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菩萨蛮 二

作品:《五陵年少

    说实在话,虽然顾岁寒修道,但她并不太信神佛。那些落不到实处的信仰是不坚定的人才会寻找的精神依靠,而她更倾向于信自己。


    毕竟在沈和正的刑房里被折磨时,也没见哪路神仙看在她为国尽忠效力的份上拉一把她。带着她从茫茫雪原里爬出来的是她自己的双手。


    但不得不说,哪怕不信,面前这尊人-肉佛像也是很有视觉和精神上的冲击力的。


    顾岁寒被那床上的人盯得浑身发毛,心里又惦念着沈和正可能随时返回的事,强忍着不适在屋里又转了两圈,没发现别的可疑之事,才离开了沈和正的房间。这次为防铃阵,她没从门走,而是翻了后窗,做贼一样地飞速跑了。


    回到房中之后,她躺在床上,可沈和正床上那张人脸还是在脑中挥之不去。她辗转反侧也没什么睡意,心里愈发烦躁,干脆坐起身,找来了纸笔,开始画那张记忆中的脸。


    她还没从宋安澜的院子里出去之前,沈和正是绝对没会见过外人的。也就是说,倘若他不是在短短一段时间里见了好几个人的话,那床上之人应该就是摔杯之人。


    想到这里她微微一愣,笔也随之顿住,在洒金的纸面上滴下一个浓墨重彩的点。


    刚刚见到那人带给她的冲击力实在是太大了,以至于她忘记确认一个很重要的点了——那人是活的吗?


    一般情况下讲,一个人摆成那样的姿势,露出那样的表情,理论上应该是死了的。刚刚屋里那么安静,顾岁寒也没听到这人的心跳声。


    可是,一个白天还在活蹦乱跳,半夜三更还在和沈和正摔杯子的人,为什么突然就死了呢?沈和正有什么杀他的理由,又是为什么把人在死后摆成那么一个猎奇的姿势?


    顾岁寒现下十分后悔没有摸-摸这人的体温,看看他到底没气了多久。现下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远一点的几个院子里已经有了人声,想要再回去查探已经不现实了。


    她定下心来,把那幅人像画完,回头带给宋安澜辨认一下,看看此人究竟是谁。画完那幅坐佛图,她想了想,又凭着昨天白天的记忆,把她远远看到的那个挑衅的笑容画了下来。


    但出乎顾岁寒意料的是,她一直担心的自己被沈和正撞破的事情其实并不可能发生。画完画后她一直竖着耳朵听前面院子的动静,但直到日上中天,都没有人返回院子。


    按照秋猎原本的计划,今天上午皇帝应当会带着群臣到马场跑一圈,练练靶,下午还会有马球。但看样子皇帝应该一直没醒,也没有小太监来通知到底是什么事。


    群臣都在自己院里惶惶不安地暂待着,有人派家仆来敲过宋安澜的院门,似乎是想打探消息。顾岁寒不好露面,只好装作家中无人,没有应门。那人敲了几轮之后,似乎就放弃了,没再来过。


    整座上林苑陷入了一种茫然又惶惑的气氛之中。


    到辰时中时,顾岁寒有些坐不住了。她换了身侍从的衣服,从床底下拽出自己出任务的箱子,打开来找了一张合适的新人皮面具准备换上。


    换面具前,她把旧的揭下来,两面刷上面粉,妥善放回箱中。带新面具前,她余光瞥见镜子中的自己,不由得双手微微一顿。


    之前她听蒋奚说过,她和姬泠是表姐妹,长相其实十分相似,但姬泠长得更温婉,她长得更英气。但由于两个人都是要带着面具在外面活动的身份,很少人会注意到她们俩的相似和不同。


    可她现在已经不记得姬泠长什么样子了。那一场牢狱之灾好像刀笔吏手中改史用的小刀,将她脑海中有关姬泠的部分删的干干净净。


    她看着镜子,极力想象那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人的长相,却是失败了。刑讯带来的伤口已经彻底改变了她的面容,哪怕被宋安澜救回来之后她已经极力补救,但一些本来就已经化脓发炎的伤口已经无力回天。


