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冥婚:未入洞房先入土
作品:《戏精夫妇今天也很甜》 言朝兮屏气蜷缩在楠木馆中,半睁只眼朝棺缝外的周遭环境仔细探察,耳畔唢呐吹出的凄厉喜调声如泣血寒鸦。
棺侧阴媒人的吆喝声贯穿黢黑密林:"茶垱口李家翁今日纳妾,诸精闲人,速速避退——"
密林中阴风四起,枯枝勾断了糊白纸幡,被人一脚踩进泥里。
抬着楠木棺的四个杠夫气喘如牛,其中一人的小声嘀咕自缝隙泄入:“不是说……那配给李六郎作妾的女娃才十岁,咋滴重得要压死人……”
同担侧的杠夫压低了声线:“那可不,谁知道是人重,还是上面的……狐精鬼怪重?”
剩下一个听罢煞白了脸,另个杠夫则连连“呸”声:“你们几个戆大!李家翁垱中最富,棺里定是有些金银瓷物。”
棺中猜度大半的言朝兮敛下鸦青长睫,心跳嗵嗵。
所有种种,皆与方才梦中景象别无二致。
虽梦里同在棺中,她却觉穿到个姐姐身上,像被塞了记忆般,那女子名唤崔来娣,被缚手脚,身量也长,却泪浸嫁衣相伴渐息的锣呐声与腐土,在棺中活活气歇至死。
说到底还是这该千刀万剐的牙侩!
将她从君都拐去这鸟不拉屎的劳什子茶垱口便罢,好歹保住手脚,这遭却卖了她配冥婚!还与死人做妾!
阴间,竟也讲三妻四妾的破俗。
这厢想是她被灌的迷药不多,又或是阴媒人觉她年幼,可轻易闷死,幸得她及早醒来。
月光漏进棺桲映照出棺侧的并蒂莲木纹,言朝兮掐了掐,并不瓷实,便连棺中陪葬玉蝉冥器,定睛一看,也俱是赝品。
这李家翁,不过如此。
夜鸮乍鸣,言朝兮忽觉棺木沉落不动,想是已至坟茔。
阴媒人将雄鸡腥血泼在棺头,些许黄符灰飘上她眼睫,听着棺外此起彼伏的唱经声,言朝兮攥紧了玉蝉上尖锐的尾刺。
"新人合卺——"
瓷杯脆响时,遽然一阵夜风吹灭了白烛,隐约豺狼嚎呼,坟前的童男童女与纸仆竟发出咯咯笑声,脖颈处竹骨咯吱作响。
"李……李六郎来纳妾了!"
这风蹊跷如鬼,轿夫踏翻了长明灯,火舌舔上纸仆的胭脂腮。
主祭的阴媒人见底下作鸟兽散,既怕鬼又怕狼虫,也狠狠心连滚带爬离去。
这些年茶垱口配活冥婚的可不少,这怨气冲天的李家族坟就是孽根!金银还得有命赚呢!
而此刻,但凡棺中冥器有几分狭长尖锐,都被言朝兮拼命拿来撬开棺木。
比起死鬼李六郎,她更怕像梦中一般手脚被缚,绝望憋死在棺材里。
她额角淋漓,已经快喘不过气,却仍执着推撬直到掌间磨出血痕。
她还未及笄,还未尝过雍州城的莲蓉月饼,她不能死!
