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与国与家

作品:《春与千树长

    大军凯旋,女王设宴款待。宴席上,酒足饭饱后,楼若给过每一个人嘉奖赏赐后,让将士们畅所欲言。


    一个年轻的百夫长站起身,满饮酒盏后,坚毅地说道:“女王陛下,我最感激和佩服的便是楼时将军了。


    有一次,我躲闪不及,是楼将军救了我一命,但楼将军也因此被一支箭贯穿了左胸。


    但那时情况危急,没有时间医治,楼将军便斩断箭尾,带着这支箭,带领我们一起赢下了那一战。


    后来大夫说,这箭再晚些,便会危及生命。拖了这么久,已经是伤到了肺腑,须得日后好好调养。


    可是那之后,楼将军还都是冲在最前面。这次回来,楼将军可得好好修养,以后,我们还要跟着您打仗呢!”


    “就是!”一众将士们举杯致敬。


    “还有啊……”


    楼若一直专注地听着,看着。仿佛眼前是那喊杀声声,擂鼓阵阵,金戈铁马,刀戟扬沙。


    “女王陛下,您是感动得流泪了吗?”一个校尉见女王陛下如此心系将士,心中更是充满了勇气。


    楼若拭去不知不觉间流下的泪水,神情庄重肃穆。


    “战争不易,每一位将士,都值得致以最高的敬意。这一杯,敬诸位!”


    宴饮过后,楼若本想着找楼时,但见杜宛如带着孩子来了,便让他们回家休息去了。


    楼时离开的这几个月里,楼若都睡得很不安稳,每夜睡梦中都是杀伐、流血、受伤、牺牲。


    今夜,依旧难眠。楼若半夜醒来,只觉得浑身无力,头脑昏沉。


    叫了医官来诊治,说是忧思过甚,积劳成疾,寒凉入体,故而发热。


    “不过是发热,我这儿倒无大碍。”喝了药,楼若闭着眼,咳了几声,“明日,你去楼时那儿,给他看看,调理身体。”


    “是。”


    第二日,楼若若无其事地撑过了朝会,没有人看出她的不适。


    议事堂内,她继续翻阅着文书。


    “陛下,该喝药了。”侍女端来药。“还有,楼时殿下在门外。”


    “嗯。叫他进来说吧。”楼若端起药,可能是喝得有些快了,喝下去后,竟是忍不住呕了出来。“咳,咳咳咳。”


    “陛下!”侍女连忙上前。


    有人在轻拍着她的背,楼若轻轻推开,“无碍,你先下去吧。正好,叫医官过来。”


    楼若擦了擦唇角,再抬眼时,楼时已然在她眼前,手臂正从她的背后收回。而她的眼,还红着,还在泛着咳出的泪光。


    几个月不见,却好像过了很久,二人皆是消瘦了许多。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


    “还好吗?”楼时坐在她对面,眼里满是关切。


    楼若喝了些水,终于平复下喝药的恶心之感,“嗯。”


    医官到了,楼若便请他为楼时看诊。楼时想要拒绝,然而在楼若的深静的目光中,竟说不出一个“不”字来。


    医官开了调养的药方,把药一并抓好呈上。


    “他的伤病,多久能恢复?”楼若询问医官。


    “好在殿下年岁尚轻,切莫着凉,一年左右便可。”楼若这才放下心。


    医官退出殿外,殿内,只余楼若和楼时二人。


    “此次得胜,至少可保今岁无虞。”


    “楼时。”楼若打断了他。


    “在呢。”


    “过来。”


    楼时起身走到她身边,楼若也站起身,和他对面。她上前一步,张开双手拥抱了他。楼时神情微震,也抬手回抱住她。


    “哥。”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他轻拍着她的背,“阿若。别怕,我回来了。”


    冬日在重聚中度过,春暖花开的时节来临,生机之下,是潜藏的阴霾。


    “陛下,楼时殿下又给您送来了冰酪。”


    “放下吧。”楼若也放下了手中的奏章,捧起冰酪,吃了起来。


    不多时,她忽感不适,晕倒前喊着,“来人。”


    医官说女王陛下是中了毒,而这毒的来源便是这冰酪。


    枫崖首先站了出来,“去给我把楼时殿下拿下!”