    她脸上仍然有一些细碎的旧伤痕迹,最深的一道伤口从她的右耳连接到嘴角。宋安澜说那里曾经是一道豁开的伤口,从外面可以直接看到她的牙齿。


    那恐怕是她被审讯时最开始的几道伤口之一,因为她被送回临安时,那道伤的颜色已经很旧了,医修用自己的真元尽力补治,也只是将它尽量恢复到了不影响她正常生活的地步。


    宋安澜后来跟她坦诚说,她曾经一度很担心顾岁寒醒来之后会因为这些伤口不开心,但顾岁寒却不以为然。几乎没有出师的棋子身上没有伤疤,武人没有伤好比文人没被弹劾过,几乎都是他们不尽责、无能力的证明。


    她把新面具带好,对着镜子让面具四角都服帖,没有明显的痕迹,便站起身理了理衣服准备出门。走到门口时,她习惯性地回头看了一眼屋内,目光落在了书桌上完成的两幅画作上。她略略思索,走回桌边把画好的两幅像抖了抖,确定都晾干了,然后随手叠起来放进了袖筒里,准备等遇见宋安澜时给她看看,指不定能带来什么线索。


    顾岁寒凭着自己在上林苑巡查多日的记忆走到了皇帝寝宫附近。这座最大的宫殿挂着“躬行殿”的牌匾,最开始的意思是叫住在此地的人学而躬行,谦卑为怀。


    住在这的皇帝躬不躬行她不知道,但来来往往的人都躬着身子,大气不敢出,怎么不能算是“躬行”的一种呢?


    顾岁寒远远看着这景象,觉得颇有意思,轻轻笑了一声,然后她想起来自己要扮演的是个小侍从,于是也融入人群,低着身子快步走到门边,掏出镇北侯府的令牌,刚想好声好气求个恩典让她进门,谁知那两人一看令牌,立刻把她放了过去,甚至都没确认一眼她的脸。


    顾岁寒顺利进了门。走在石子道上,她想着刚刚两人的态度,猜测目前殿里恐怕是宋安澜在管事。果然,刚走到主殿附近,镇北侯那颇有辨识度的大嗓门就传了出来:“我管他身体不好呢,又不是死了!就算是死了也把尸体给我抬到这来!”


    主殿门大开着,各色人等在宋安澜指挥下进进出出,好不忙碌。顾岁寒猜她应该在忙,就没有贸然进去打扰,而是顺着门边溜了进去,找了个不起眼的地方站好。果不其然,宋安澜就站在正中,侧头过去跟个医修模样的人不知在商量什么。姬昀就站在她斜后方,暗中守卫着她。


    顾岁寒环视了一圈殿内,发现居然还有不少熟面孔。昨天在宴席上席位靠前的人几乎都在,谢停舟也位列其中。他无所事事地坐在离她站的位置挺近的一个圈椅中,抱着阵盘不知在思索什么。顾岁寒从后面靠近他,轻轻拍了拍他肩膀。


    谢停舟顺着力道转过身来,不知为何,视线刚刚相交时,顾岁寒在他眼中看到了一瞬间的怔松。不过很快他就回过神来,而且很明显没有认出她的新伪装,很是有礼地问:“请问阁下有何要事?”


    “是我,顾岁寒。”谢停舟很明显被她的易容术惊讶到了,眉毛微微挑起。顾岁寒趁周围人都没怎么注意到这个小角落的悄悄话,低声问:“现在是怎么回事?殿下不是叫你来看宋……陛下的吗,怎么如今你倒是闲下来了?”


