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灵晔: 银鞍白马度春风
作品:《戏精夫妇今天也很甜》 瓢泼大雨砸在车篷上,玉坠叮当作响。
驭座上,手执马辔的擎风看似稳如老狗,实则心脏快要从胸腔内跳出来。
他太感谢今日的大雨,不让他的心跳声被身侧姑娘笑话。
还在云嵘山庄时,擎风见天色风雨欲来,沈昙却急着要回去,便随便换了身灰袍。
他简朴惯了,灰袍若是被雨水淋湿也不算心疼,可沈昙却执意让他换回青雘色锦袍。
擎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当这主君戏瘾上头,没想到对方笑得像个狐狸道:“你平日顶着个鸡窝头和阿懒抢鸡腿我不管,可今日总不能这般随性去见姑娘罢?”
“你……你说的是……”擎风结巴起来。
“某人最近红鸾星动,我提个醒罢了。”沈昙嘴角上扬,细细将野狸图收合。
擎风来不及回复,他趔趄着套上衣裳云履,还沾湿了茶水对镜捋平顺鬓发。
他知道自己的雇主是个神棍已经很久了,沈昙说出门要迈右脚,如若他迈左脚,必然轻则被仇家找上门,重则坠崖瘸腿。
当擎风在雨中冷冷拦下那个身着槿紫比甲的姑娘,实际内心已在捶地顿首,他恨自己为何如此冷淡,这下如何开场。
其实根本不用问沈昙,见到那个姑娘第一眼,擎风连未来孩儿的名都想好了。
等那个蒙面拦路人被沈昙打发走后,他更是挺直了脊背,将早已备好的披风详装冷漠与紫芙:“风雨太大,若你受凉,我必会被里面的姑娘责怪。”
听听,听听,他这张臭嘴都在说些什么。
几经幻想找补,擎风敲了敲身后玉璧,取过弹出的匣子直直递给她:“古记的糖渍橙皮,愿意吃就吃。”
擎风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他真该死,什么叫“愿意吃就吃”。
紫芙微敛鸦羽长睫,颤着指尖捻了一片橙皮却被匣子塞了满怀,小声应道:“劳你费心。”
先是甜腻后是酸涩的橙皮味在口中弥漫着,紫芙不知不觉想起了上一辈子,她的姑娘被关进禁宫,三个昼夜水米不进,而紫萝被琬贵妃险些杖杀,眼看着讨好禁卫的豉油鸡被谁偷了去。
紫芙终于忍不住蹲在小厨房一角埋膝。
她像姑娘一样,很少哭,若是真的委屈了,也是吃顿好的睡一觉便忘了。
这回,她的哭声先是沉闷,后来越来越大,要掀翻琉璃瓦。
但也不打紧,皇后的琨梧殿,是比冷宫还要死寂的地方。
紫芙哭得要发泄出入宫以来心中所有的委屈,却听见梁上传来一道声响,晌久她才听清那个郎君在反复嘀嘀咕咕说的话。
“对不住,我……不知道那只鸡对你那么重要,我明日就送回,保证一只翅膀也不少!”
“我请你吃古记的糖渍橙皮!你能否……别再哭了。”
……
紫芙浅浅抬起通红血肿的眼眸,瞥见面前同样蹲着一个郎君,她被眼前几寸之距的白虎面具吓了一大跳,哭得更伤心了。
那哭声终于逼退走了郎君,待她重振旗鼓起身欲寻水净面时,竟瞥见灶台上打开的油纸包,金红色的橙皮裹满了糖霜,令人心生欢愉。
紫芙犹豫间还是将它喂给了廊下的雀鸟,久许她意识到自己竟将那糖渍橙皮塞了一片进嘴。
第二日琨梧殿小厨房,她在灶台下发现了一只……
活鸡?
春雨渐息,一路上橙皮的苦味皆在紫芙的舌尖弥散。
她忍不住想,为什么重来一世,改变了自己的轨迹,却还是能遇见这个傻子。
言朝兮一夜未睡,这厢保住性命后,终是在温暖的车厢中困得眼皮子打架。
缘于在君都白姨娘为言朝兮做的棺材般大的床榻,她从来睡姿极好。
但不知为何自己明明倚靠在车壁上,醒来时却头枕在那沈半城膝上裘毯,吓得自己跳起时额角撞上厢顶。
沈昙却好整以暇静静看着她,让言朝兮怀疑那面具下的郎君是否携带一丝笑意。
车壁传来三声敲动,言朝兮知道凤玱宋府到了。
“今日天色已晚,不宜叨扰老封君,择日再叙,宋姑娘请回罢。”沈昙装模作样变声道。
“既如此……沈郎君,今朝势微劳你出面,这分情面我记下了,总有一日能报得上郎君。”言朝兮下车时终是回首恳恳行了礼,认真说道。
“好。”沈昙亦是浅浅回了声。
那道回应虽淡薄得很,却让言朝兮心中更加安定几分。
言朝兮不再回头,她领着魂不守舍解了披风的紫芙大摇大摆走进了宋府。
沈昙等她两脚跨入府邸,才放下绸帘,取下白狐面具,在车厢中暂且阖目盘腿打坐。
……
白珠珠很生气,她已然两个月没收到宋嘉澍的回信了,每日言朝兮去瑞霭堂请安时,便能听见她向老太君告状。
诸如宋嘉澍的心简直飞到天上,也不记挂他的老祖母,记挂他的两个妹妹,当然最重要的是她这冤孽子眼里还有没有白珠珠这个母亲了。
宋老太君呢,总是装聋作哑,糊弄几句:“嘉澍不是纸鸢,你也不是放纸鸢的,何须寸寸拽紧?”
