥，我明天等你。”


    姬松不肯露脸，但在后头别别扭扭地答应了。


    怀乐又跟宿淮告别、跟姬煦、子愿告别，要跟她认识的、不认识的每个人告别。她总觉得说“明天见”是件很要紧的事情，她做得认真，右眼睛一眨一眨，里边藏着烟花。她的左眼睛上带着绣了蝴蝶的丝绸，粉色蝴蝶和烟花一样灵动。


    她终于告别完，张开一边胳膊让杭毓抱她。她嗅到姨的嘴巴里有香味，鼻子蹭过去，贴到了杭毓的脸颊。“姨姨，你吃了什么，我也要吃。”


    杭毓笑说：“不行不行，给你喝这个，你娘会揍我的。哎，我又打不过她。”


    杭毓抱着怀乐公主上马，用宽大的披风把她罩在怀里。白马嘀嘀嗒嗒踩着青石板，沿着灿烂灯火离开帝宫，往鬼门走去。怀乐公主那么小一团，像只乖猫。她紧紧抱着觅来的食物，行一段路就要打开看一下，看见都在，她就窝在杭毓胸前笑。


    杭毓逗她说：“你还没出生时，你娘就吃过这些啦，都吃腻咯。”


    小孩昂起脖子，说：“可是，这是我带给娘亲的。”


    “不一样吗？”


    “不一样的。”小孩摇头晃脑。


    她常常被姬恒接出来玩，每回都要觅一点东西带回去给赵颂璟。有一次吃到一块鸡腿，她觉得特别特别好吃，非要从嘴里留出带着牙印的半根回去。姬恒说换个没咬的好吗？她说不行的，就是这个最好吃。


    她还想要一个漂亮的匣子装着，姬恒说那你选一个吧。她拿走了装玉玺的宝匣，给赵颂璟时，赵颂璟还蛮动容的，只是没想到打开是半根鸡腿在里边。


    他们到鬼门时，阴阳罗刹等候已久。阴罗刹把修长的指甲都裁掉了，伸出一双柔软的手来接小孩。


    小孩从这个怀里到那个怀里，打开兜，掏出一块糕点给阴罗刹喂到嘴边。“姨姨，这是皇帝伯父给我的哟。”


    阴罗刹从小孩手里吃到糕点，顺势在她脸上亲了又亲，“殿下有没有想姨姨？”


    其实早上还是他们送出来的。但是小孩非常认真地说：“想了那么长的一天呢。”


    小孩从不扫兴。杭毓常常觉得奇妙，小孩和赵颂璟的性情一点都不像，但是她那双一闪一闪的眼睛，还有脸形、眉峰简直就是赵颂璟照着自己捏的。


    杭毓凑上去，也亲了一下小孩的鼻尖，才与阳罗刹交接小孩的生辰礼物。


    阳罗刹带着卫队在清点跟随殿下回来的东西。姬恒给得大方，还要给的吉利，连拉礼物的马车数量都是很圆满的“九十九”。


    马车进入鬼界的时候，车轮隆隆似惊雷。四周的鬼都围上来，一口一口叫着殿下。


    那些鬼长得各式各样，有的没有嘴巴，有的生了三只手，有的后背还长着眼睛。但是小孩一点都不怕，她趴在阴罗刹肩头，朝他们挥手。她会叫“奶奶”“爷爷”“姐姐”“叔叔”，她还要阳伯伯打开她带回来的箱子，里边有她在花车上撒给凡人的礼物，她给鬼也带了。


    她总是笑，身上找不着怨气，但是鬼都喜欢围着她，引她笑。


    直到地府门前，鬼才散去。小孩睡卧在阳罗刹的臂弯里，问：“娘亲回来了吗？”


    阴罗刹从阳罗刹肩膀上冒出来，说：“没有哦。”


    “哦。”小孩转了转眼睛，也不见失望，只是把压在肚子上的糕点又搂紧了。


    娘亲总是很忙，忙着和不一样的鬼见面、忙着和鬼打架、或者让鬼听话。小孩断奶后，就常常见不到她。但是小孩不会哭闹，她知道娘亲在做很重要的事情，她很崇拜娘亲。


    她仰望着天顶上的月亮，她知道这是娘亲的光辉，她伸手去抓，忽然抓到了像她一样白皙的手指。小孩一骨碌就坐了起来，“娘亲！”


    “嗯。”赵颂璟疲惫的脸上浮现出很浅的笑意，但是不妨碍小孩脸颊上、眼睛里全是惊喜。


    小孩跳到地上，拉着娘亲的手往前走，她走路有点摇晃，但是已经很会走了。只有过门槛时，要赵颂璟抱一下过去。


    她坐在桌边，把带回来的吃的一件件摆到盘子里。她还不懂怎么才好看，只会把小的放在大的上面，于是垒起了一座小塔。“娘亲，这是我给你带的礼物哦。这个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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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也好吃。”