言朝兮最后悲丧气急一踹时,须臾间棺材却被震开了。
月光下她抬眸望去,揉红了眼确认不是幻觉。
那开棺人尚未及冠,却身量已足。
月色皎皎,他左手执长明烛台,白烛赤焰跃动,映照出他完整姿容。
少郎正眉目含笑,那双瑞凤眼皮上便露出三分深邃的细褶,宛如玉痕,本就清贵傲然,却眼尾上挑,绝艳之色镶盖住了骨劲鹤表的清正气,亦妖亦仙,像壁画里还没藏住狐狸尾巴的“仙倌”。
“方才寻了好久烛火,让你久等,见谅。”声如冰棱——他还在换声线的年纪。
似是察觉言朝兮已然脱力,沈昙向言朝兮探出右手,那手不亚神容,虽瘦,却玉质纤纤,青筋斯文,骨节佐伴极淡粉晕,指尖却偏染了几笔丹砂。
倘在君都,贵女们耽于美色,应会羞赧以帕捂脸伸出柔荑。
可言朝兮一身反骨,她乐意做那“蛮不知礼的贱妾之女”。
言朝兮爬出了棺材调息片刻,却瞥到李六郎墓碑上有个糊名。
正是——崔氏,来娣。
霎时,言朝兮被吓得汗毛倒立,好在身侧还有活人,令人回了魂。
那人青冥道袍暗摆沾泥,言朝兮又观察到地上横躺几片啸叶,心中有了成算。
“原来那牙侩还有良心,与我寻了一位俏夫郎。”她试探道。
“你知道了?”那少郎面露诧异,干咳一声,“对,我就是姑娘的未婚夫。”
言朝兮扯了扯嘴角,忖这小盗墓贼竟还演上了。
“死而复生?”她环抱双臂。
“不可以吗?”他心跳渐乱。
"小道长是来取冥器的罢?"言朝兮暗叹,不欲废口舌,"这蝉腹中灌了铅,棺底压箱元宝皆是锡铸,若小道长肯护送我回雍州州治,城南宋府给出的赏赐,可比这些破烂值当。"
她熟知舆图外加耳边小道,此垱近雍州,雍州州治城南,只一户宋府,便是君都声名威赫的鲁国公祖宅。
坐宅的宋老太爷早已过身,如今主事的宋老太君膝下养女即为言朝兮嫡母,宋家长媳白氏是言朝兮生母白姨娘之姐。
虽说谱系七拐八绕,但枝繁大族,总会为情面照拂她三分。
这饼画得太圆,想到那位出言便夹枪带棒的宋老太君,言朝兮瞬间粟栗不已。
再说这小贼,挑在冥婚这日盗墓,耍傀儡术吓跑阴媒人,又专开她这口棺,此人到底不是大奸之辈。
今上尚道远佛,平民亦有着道袍,并不稀罕。她的父亲——太子少傅言荞,便喜爱居府行易,如此直领大襟。
眼看对方微垂下眼睫,言朝兮咽回了那句话:甚至……这没见过世面又光华清举的小盗墓贼,即便她只十岁大,兴许都能将他拐去做个小倌。
而沈昙敛眸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应了声“好”。
在言朝兮看来,就是被她说中的垂丧之色。
……
三日前,菩如山虚弥观。
草亭中,沈昙掷出最后三枚铜钱,案上卦象令他眉心突跳,他敛袖拔了几片亭外老祖辛苦种出的十丈垂帘,迎风起卦。
师弟常明懒散坐在蒲团上,挠了挠身侧鼾睡的狸猫,哂笑不已:“师兄,你再摇上百次,也改不了这命。”
“诶哟,我真是快笑活了,”狸猫被常明闹醒,恨恨咬他一口便蹿出去,“师兄将来做外室不要紧,要紧的是千万别被浸猪笼。”
“我要下山。”他一脚踹开又来看热闹的师弟,想到卦辞上“困龙得水”四字笑得意味深长。
斜阳渐暗,常明瞬敛了玩笑不恭的模样。
“师兄,你上次下山落入匪窝,师傅亵裤都赔进去了才赎你出来,”他没好气数落着,“所幸元阳尚在,否则如何与未来师嫂交待。”
常明还未说罢,沈昙敛下鸦羽长睫,眸光渐黯,作出一派西子捧心氤氲出的愁绪。
他心中滴血,暗道自己命真苦,师傅是个泼皮赖道,师兄蓝颜祸水惯会装可怜。
“好哇,这几块青砖由我守着,师兄这回可别再惹祸!若惹祸可万万莫提师傅名讳,更别提我的!”常明咬咬牙,向着足尖几点疾疾下山的沈昙高呼。
沈昙身法太快,菩如山野桂香压断了常明的念叨。
“有夫之妇而已,先下手为强便是,”沈昙眸子明亮起来,默背堪舆道法,掌间罗盘针却对准了——雍州西南角的……茶垱口么?