    顾岁寒温热的气息喷吐在谢停舟耳畔。饶是他知道她没有旖旎的意思,出于礼貌还是微微将身体后仰,拉开了一个安全的距离才开口:“此事复杂,执棋,我们移步安静的地方细谈。”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侧殿,掩上了门扉。关门前,顾岁寒注意到宋安澜往这个方向瞥了一眼,顾岁寒冲她眨了眨眼,也不知道对方看出来是自己没有,反正她只是看了一眼,很快就收回了目光。


    此处偏殿比较狭小,看起来似乎只是用来手谈的地方,窄榻上放着棋盘和两盅棋子。谢停舟先进来了,顺手就坐到了棋盘一侧,伸手相邀:“执棋能执天下黑白棋,不知能否执方寸之间的黑白棋呢?”


    顾岁寒不是很有这方面的雅兴,不由得皱眉:“我只会皮毛,可现在不是下棋的时候。”


    谢停舟被拒绝,倒也不以为意,自顾自地将两色棋都打开,挑出一枚黑棋下了起来:“可依在下看,此时就是下棋的时候。”


    顾岁寒无奈,可谢停舟说得没错,她这个执棋的名头虽然响,但落到实处其实也就是个受宋安澜差遣的棋子而已。如今宋安澜顾不上她,她自然也落得清闲。


    她坐到了棋盘另一边,拿起白子随便找了个落点,方道:“我不是自谦,这棋盘上的道理我是真的只知一二,将军同我手谈,恐怕无法尽兴。”


    谢停舟闻言微微一笑,心说有求于我时怎么就叫将军了。但他面上不显,只是再落一子,摇头道:“无妨,打发时间而已。今日一事疑点颇多,你我都是局外人,何必掺和他们懂行之人的手谈呢?”


    顾岁寒奇道:“此话该当何讲?”


    谢停舟将方才怀里的阵盘往半空一抛,那玉盘便悬于半空悠悠旋转,盘中机栝之声咔咔不绝。声停之后,谢停舟才开口道:“夜间与执棋分别之后,在下同宋将军来到此处查验陛下的情况。但要我拙见,陛下昏倒与什么魂魄之伤无关,只是连日操劳以至身体虚不受补,前几日人参汤喝多了,一时气血不足晕倒罢了。”


    顾岁寒认出刚刚谢停舟新开了一个隔音的阵法。一时间整个屋子有如沉入水下一般,外面的声音都朦胧了起来。她放下心来,说话声音也不像之前那样收敛,只是目瞪口呆道:“啊?当真?”


    “八-九不离十。”谢停舟伸手示意棋盘,“执棋,落子。”


    顾岁寒这才意识到刚刚自己听入神了没有跟棋,瞟了眼棋盘随手下了一子。谢停舟等她落子,才继续说道:“我出师后就没怎么碰过医道了,但魂术还是弄得清的。陛下魂魄完整,内府中正平和,并没有魂魄损伤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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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完之后他看了眼棋盘,略加思索后落了子。顾岁寒想着别的事,没急着跟,手上拈了一子无意识的把-玩。小小的琉璃棋在她四指间腾挪翻飞,谢停舟被吸引了目光,盯着那棋的残影看,便听得顾岁寒说:“可是这没道理啊,宫中御医那么多,没一个看出来皇帝不应该喝那么多人参的?他……是真的晕过去了?”


    谢停舟一眼就看穿了她心中所想:“真的,我用针试过了。不仅如此,他鼾声如雷,我觉得他应当十分放松,应当不是在装晕试探各方势力。”


    顾岁寒心说也是,敌国使臣就在眼皮子底下,要是装晕试探宋安澜的话风险也太大了。她想了想,另起话头问:“那陛下的事,你跟宋将军说了吗?”


    谢停舟点头:“说了。听完之后将军也没什么表示,先把能聚集起来的臣子都押在殿里了,以免生乱。”


    那宋安澜应当是自己有数了,恐怕用不着自己操心。顾岁寒放下心来,找了个位置把棋下了。空气一时之间安静了下来,两人就这样你来我往地走了十几步棋。


    顾岁寒手上在陪谢停舟下棋,心里还在惦念着外面的事,因而棋路也是一片混乱,是不是就走神忘了落子。谢停舟似乎也并不在意,只在顾岁寒又一次忘了棋时轻轻出声提醒:“执棋。”


    谁料声音刚落,顾岁寒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坐直了:“不对。沈和正呢?他被殿下的人带走了,可刚刚殿中没有他们一行人啊?”