    赵颂璟吃掉塔尖，问：“今天不是榕辞的生辰吗？为什么给娘亲带礼物？”


    赵榕辞想不出理由，她只是想这样做。她还有很多好玩的，请阴阳罗刹给她搬进来给娘亲看。她兴致勃勃地告诉赵颂璟，这个小凤凰是大胡子叔叔给的、那个珠子里有珠子的球是跳舞的姐姐给的……


    赵颂璟支着额头，目光都在赵榕辞身上。姬恒每逢赵榕辞的大小日子，都给她办宴会，但是赵颂璟从没办过。鬼界尚且不够安定，太多动乱要镇压，赵颂璟没有时间，也不能在鬼界办这样盛大的宴会。


    但是赵榕辞一点都不怪母亲，她压根就没想过这事。


    四周只有阴阳罗刹像影子一样默默守候。赵颂璟胳膊交叠，松懈地趴在桌上。她问：“榕辞，你喜欢这个世间吗？”


    赵榕辞坐在一只大鲸鱼玩具里，身子跟着鲸鱼前后晃悠。她说：“喜欢。最喜欢娘亲。”


    真是……赵颂璟真不知自己怎么生出来一个这么会让人心软的小孩子。


    赵榕辞第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赵颂璟心头纠得很紧，偏偏她睁开那只漆黑的圆眼睛，看见娘亲就笑了。好像跟赵颂璟说，我来咯。


    赵颂璟一直忙于处理各方事务，除了喂母乳这件事身体力行，其它时候大多交给阴阳罗刹去做。阴阳罗刹带着赵榕辞在她身边玩、教赵榕辞走路、爬爬梯，赵颂璟有时从事务里抽身抬头看看小孩。


    小孩总是察觉到似的，娘亲一看她，她就回头向娘亲笑眯眯。有时赵颂璟太忙了，一天也看不了她几次。阴阳罗刹说，赵榕辞常常歪着头看母亲的侧影，但是一点都不闹。


    姬恒喜欢赵榕辞，时不时就着人来接她去人界。他甚至给赵榕辞修了一座宫殿，里头藏满赵榕辞喜欢的东西。但是赵榕辞从不肯在外面过夜，她喜欢回家里，睡在摇篮里、地毯上或者桌子上，随便在哪，反正就是要等娘亲回来。


    在生下赵榕辞之前，赵颂璟不睡觉的。但是现在赵榕辞要睡觉，她也就跟着栖息。赵榕辞大张着胳膊腿，嘴巴微微张开，低低的呼吸声都让赵颂璟心头泛软。


    赵颂璟凑过去，亲她的脸颊。她今日在人界玩得很开心，她一沾枕头就睡着了，一点烦心事都没有。梦里好似也是开心事，她怎么那么爱笑呢？睡着了，嘴角也上扬。


    赵颂璟解下她眼睛上的丝绸，换上一条有彩色蝴蝶的。赵颂璟画过很多花花草草或是小猫小狗，但是赵榕辞最喜欢蝴蝶。赵颂璟在丝绸上放上她的一缕灵魄，它会一直看护着赵榕辞。


    等到赵榕辞睡熟了，赵颂璟又披衣出去。深海地狱才收复两年，她安排的第一任官员里，有鬼造反。她今日才去杀了，得重新布置。


    阳罗刹一直在外守候，给她呈上新的名录，告诉她这些鬼的考察如何。


    阴罗刹给她捏肩捶背——虽然平时阴罗刹也这么干，但赵颂璟忽觉她今日有一丝……谄媚？


    赵颂璟没吭声，过了一会，阴罗刹线忍不住了。她揭开桌上的一块锦布，露出一只金色的小马布偶。“咳，陛下，这也是殿下的生辰礼物。”


    布偶上残留着浓郁的温柔气息。赵颂璟一眼看出是谁所赠。


    她不太愿意让元圣靠近赵榕辞，哪怕是他帮她把孩子生下来的。这两年，元圣来的时候，赵颂璟总把赵榕辞藏起来。但他还是会给孩子送东西，就像他关心赵颂璟一样。


    阴罗刹不确定这次是否也要拿走，她等着赵颂璟发话。阴罗刹以前畏惧仙，她听很多老鬼说过仙杀鬼的事情。但是元圣仙尊老是来鬼界，接触多了，阴罗刹觉得他好像对鬼没有恶意。


    赵颂璟看了两眼，挥了挥手。阴罗刹心想，啊，也不要的话，我就拿走吃掉了，仙气很丰盛哦。


    但是赵颂璟说：“拿进去。”


    阴罗刹瞬间喜笑颜开，她拿起小马，放到了赵榕辞的枕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