他脚如灌铅,眉间微蹙,秋风灌透青冥道袍,仿佛在硬推着让他去。
……
“所以,你进得来却出不去?”言朝兮扯了扯沈昙袖口。
此地怪邪,他们被困鬼打墙快半个时辰。
沈昙淡淡瞥了眼后方,慢声细语道:“我们出不去,总有人要出去。”
随着他的视线,言朝兮攥紧了拖沓的嫁衣裙,也回头望去。
沈昙负手,悄无声息捻去指尖上残余药粉。
坟茔后骤传一阵杀猪叫:“天爷,哪来那么多蚊蚋!”
沈昙与言朝兮相顾无言,他大踏步上前捉了那人出来。
烛火下,那人年纪轻轻,却面黄肌瘦,背脊佝偻如虾子,一身灰布短打,染尽泥污。
言朝兮凝眸细看,才发现他背了个山大的包袱,不时叮当作响。
言朝兮看向沈昙:同行来了?
沈昙扬了扬眉,不置可否。
那盗墓贼也是没出息,言朝兮才与沈昙唱了半刻红白脸,就求仙告佛,自打全招:“雍州西南片,本就天高皇帝远,灾年连双,这厢又官商勾结,榨我贫民!”
“要非半月前我老母被大虫吃了,我张三了无挂碍,何苦被荐做这阴损勾当,不过混口饭吃!”
“你们光看着就是好人家儿女,祖宗给了辈字,”张三说到伤心事,抹袖时泪淹成渠,“我有朝一日出人头地,定寻秀才公给个善名,不叫后人笑话。”
言朝兮“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惹来沈昙颦盼。
“你错啦,我呢……为给胞弟娶妻,早被爹娘卖了配活冥婚,”她拍了拍张三的肩,装作无意拂去了上方的药粉,“我姓崔,爹娘只唤我——来娣。”
言朝兮又指了指沈昙:“他叫——”
“沈二,”沈昙接住了戏,眸间隐约溢出泪花,“我年幼失怙失恃,被一泼赖老道捡去与他养老,你们不知,我白日练些骗人术法不够,夜里还要奉茶端尿……”
“呜呜,同为可怜人,万幸得二郎路过相救……”言朝兮黏上了沈昙长袖,却被他悄然拂去。
张三抽了抽嘴角,坟前哭魂听过,坟前比惨——头一遭。他福至心灵,猜到这两小东西原地打转,在山林滚大的自己瞬间豪情万丈起来。
“这茶垱口可有千余窟头,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还不跟紧爷爷我。”
张三倒真有几分本事,带着言朝兮与沈昙兜转三刻便绕出了垱口:“瞧见那灯彩没有,那就是雍州州治——凤玱!”
他目中灯火烁烁,盛满向往。
“听闻新来的知州大人姓薛,幼女被拐走数日,音讯杳无,想是……唉,也不知这次的官能否好好惩治州内一番。”
张三又指了指官道。
这是要分道扬镳的意思。
但张三回头四顾,又拦住了言朝兮,沈昙顺即横握桃木剑,护在她面前。
“姑娘,你看呐,你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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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的簪子是冥器,晦气,这厢与我作引路费,圆个因果可好?”张三搓手喏喏道。
言朝兮狡黠一笑,拔落发上饰物,仅存一只固定发髻,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块绣金夹竹桃纹样布料,与其包裹:“好说!”
张三乐开了花,立马遁走无影。
凤玱城脚下,路过一片熟悉的乡野杂屋时,言朝兮拽住了前方开路的沈昙:“沈二是吧?我改主意了……十两金,再陪我演出戏可好?”