    谢停舟失笑:“他也在,只不过他终归是外人,和群臣共处一室也不合适,将军将他安排到另一处偏殿照顾了。”


    可顾岁寒却并没有安心的意思,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殿下确定自己把昨天在场所有的臣子都叫来了吗?没有遗漏的?”


    “也不是没有吧……”谢停舟略略思索,“韩尚书和公主就没有来,刚刚你在殿里听见她发脾气就是因为这个。这也不稀奇,韩玉青和将军政见不合,特别是对北周一事上,将军主战,他主和,我们两边平时没少因为这个争吵。其余的……没有了,当天与宴的臣子都在殿上,足足四十人呢,一些家眷虽然没有叫过来,但是也派了人去看管。”


    那这就不对了。顾岁寒从怀里掏出之前画的那两张像,摊开到棋盘上,因为动作过快还带翻了装白棋的棋篓:“那此人是谁?我记得昨天他在席上,可他现在在沈和正房中,你们为什么没有发现他不见了?”


    谢停舟没有管翻倒的棋篓,而是细细看起了画。他的目光先是落到了那幅坐佛像上,顾岁寒注意到他的眉头很明显一跳,随后将目光又移到了另外一幅上。他来回看了好几遍,才抬起头来,不确定地问顾岁寒:“……此二人是同一人?”


    “是。”顾岁寒说,随后她把昨天白天和这人目光上的交锋以及今天凌晨在沈和正屋里的所见所闻大致交代了一番。谢停舟侧耳听着,眉头却是越皱越紧,直到顾岁寒说完,他才开口道:“这就不对了。你说他昨天在宴席上,可我刚刚细细想来朝中并无这么一号人物。要是非要说有这么一号人物的话,我昨天似乎在蓝仆射身边见过这个人,应该是他比较器重的一个家仆?”


    他见顾岁寒脸上明显露出了迷茫,补充解释道:“蓝仆射名叫蓝闻,是韩玉青那一科的主考官,韩尚书高中之后便正式拜他为师,两人颇为投契。现下蓝闻年事已高,手上的权力基本都交到了韩玉青手上。这便是韩玉青目前是朝中江南文臣首脑的原因。”


    谢停舟这么一说,顾岁寒就渐渐将朝中形式和落棋阁藏书阁中的情报册一一对应了起来。她喃喃道:“你若这样说,我恐怕知道画中人是谁了。他是蓝闻的管家,名叫鲁纳,早年其实是蓝闻的同窗,屡试不第、家中清贫才委身做了管家,和蓝闻关系颇为要好,亦师亦友。那此番一来他吃过昨天赏给众臣的炙肉便也能解释了,那肉很有可能是蓝闻分给他的。可是,他为什么会夜会沈和正?”


    谢停舟一边听她说,一边蹲下来把刚刚散落在地的棋子收回篓中。闻言他停下了手中动作,抬起头来看向还呆呆站在原地的顾岁寒:“执棋的意思是,蓝闻很有可能和北周有勾结?”


    顾岁寒缓缓摇头:“不应该呀,蓝闻的家人就是在战乱中被北周流寇所杀的,他为什么会勾结北周?”


    小小的偏殿里又一次安静了下来。没有人能解释顾岁寒的疑问,连她自己脑中都是一团浆糊,谢停舟耐心地把棋子一粒粒捡回去,放回了桌上,又将画移开,准备把被打乱的棋局复原。挪画时,他的余光扫过那幅坐佛图,没忍住疑惑,轻轻出声:“咦?”


    顾岁寒的思路被他打断,见他在看那幅画,于是问道:“这幅画怎么了吗?”


    谢停舟修长的手抚过画上的人脸,疑道:“这画我好像在哪见过……似乎是在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