言朝兮却还是照例去族学应卯,除了三天两头“犯”心疾的宋栀宁躲在屋里看话本。
宋家族学今岁竟新请了一位大家,姓裴——名玄鹤。
令人稀罕的是这位裴大家,不教那劳什子的妇德妇容,而是山川风貌,博物食鉴。
她讲那些美食传说尤其有趣,诸如凤玱有名的铜钱佛塔肉,瑶池仙脍,三贯米酒……
又或是一些精怪杂谈,比如狐男报恩,黑脸书生等。
每次轮到她来讲课,云水堂便挤满了学子,所有人不论出身,皆跪坐或盘膝在堂中,惹得转教律法策论的陆琉很是羡慕。
宋栀宁亦听闻此事,嚷嚷着要让裴大家鉴赏一番她正在写的《南芮食记》,但见到那位大家站起身来个高七尺,面容似男郎般硬朗,雄声响彻云水堂。
“宋家姑娘有何要事?”
宋栀宁两腿发颤,连忙“缝”上了自己的嘴,摇头不已。
春分时节,裴大家布置了一道课业,让诸位学子作一篇《群芳谱》策论,女郎们攒头商量写苔花还是牡紫。
这日晚宋栀宁拉着言朝兮偷偷去月华楼观花魁大选便打的是这个名号。
“这不就是花中之魁!最适合采诗了。”她欢喜得脸色也有了几分红润。
月华楼位凤玱东南,依傍绮罗江,朱红阑干与明黄的琉璃瓦贵气非凡,每扇花窗仅仅雕镂一种名花,楼内中空无顶,居中抬首能望见七层回廊阑干雕刻的飞禽走兽,重重茜纱帐浸在百花香雾里,檐角铜铃被夜风掀起碎玉声。
言朝兮将青丝束成男儿髻,玉冠压住了鬓边几缕碎发,宋栀宁装模作样右手拿着一柄折扇,左手背在身后。
她们甚至没有带紫芙与金盏出来,生怕让宋老太君知晓。
月华楼前。
“二位小郎君这边请——”秦芳爱的丹蔻长甲拂过言朝兮胸口,忽地顿住。
她嗅觉太敏锐,一下子闻到这两个顽皮姑娘的兰泽香发油,正要开口,却被一只琉璃玉佩晃花了眼。
沈昙不知从哪个角落缓步而出,青雘色窄袖侍从装束却衬得他眉眼如画:“这是我家沈大人今夜请的贵客,来凑凑选花魁的热闹罢了,楼主,应当不会让沈大人等候这般久罢。”
秦芳爱素来长袖善舞,瞧见了那琉璃玉佩神色略过一丝慌乱,随即赔笑道:“楼主之称属实是郎君抬举了,既是沈大人的贵客,秦娘必当差人好生伺候。”
三人顺利步入那销金窟,言朝兮连连按捺住好奇的宋栀宁,向沈昙欣喜道:“真巧,二哥也来凑热闹。”
沈昙眸光含笑,点了点头。
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不过是他随笔起卦,今日——宜看戏罢了。
看热闹好啊,他最喜欢搞事了。
月华楼一楼只拿屏风隔出方寸之地,言朝兮一行人环顾一圈,发现每处屏风内都有一位容貌姣好的女郎,或是点茶抚琴,或是作画舞墨,她们身前的屏风上潦潦写道自己的花名与技艺。
屏风旁摆了好大一只凤尾琉璃瓶,瓶中插了一些金银绢做成的花卉,对应了竞选的女郎花名。
据说那些花卉,皆要去正中的雅案真金白银换得。
这番走来一圈,让宋栀宁好不纳罕:“要我说,这些个青坊姊姊,才貌真是分毫不输世家女郎。”
言朝兮颔首不已,沈昙却徐徐道:“可惜,这到底是他们口中的‘次品’……三炷香后才会开始,真正的花魁大选。”
言朝兮抓住了“他们”那个字眼,她敛眸微忖,看到五楼珠帘后把酒的权贵,一下了然。
沈昙随之负手引她们愈登愈高。
见楼梯处皆有龟奴守候,沈昙依旧稍稍展露琉璃玉佩便轻松带她们愈爬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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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朝兮心中有些局促,她问沈昙:“二哥,这可会为沈大人添麻烦。”
“不会,他最喜欢麻烦,”沈昙展颜笑着,“更何况……只‘参观’五层罢了。”
宋栀宁心大得很,反问她道:“朝朝儿,沈半城怕什么麻烦,就算我们把这月华楼烧了,他也赔得起。”
言朝兮笑着看着嘴角抽搐的沈昙:“那我今日便乘一乘沈大人的东风了。”
……
五楼珠帘忽卷,江灵晔倚着描金廊柱灌酒。却突然瞥见个熟悉的雪青色身影,那少郎侧脸虽稚嫩却如观音垂目。
江灵晔手中酒盏“当啷”坠地,他醉眼迷蒙地去扯身边人的广袖:“嘉……嘉澍,那个是不是你表妹,朝朝儿?”