沈昙抿唇不言,只见眼前的小姑娘双眸似萤,不知为何,向来逆悖的他却昧心点了点头。
……
水哞村人都叫那牙侩夫妇为晏公晏婆。
晏公是脚夫,晏婆是稳婆。
他们天南地北走,屋头从不修,瞧着寒碜膈应人。
这九日言朝兮和薛叔蓉被囚在窗棂下时,便常听见上山猎户朝门吐口唾沫道:“这屋子——崩屁就倒。”
醉醺醺的晏公气得跳脚骂娘。
四岁的薛叔蓉更灵醒,捧着破碗笑出了声,被言朝兮一瞪,自觉捂住耳朵。
如今屋外天光渐亮,言朝兮示意沈昙放矮身,又将他面上铅粉抹匀些。
沈昙轻易以剑推开门闩,墙角被铁链栓住的薛叔蓉看着飘进的二人瞪大了眼睛,晏公晏婆却还在炕上打鼾。
言朝兮拔下唯一的发簪轻轻解开铁链,抱着薛叔蓉放在晏家草屋后的榕树下,揩去她裙上金线夹竹桃的泥污与双眼目眵:“闭上眼从一数到一百,姐姐就回来。”
薛叔蓉露出两只梨涡,勾住她手甜甜应了。
晏公还做着美梦,却被晏婆拽醒,他自是不爽快朝晏婆抡出一个大耳刮子,却被面前披头散发的二人吓得失声。
“拖二老的福,我活活在棺中憋死!”屋中荡尽女童悲调,“得见我夫君李六郎,今来请二老吃杯喜酒。”后句却又夹了诡吊的欢快。
晏公面前的苍白少郎双目无神,正端了两只茶盏,将他们二人逼至墙角,嘴中还固执喃喃:“喝—喝。”
见晏公婆迟迟不接,言朝兮双目流出血泪,寸寸愈近:“为何不喝,是不给我夫君脸面么?”
“喝……我喝。”晏婆被吓得三角眼一耷拉,身下濡湿,仓促接盏一饮而尽,方推了推身侧吓掉魂的晏公。
这“喜酒”简直腥臊无比,堪比犬尿,晏公婆却笑没了眼道:“快哉。”
言朝兮到底年幼,见二人落套,笑弯了腰。
“女猢狲!”晏婆霎时反应过来,摔碎茶盏,浑浊黄汤溅在泥地,她枯爪般的五指扑向言朝兮发髻。
沈昙一举打落晏公砸来的铁秤砣,他顺势走壁砍断房梁,整座草屋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言朝兮趁机将龛前香灰撒进晏婆眼窝:“老虔婆!”
“轰——”
沈昙一剑劈断虫蛀的榆木柱基,屋顶茅草如暴雨倾泻。
晏公被倒下的米缸压住右腿,嘶吼着去拽晏婆的裤脚:“孩他娘!”
晏婆却将供桌上的银烛台塞进怀里,抬脚碾过晏公手指:“恁这酒鬼,莫碍我的道!”
她席卷屋内值钱物什,咒骂而逃。
"抱紧!"沈昙背起言朝兮纵身跃窗,身后草屋轰然坍塌。
晨雾中雄鸡报鸣,官兵火把如星,制挟住草屋上欲奔逃的晏婆。
“白眼狼!”套了木枷的张三朝言朝兮啐骂,“早知就不该带你们出来......”话音未落,衙役的杀威棒落在他股上,瞬间闭紧了嘴。
言朝兮走到张三面前,双目铮铮:“你也说此盗阴损,但如若沈二不来,救我的人便是你,我虽许诺还你因果,可没说是那金银赝品,你既向往凤玱,狱中便好好整改,再来凤玱城南宋府谋份闲差罢。”
张三泣不可仰,闷闷应了声“好”。
方额阔面的薛济源下了马车,摸了摸言朝兮的头,噫叹一声:“侄女受苦!”
言朝兮落落大方还了一礼,牵过榕树下数到九十九的薛叔蓉与他。
她耳濡目染,这新任雍州知州薛济源,是她父亲昔日同窗,只不过当年言荞独占鳌头,薛济源名列二甲,苦熬至此。
薛家人先行一步,言朝兮原地等待着宋家来人。
她冷眼看着还在试图挣脱衙役的晏婆,像得了失心疯。
从晏婆袖袋中掉出的翡翠约指却“咕噜咕噜”滚到言朝兮脚尖,她茫然拾起。
那约指上莲心无瑕,只内壁一点磕落,形状如云。
她七岁时磕坏这白姨娘与父亲的定情之宝,白姨娘倚在父亲怀中娇吟替她折罪,夜里漪兰小筑朱门紧闭,罚她手捧茶水,于榻前跪了一夜。
言朝兮手心约指发烫,不禁让她忆起君都病入膏肓的白姨娘,在她临行雍州时哄她喝完那碗甜羹。
“兮儿可还记得,一粥一饭,当思——”
“——来处不易。”
直到她最后一口气咽下,白姨娘柳眉才将将舒展。
“沈二,沈二——”
言朝兮旋身欲找沈昙说话,却发现墙角空空。
他不知何时,蓦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