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懂什么？”红姑对着镜子涂胭脂，头也不回，“食材一天一个价，不多备点本钱，万一后面涨价怎么办？再说了，胡三哥说了，只要咱们按时还，利息好商量。”


    孙力看着她那张涂满的脸，忽然想起周桂娘。周桂娘从不涂脂抹粉，身上总是干净的皂角味，说话轻声细语的，就算被他打了，也只是捂着脸默默流泪，从不会像红姑这样，满嘴算计。


    一丝悔意，悄悄啃了他一口。但也只是一口，就被眼前白花花的银子和红姑扭动的腰肢冲散了。


    第七天，出事了。


    李老头没送来紫菜。说是天气不好，船出不了海。


    红姑急得跳脚，亲自跑去码头，却见李老头的破船好端端停着，人不知去向。问了旁人，才支支吾吾地说，李老头好像接了个私活，帮人运东西去了。


    “这老杀才！”红姑气得浑身发抖。


    没有紫菜，今天的包子就做不了！


    违约是要赔钱的！


    她疯了一样去找替代品，可普通紫菜颜色味道都不对，一眼就能被看出来。眼看交货时辰快到，红姑一咬牙，让伙计去市面买了最贵的普通紫菜，混在之前剩的一点深海紫菜里，想要蒙混过关。


    老嬷嬷准时来了。


    她拿起包子，掰开，只看了一眼，脸色就沉了下来。她用筷子拨开馅料，挑出那片颜色浅淡许多的紫菜，放在鼻尖闻了闻，然后，重重放下了筷子。


    “孙掌柜，”老嬷嬷的声音像结了冰，“夫人最重诚信，尤其在这超度亡魂的大事上。以次充好，可是要损阴德的。今日这包子，我们不能收。”


    “嬷嬷！您听我解释……”红姑扑上来想拉她。


    老嬷嬷退后一步躲开：“没什么好解释的。契约写得明明白白。今日货款没有，昨日货款，因你们可能连日作假，夫人也要派人重新查验之前包子的用料。若有问题……哼。”


    她没说完，带着丫鬟拂袖而去。


    孙力眼前一黑……铺子里一片死寂。


    红姑呆了半晌，突然尖叫一声，冲向孙力：“都怪你！都怪你这个没用的！连个老渔民都搞不定！”


    孙力被她推得一个趔趄，积压多日的怒火和恐惧终于爆发，反手一个耳光扇过去：“怪我？要不是你贪心借印子钱，要不是你非要接这单生意！”


    那一掌力气极大，红姑的脸上顿时浮现五个指印，她不可置信地瞪着孙力，像疯了一样扑上去厮打。


    石头带回来铺子里鸡飞狗跳的消息时，淡月正在院中看阿树新画的简易后山地图。


    “紫菜断了？”她指尖在地图某处轻轻一点，“李老头办事还算利落。”


    阿山在一旁忍不住开口：“月姑娘，孙力那两口子现在肯定急疯了，咱们是不是该……”


    “该什么？”淡月打断他，声音平直，“该趁热打铁，去铺子门口看笑话？还是该立刻找上门，逼他们还钱？”


    阿山被她问得一噎。


    她笑了笑：“还不到时候。线放得不够长，鱼会觉得疼，拼命挣，反而容易脱钩。”


    “孙力和红姑现在像什么？”她背对着阿山和石头，“像两只掉进米缸的老鼠。缸很深，他们爬不出来，可眼前又是白花花的大米。他们会拼命吃，直到动弹不得，才会发现这缸，没有出口。”


    “我们就是放米的人。现在要做的，不是急着去盖盖子，也不是拿棍子捅他们。”她转过身，烛光映着她的侧脸，一半明，一半暗，“是再往里倒点米。”


    阿山瞪大了眼睛：“还……还倒米？”


    “对。”淡月走回桌边，指尖在粗糙的桌面地图上划过，“他们的包子出了问题，吴夫人拒付货款。他们现在肯定想补救。红姑会再去找胡三，孙力会想办法筹钱，哪怕去偷去抢。我们要做的，就是让他们觉得，窟窿还能填上。”


    石头重重点头：“明白了！让他们觉得还有希望！”


    “不是觉得，”淡月纠正他，“是要让他们真的相信，这希望就在眼前。所以，青云观的山泉水，可以让他们继续用。雪山香菇的货源，让干货铺掌柜暗示他们，还有一批存货，只是价钱嘛……当然要涨。”


    阿山惊悟：“这是要逼他们借更多印子钱？！”


    “没错。”淡月重新坐下，剥了一颗花生，“胡三的印子钱利息是十日翻倍。孙力借得越多，利滚利起来就越快。等到税收日，那笔账自然就……”


    “那刀疤脸呢？”阿山问，“他要是察觉不对……”


    “他不会。”淡月语气笃定，“贪婪的人，眼里只有近处的利。”


    待人走后，她独自站在床边吹着寒风，风理应冷得刺骨，可她现下却觉得心中难耐。她想要的是人尽皆知，闹到最后由林枫来收场时，应当让所有人觉得孙力夫妇和刀疤脸活该！


    这几日，周娘子除了做分内之事，总是一个人闷闷地躲在屋子里。她遣人打听，只说周娘子很安静，就是夜里常听见她在房里低低地哭。还旁敲侧击地让人来问淡月，这件事是不是太麻烦她了。