薛伯莲听到江灵晔口中熟悉的名字,两手抛来抛去的果子坠地,他蓦地从珠帘中攒出脑袋,想看看是不是那个向来胆大的姑娘。
宋嘉澍一把将薛伯莲脑袋拉回来,他白瓷面容染上几丝焦灼:“我们好不容易潜入月华楼,功败在此一举,今日便是我的老祖母来了,也得藏好!”
“糟了,糟了!她看到我了!”江灵晔扯着宋嘉澍的衣领咆哮着,“言朝兮再小,可也是我的未婚妻,这让我夫纲何振!”
江灵晔酒壮怂人胆,他索性豁了出去,从珠帘中探出脑袋大喊道:“朝朝儿!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宋嘉澍想一板砖拍晕这个酒鬼却来不及了,他左转右转,恨不得远离这两个卧龙凤雏,跳窗便走。
言朝兮怒气冲冲疾走至雅间时,正巧看到宋嘉澍一只脚迈到花窗上,薛伯莲红着脸愣愣对她笑,而江灵晔更没骨气,直接跪到了地上。
要说江灵晔为何跪,那还得是在东岚国游历的那两个月太刻骨铭心,他直觉驱使,若是此刻不跪,后果凄凉。
沈昙几句话糊弄了周遭围观的人们,宋栀宁抱手交环在胸前,一脸幸灾乐祸模样。
“宋嘉澍啊,你好有出息,舅母与外祖母伸长了脖子,日夜盼你游学归府,考取功名振兴门楣,如若今日我与朝朝儿不来,你们仨是要美人美酒,昼夜相伴了罢。”
宋嘉澍收回了腿,摸了摸鼻尖,轻声对宋栀宁道:“你可能不信,我们来此地,干系重大。”
“干什么系!破你童子身的重大干系?”宋栀宁白了他一眼。
宋嘉澍气红了脸,因是自己理亏,便不欲她争执满口的荤话,终究拍着大股寻个凉快地坐下。
而江灵晔扯着言朝兮的袍角,呜呜咽咽道:“朝朝儿,我错了,我发誓我来此七日,绝对……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
言朝兮默默不言,反手便是一掌。
霎时,室内喧嚣骤寂。
便连沈昙也默默拉开帏帘,挡住了外头的目光。
“江郎君已与我言家退婚,这掌是报你江家当日折辱我之仇,”言朝兮扯过袍子,想到那日难堪处不禁红了眼,“你不必与我纠缠于礼法了。”
“江灵晔,你自由了。”言朝兮平静说道。
江灵晔怔怔不言,他脑子翻遍也琢磨不了那个“退婚”二字从何而来。
他手中空空荡荡。
江灵晔从十四岁便知道太子少傅言荞的独女言朝兮,是父亲为他定下的妻。
说到底喜爱也未及海深,但这份婚书给予了自己山大的责任感。
江灵晔最崇拜的状元郎,太子少傅言荞曾对他道:“我最看重灵晔,叔父……也不指望你官拜一品,只望灵晔能给朝朝儿安稳的后半生。”
江灵晔同意了,他在仙池会爬上树摘下丹若送给那个幼小的言家庶女,惹来贵妇与女郎一阵笑话。
他在东岚国游历时看见丈夫总会为发妻浣衣纳鞋底,他把一针一线都记在心里。
江灵晔觉得,过个几年和言朝兮成婚后,他会是君都最好的夫郎,他会让言朝兮被所有的女郎贵妇所羡慕。
他想自己会与言朝兮子孙满堂,百年后在江家祖坟同棺相抱入眠。
江灵晔想来想去,言朝兮是个讲理的好姑娘,这一生和她同道,不会是坏事。
但是,那个明理懂事的姑娘,如今却在月华楼给了自己结实的一巴掌,也不听他半句解释,只冷冷落下一句话,说什么“江灵晔,你自由了”。
江灵晔察觉到自己背上山大的重负消失了,他突然自嘲般笑了。
禁锢他三年的婚约平白无故毁了。
为何他一点也不开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