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恒把两个阎王和要紧的人喊来，开口就是：“我要吃下一殿与七殿阎王的力量，继承你们从鬼王身上获取的权能，再与鬼王清算一切。”


    这意味着献祭两位跟着赵颂璟叛逃的阎王。但颜如花点头道：“准。”


    泰山王也紧跟着答应。


    “不行。”赵颂璟张口反对，快到根本没来得及思考。她总想象自己是颜则，说话之前要三思再开口，可是这会她克制不住。“且不说能否与鬼王相抗，吃下同袍以换取力量的行为，与鬼有何异？”


    姬恒道：“这不是讲求仁义道德的时候，为了胜利，付出一切都在所不惜。倘若你能够吃下我的力量，去对抗鬼王，我也会立即将项上人头奉上。你要是有颜则一半的谋略，便不会反对我。”


    “颜则将我换出来，就是为了不实施这样残忍的‘谋略’。”赵颂璟半点不让。在一个月前，她也曾想要杀了颜如花和泰山王，为何此时此刻，就不行了呢？这不是用理智去逐个剖析的事情，赵颂璟难以接受。


    颜如花咳嗽几声，道：“判官大人，本王已在世间行走很长很长的时间了，死亡并不能够带给本王恐惧。倘若本王死后，人皇借由本王的力量，杀死鬼王。此乃求之不得之事。只当是对小榕知恩图报了。”


    泰山王也道：“死亡是我们的归宿，这是件好事情。”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赵颂璟道。是因为此时的她，原本是感情吗，她无法面对这样残忍的手段。“你们不是说颜则总是谋定而后动吗？如果我杀不死鬼王，她不会牺牲自己，把我救出来。”


    泰山王轻声道：“兴许颜则是希望你跟着上卿离开呢，她实现不了的心愿，你去实现。”


    绝无可能。颜则为鬼王害死了成千上万的人，即便她没有感情，她至少也能分对错。颜则不会用一场死亡，轻飘飘掩盖所有过错，让“赵颂璟”心安理得跟着原辞走。她即赵颂璟，赵颂璟即颜则。


    更何况赵颂璟手上还沾着笙笙的血。她无论如何都洗脱不了她的罪孽。如果不是赵颂璟想救人，颜则不会出手，也就不会和姬恒比拼，不会让笙笙挡下鬼谏那一剑。


    颜则替鬼王做事，是偿还笙笙。赵颂璟也要为颜则，偿还人界。


    “或许颜则有办法。”姬恒道，“但坐以待之不是我的行事。我亦有我的办法要执行。我已将宋帝王、楚江王、阎罗王、转轮王的鬼气炼化，倘若加上一殿与七殿的力量，哪怕我无法杀死鬼王，至少能将他克制，甚至打回菩提千界之中。他身边只剩卞城王，新的阎王尚未诞生，龙骧军将有无数机会去荡平鬼界。没有鬼扰乱人界，怨气不会冲天增长，鬼王的复活才能被遏制。”


    “局势大乱，谁都有自己的阴谋阳谋。你怎知卞城王不会浑水摸鱼？”赵颂璟原以为当几大阎王都出手对付鬼王，卞城王便会见风使舵，跟着他们追击鬼王。但赵颂璟判断错了。她有点后悔当时没让原辞杀了他。


    赵颂璟对原辞很愧疚，又抓紧了他的手。


    “我自有应对之法。”姬恒沉声道，“你试了无数次，未能成功。是我出手的时候。”


    颜如花道：“人皇的法子或许是最后的办法了。本王必将鼎力相助。”


    泰山王道：“本王亦如是。”


    “这不对！”赵颂璟厉声道。她环视在场的各位，姬恒铁了心要吃掉阎王、两个阎王认为这是个好计策、杭毓的正义里不包含鬼、姬煦永远支持他的兄长、宿淮沉默不语。原辞呢？原辞握着她的手。


    “颜则……”站在一旁的杭毓开口，可她对上赵颂璟的目光，顿时哑了声。杭毓原本想劝赵颂璟听姬恒的，可是尚未说出口，她内心已开始羞愧。她曾经那么厌恶颜则在战争中的不择手段，此刻她却也坦然接受牺牲两个阎王。她想她是为了救千千万万的凡人，他们才是流着红色血液的同族，而鬼不是。


    可是什么算鬼？杭毓曾因颜则是鬼，杀了颜则，对此，她追悔莫及。


    “够了！”姬恒厉声道，“朕要结束的，不是战争，而是鬼王对人界三千年的封锁！”


    ***


    持续月余的黑夜很容易被分辨，被警惕。那么持续三千年的纷争呢？无人察觉。


    在西胤有史可查的两百年里，最鼎盛的时候，垦田六百二十万顷，能够耕种得来的粮食不过一亿一千万石至一亿四千五百万石之间。而国中上下，约有四千九百八十万人。倘若将粮食均等至每个百姓身上，粮食富足不是吗？