    短短几个时辰,枫崖、杜嘉恒、杜宛如联合了一些朝中大臣,商议立储之事。


    “楼时殿下若是有罪,那便去父留子。”


    “女王陛下中毒,医官说即便醒来,身体怕是也不好了。”


    “不如,立楼明殿下为王储。”


    “臣附议……”


    楼时这边,禁军押解着他,行至牢狱,狱官一见,连忙小心地将楼时请入了他的屋中上座,茶水点心一一奉上。


    楼时也明白过来,合着楼若演戏,连他都不知会一声了。方才那一瞬间,他是真的一阵头晕目眩。倘若有人在他送的冰酪里下毒,楼若因此病倒,那他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牢狱深处,狱卒在审讯着。那些商议立储的朝臣全部被禁军包围,分别押入了大牢。


    “解药呢?”楼若半垂着眼,俯视着半跪在地上的枫崖。


    枫崖被铁链拴着手脚,头发散乱,“是不是只有此刻,你才会正眼看见我?”


    “我问,解药。”


    “我从前最是倾慕你的从容冷静,如今才明白,是绝情。毒,是杜嘉恒的主意,我没有。”


    楼若听罢立刻转身,走到铁栏边,停了一下。


    “枫崖,你为何如此着急呢?不能再等等吗?原本,我是要立楼明为王储的。


    况且,你和杜宛如,我也没拦过。我以为,我们可以心平气和地一直这样下去。说到底,我也有错。”说完,她便大步离开了。


    杜嘉恒这边,见楼若来了,晃得铁链哗哗作响,状若癫狂。


    “要解药来了吧?你求我呀,哈哈哈!我告诉你,没有解药!哈哈哈,楼时,他就等死吧!”


    杜嘉恒的淬了毒的那一箭原本便是射向楼时,只是准头差了偏了,才差点伤到了那名百夫长。但最终,还是射在了楼时身上。


    “杀”这个字,在她舌尖绕了几圈,终是艰涩地咽了回去。


    “关着,到死。”她猝然转身。


    前些天,她分明看见楼时咳出了血,走到近前,他却装作无事地掩起袖口,不让她看见。


    “陛下赎罪,楼时殿下千万嘱咐,他中毒之事,一定不可告诉任何人。”


    医官跪地解释,那一箭的毒,他也翻阅了很多医典,试了很多方法,都毫无用处。只能任由这毒,深入肺腑。


    “殿下也是,没有办法,不想您忧心。”


    狱官的屋门前,楼若站定,深呼吸平心静气,再推开门,楼时自茶盏中抬起头,微微笑着放下茶盏,起身走向她。


    “这回,怎么连我也不告诉?”


    楼若也是清浅地笑着,“想看你紧张。”既然不想她知道,那她便当作不知道好了。


    至于那些心怀鬼胎之人,就在牢狱之中度过余生吧。楼若重新遴选,提拔了一批将领和朝臣。


    楼若按照医官所说,派人找了很多种药材,再由医官带给楼时。楼时每一次都很配合,按时服药和补品,身体倒也没有差很多。就这样,过了一年。


    秋日的风,又一次地吹过。


    楼染带着孩子回来了,她说,她这次回来,便不走了。她觉得花子安想要攻占楼国,便趁着他巡察时连夜逃回来了。


    “好。阿染,从前我亏欠你良多。如果有那么一天,我只希望你,能和楼国的百姓臣民,好好地活着。答应我。”


    “阿姐。好。”


    楼若来到楼时府邸门前,还不待下人行礼,门自里面便开了。朱红的大门,一道门槛,两个人对望。


    “病了,就在家好好养着。去你书房说。”楼若先一步迈过门槛,经过他的身侧。


    “好。”


    书房的门合上了,侍从都退了下去。


    “听闻袁将军去了西边,现下已经到了吧?这一年多来,西阙并无异动,商贸往来频繁,唯有东边不安分了些。”楼时的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但她始终没抬眼。


    楼若专注地望着杯盏中的茶叶,漂浮旋转,最后沉落。


    “既然要打,就要先下手,这还是你说的。”


    “可我们并无向西阙开战的理由,安乐稳定的生活很好,不是吗?”楼时说到此处,起身站到了她面前。


    他缓缓地矮下身来,自下而上地望进她半垂着的眼,“别找了。”


    楼若端着茶盏的手微微抖了一下,声音却毫无波动。


    “行,那我去杀了他。”


    “阿若,别说气话。中毒之事,瞒着你是我的错,我道歉。但,人各有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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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他凭什么活?”楼若抬眸,眼里带出了些狠厉。