    女子立于世，本就比男子艰难。


    对她来说，举手之劳，而这双手，在得知真相的那一瞬间，就已经举得高高的，迫不及待要将坏人打入深渊。


    第二天，孙力的包子铺像被抽了魂。


    蒸笼还冒着热气，却没人来买。昨日被买家当众拒收包子的消息，一夜之间就长了腿，跑遍了码头。


    “听说没？孙记以次充好，得罪了大主顾！”


    “活该！那两口子什么德行？”


    “可惜了那些好面粉……”


    零星几个不知情的客人走近，看见铺子门口冷清，孙力那张灰败的脸，再听听旁人的议论，也扭头走了。


    红姑坐在柜台后，眼睛肿得核桃大。她没再骂孙力，也没照镜子，只是死死盯着门口。孙力更糟。他一夜没睡，眼睛里全是血丝，头发乱糟糟地翘着。他机械地揉着面，那面却像跟他作对，怎么也揉不光。伙计缩在角落，大气不敢出。


    直到晌午过后，陈木和石头才来。


    两人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进了铺子，也不说话，就在惯常的位置坐下。红姑眼睛一亮，像是看到了救星，连忙起身，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两、两位爷来了？喝茶不？”


    陈木撩起眼皮看她一眼，没接茬，只硬邦邦地说：“吴夫人交代了，法事耽搁不得。三日内，若能补齐深海紫菜，之前的事，或可酌情再议。”


    红姑的声音瞬间发颤：“真、真的？吴夫人……吴夫人宽宏大量！”


    “别高兴太早。”石头在一旁泼冷水，“紫菜必须是之前的品相，一点不能差。”


    红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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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像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我们一定补齐！一定！”


    待二人离开后，她猛地推了孙力一把，“还不快去想法子！”


    孙力被她推得踉跄，茫然地抬头：“法子？哪还有法子？李老头……”


    “李老头不在，就找别人！出高价！我就不信这岛上就他一个人会捞紫菜！”红姑几乎是尖叫着，“再去干货铺问问，雪山香菇还有没有存货！多贵都买！”


    孙力看着她疯狂的眼神，又看了看像两尊门神似的陈木和石头，最后目光落在空空如也的钱箱上。


    钱……哪还有钱？


    胡三的印子钱还没还上，利滚利已经是个天文数字。昨日的货款没收到，铺子这几日又没生意……


    “去借！”红姑看出他的犹豫，压低了声音：“再去借！这次……我去找胡三哥好好说！”


    下午，红姑果然又收拾了一番，去了胡三常待的码头赌档后巷。


    这次她待得比上次更久。


    出来时，头发重新梳过，嘴唇上的胭脂也更艳了些，只是眼神有些飘忽，走路姿势也有点别扭。


    她怀里揣着一个更鼓囊些的布包，沉甸甸的。


    与此同时，孙力跑断了腿。


    雪山香菇比上次又涨了三成，深海紫菜的价钱也翻了几番。


    回到铺子时，陈木叮嘱道：“孙掌柜，抓紧。三日，转眼就到。”


    孙力猛地一哆嗦。


    三日。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三日后，如果紫菜还不到，吴夫人彻底翻脸，胡三的债主上门，这铺子被砸得稀巴烂，他和红姑被扔到街上，人人唾骂的场景。


    不，不能这样！


    反而红姑对陈木挤出个笑：“爷放心，紫菜已经在路上了，最迟后日一定到！香菇也买回来了，您瞧瞧，成色多好！”


    陈木看了一眼，没说话。


    在一旁的石头此刻忽然开口：“对了，听说码头王猛大人手下的胡三爷，最近手头阔绰，放了不少印子钱，利息可不低啊！孙掌柜，你们没找他借吧？”


    孙力和红姑的脸色，瞬间变得很是难看，支支吾吾地打哈哈，说自己怎会借呢，当然是另有门路了。


    *


    阿树在码头和市集转悠了一天，傍晚时分回来禀报。


    “月姑娘，风头正劲呢！”他眼睛发亮，“现在满码头都在说孙记包子铺贪心不足，得罪了外地来的大主顾，要倒大霉了！还有人说，看见红姑又去找胡三了，臊得胡三那几个跟班都在笑。”


    “周娘子意外身故的事儿，到今日还有人在议论呢，只说是孙力克妻，好好地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对了，我还听见几个在行宫外当差的闲扯，说林枫大人最近好像挺关注码头税收和驻军风纪，王猛手下那些人，这两天都夹着尾巴呢。”


    淡月听着，手里慢条斯理地剥着花生，一颗，又一颗。


    很好。


    风往该刮的方向刮了。


    “告诉陈木和石头，三日之期，一刻不能多。最后一天，把吴夫人很生气，可能要去禀告岛上管事的贵人这句话，漏给孙力。”


    阿树用力点头，又问：“那李老头那边？”


    “让他后天傍晚，带着勉强够用的紫菜回来。”她淡淡道，“品相要比上次差一点，价钱……就再高三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