    但这一亿多石粮食，将官员层层虚报数额扣除、将王公子弟的挥霍扣除、将官员俸禄扣除，再将贪官污吏的贪腐扣除……那一年，西胤三十万民众死于饥荒。


    那是父皇姬林溪在位的时候。姬林溪算不得西胤最杰出的皇帝，但他一定是最仁慈的皇帝。他宵衣旰食，缩减军队、彻查贪腐、斩杀佞臣，但在他的治下，百姓依然苦不堪言。


    姬林溪召回胞弟姬林深，告诉他，朝中有一股与皇权相抗的力量。姬林溪推行的廉政不得贯彻、想要与东丘和谈，却总被搅局……他多方调查，却找不出那股力量在何处，由谁起头。


    姬林深自小拜入仙门，并不大涉足朝事。因为哥哥的困境，他回到西胤，从朝堂开始查起。他是仙家弟子，着目在三界之间，查来查去，竟发现二品大员虎威将军身体里住着一只画皮鬼。画皮鬼在凡人身体里住了十年，都未曾露出马脚。他恼羞成怒，要吃了姬林深。


    姬林深杀了画皮鬼。在世人眼中，他杀了在军中德高望重的老将军。


    一片声讨中，姬林溪册封胞弟为皇太子。姬林深正式入局朝政，揭开帷幕一角，只见龙位之下，围着密密麻麻数不清的鬼。


    此事闻所未闻，倘若一个国度的当权者都是鬼，那么这个国度还算人族的一份子吗？它国将视西胤为头敌，群起而攻之。姬林溪与姬林深隐瞒了一切，仅以朝政的幌子，不断深入调查此事。


    这是人与鬼的纷争。姬林深不仅看此时此地，更往上追溯，去看往昔旧事。他忽而惊觉，人界已经三千年不曾出现完整而强大的国家了。


    两百年前，北稷、西胤、东丘曾被合称为“大昭之国”，这个合并的国度很短命，只存在了短短十年。在此之前，是五大国度与分别依附于他们的许多小国。国与国之间，纷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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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断，甚至为了一条三亩田地的灌溉水渠，国家之间都能发起战争。


    在他们之前，也曾由不世出的英雄统一过各方，但无一例外，合并的国度寿命皆不足十年。


    史书上曾写过持续了四百七十二年的辛国？那是伪造。一千年前的史官欺骗了后人。


    没有凡人亲眼见证过一千年前之事。司命宫寿命最长的修仙者，多少岁？


    姬煦说：“水月老头。八百九十九岁。”


    这个谎言很容易戳破，因为天上的星宿记录着一切，只要司命宫开六爻、问星时就够了。还有漫长寿命的鬼，他们可是三千年的亲历者。但为何凡人皆被愚弄？


    原辞道：“进入司命宫即脱离凡尘，观星台上不问世。”


    是啊，曾被凡人高高供奉的司命宫，其实从不肯替凡人一问前尘。


    泰山王道：“鬼并不会多管闲事。”那是人的事情，与鬼并无干系。于是相比于仙和鬼而言，几乎是“朝生暮死”的凡人永远蒙在鼓里。


    是谁蒙骗凡人？他费此周章所为何事？


    当然是让凡人永远分裂。


    每当人界有了合并的征兆，鬼王便会派出能够易形的鬼。或在凡人中散播谣言颠覆当权、或建立凡人组织去攻打凡人，更有效的是，杀了当朝官员，甚至皇帝。恶鬼画皮，将人取而代之。他们手握大权，对内推行苛政，对外挑起战事。


    年年有成千上万人因战事死去、数不尽的人在战事的阴霾下饱受折磨。人界永无宁日。凡人如此脆弱，可凡人依旧未曾灭绝。儿子在父亲的尸体下存活、女儿在母亲血的喂养下生长。子孙代代，无穷尽。


    真是了不起的凡人。也是可笑的凡人。


    三千年里，人未曾绝尽，人界却始终未曾有过改变。从来都是“割土求存”的皇室、畏惧众鬼的朝臣、惶惶不安的民众。岁月滚滚如洪流，却未曾将一切冲刷至新。


    仙界对于人界，向来是持不干涉原则。他们认为寿命短暂的凡人，反而更能创造出一些有意思的东西。如仓颉造字、毕昇印刷术、李冰建都江堰……这些渺小的凡人，留下了比仙鬼寿命更漫长的奇迹。


    姬林深开始追问，倘若鬼界亦不曾干涉人界，如今又会是怎样一副景象？


    “师兄解读星象的本领比我与宿淮师兄更好。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原辞说。


    姬林深正是因这份天赋，而被司命宫早早选入。他独坐观星台，一遍遍问天，一遍遍推演，他从中看见了什么呢？一个政通人和、海晏河清的人界吗？


    远远不止。


    姬林深留下的蓝图里，有关于建立统一国度的一切。姬恒坚定不移地将这份蓝图落地。再往后，到姬恒注定够不到的地方，那份蓝图上是再也没有人因饥馑而死、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比千里马奔跑更快的东西出现、凡人也能触及天空，甚至更加遥远的星海。


    姬恒无法理解，但他相信。


    “我父皇察觉了鬼界的阴谋、皇叔荡尽了朝中之鬼、母皇扶我稳坐至尊之位，他们已竭尽所能。而我势必将鬼从人界驱逐，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