    “就当是我的心愿吧。南华的皇帝那边,还是未知呢。”楼时坐到她身侧,从她手中接过茶盏放下。


    “还有啊,我问过你的侍女,去年打仗的时候,你夜里总是睡不好,还偷偷哭好几回。你也不忍心看将士们流血牺牲,无辜的百姓受苦。”楼时握住了她冰凉的双手,茶盏也没能温暖得了她。


    “可我要你活着。”楼若眼中雾气迷蒙,无措与伤心便都溢了出来。


    楼时长叹一声,将她揽入怀中。言语无法承诺,便只余下苍白。


    这一年冬,西边安宁了。东边,大军即将压境。楼国也是整合兵力,蓄势待发。这一次,毫无保留。


    “臣请战,还请陛下允准。”朝堂之上,楼时心意已决,将领们也都抱拳请缨。


    “准。”


    楼国军队列阵与城门外,楼时立于最前方,只待女王一声令下,大军便可进发。


    城门再次打开,楼若手持长刀,一袭铠甲,黑马银甲。及至近前,楼时和一众将士俱是红了眼睛。


    “楼国我已托付与楼染殿下,今日,我与诸位共进退。”


    “驾!”


    风沙里,一心奔赴,不问归期。


    东部边城,两军对阵。花子安意外于楼若和楼时都来了。他的身侧,姚堇持枪而立。


    “花子安,你可顾念过楼染?”


    “抱歉,是我对不住她。但国事为先,凡事都有取舍。”


    “楼国主中的毒,杜嘉恒得到的毒,皆是姚将军所为吧?”


    “什么?”花子安惊疑侧目。


    “是又怎样?”姚堇邪肆地大笑。


    “不必多说了。”


    “咚、咚、咚—”战鼓震动,兵刃相交。


    “杀—”无数铁骑冲锋陷阵。


    沙场之上,楼时一骑当前,带领将士趁乱将敌方的队伍分割打散,直奔花子安而去。


    奈何对方士兵众多,几息后,花子安和姚堇便带领着士兵将楼时等人围在其间。楼时咳了起来,一时不慎便是被姚堇一刀划过背部。


    楼若令其他士兵去另一边进攻,她则是找到了一个空隙,当即一拍马,再翻身挂在马侧,黑色的骏马势如破竹地破开包围,飞速冲入楼时和姚堇之间。


    楼若再度翻上马背,劈砍挑刺之间将姚堇带离了楼时这边。随她一同冲进来的士兵掩护着楼时,一同拼杀。


    “我不走。”楼时翻身下马,只得牺牲战马。战马嘶鸣,横冲直撞地闯出了通往楼若那边的路。


    他们从马背上打到了马背下,周围的将士也是混战在一起。羽箭飞射而来,楼若斩断迎面而来的几支箭后,楼时长枪横扫,逼得他们不断后退。


    楼若抓住机会,反手一刀刺穿了姚堇的身体,抽刀的同时,姚堇倒地。一柄银枪自她背后破空掷来,自她的左胸前,透骨而出。血大股大股地涌出,她反手竖刀,半跪在地上。


    楼时惶然侧身,扑向前方,也是半跪着撑住了她的手臂和身体。


    “我……”血抑制不住地从口中涌出,她的手因疼痛止不住地抖动着,楼时却看懂了她的未尽之言—


    “如果能以她一死,换得太平,也算值得。”


    “停战!”楼时大喝一声。“若你发誓,国破后不伤百姓,我们便投降,归顺于你。不打了。”


    “好!这战争,到此为止!”花子安也是有所感悟,为时不晚。“我花子安对天发誓,不伤官员、将士、百姓,不受牵累。”


    “众将听令。撤!”


    楼若看着楼国打开城门,将士们都平安地退回了城中,以眼神催促楼时快走。


    “你都同我一起来了,我又怎能一个人走。”一行清泪滑落,溅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楼若想要松开他的手,推他离开,却已是无力,又被更用力地握紧了。


    “对不起。”楼时为楼若拭去泪水,擦干她嘴角的血迹,又珍重地整理了她的发丝。


    落日红霞,明日会是个好天气。太阳,明日还会再升起。


    他终是倾身,半抱住楼若,手臂握住长枪,一个用力,长枪穿透了两个人的身体。他们的头,垂在了对方的肩上。


    相拥不倒,以身殉国,以保万家。


    下雪了。


    谨以此身,与国与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