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二人的目光时而看天，时而回转至还未完工的修补活计。


    许恒的目光也随之看向正在修补的渔船，盯了一会儿，话锋不着痕迹地一转：“这船，龙骨还结实，但榫卯有些松了。”


    阿山闻言眼睛一亮，立刻接过话头：“您眼力真准！这船年头久了，几次大风浪颠簸，接口处确实容易晃荡。不过不打紧，”他拍了拍粗壮的船龙骨，语气笃定，“主心骨没伤着，重新加固一遍，再下海十年八年都不成问题！”


    阿海在一旁点头，用手指在松动的榫卯接缝处比画着，“嗯，我们打算用老法子，煮过的硬木楔子蘸了鱼胶打进去，比铁钉耐腐蚀，还不伤木头本身的韧性。就是费工费时。”


    许恒满意地点点头，“看来你们对船只构造很熟稔。阿山善看整体骨架，阿海精于内部关节，倒是相得益彰。”


    得到肯定，阿山黝黑的脸上露出点憨实笑容：“混口饭吃罢了。这岛上渔船多，总有些磕碰损坏，我们俩别的本事没有，就跟木头和水打交道还算在行。”


    “既有一技之长，就没想过谋个更稳妥的营生，多些收入？”许恒看似随意地问。


    方才还带着点神采的阿山，眼神瞬间黯淡下去，他叹了口气，用榔头无意识地敲打着船帮：“唉，谈何容易……在这地方，要是能被录入名册，那才算正经有了着落，活得像个人样。像我们这样，没个名分的，就只能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打点儿零工，换口饭钱饿不死罢了。”


    闻言，阿海也沉默地低下头，用刮刀用力铲着老旧的桐油皮。


    许恒看着他们，沉默片刻，淡淡道：“若是，我有办法替你们搭条线，或许能争上一争此地的久居权呢？”


    回去的路上，淡月歪着头很俏皮地问：“久居权？”


    “月儿忘了？”他一点她的眉心，替她回忆：“我们刚到时，嫂子便提过，此地之人若不是来探亲的或是正式务工的，只有向管事证明自身有过人之处，或立下功绩方可入籍。比如救死扶伤啊，武功绝伦啊之类的。一旦获批，也能得个专属职位，且名正言顺，去岁无忧。”


    他侧过身看向已经离得很远的二人，目光深邃：“他们少年心性，喜争强好胜，倒是没有青墨沉稳。但世间如青墨这般厉害的又有几人？且听他们的话头，当是知道些什么，只是还对我们设防罢了。莫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也能解我们的燃眉之急。”


    淡月很是欣赏地点点头，语气有些妩媚：“嗯～许公子处事当真是越来越圆滑了呢～若是在京城，怕是来求亲的良女都要排到城门口了。”


    听出她的话意，许恒也只是泯然一笑道：“可比不上殿下，听闻两座城池的爱慕者都不足比拟您半分。”


    感觉被呛的淡月只是微微一皱鼻，轻快地向前走去。


    日头西沉，小院也被镶嵌上一层灰蓝色的暮霭里。


    只是今日的小院，迎来了两抹身影，阿山和阿海出现在篱笆门外，逡巡不前。


    淡月正巧从外头回来，手里提着用油纸包好的熟食和几样时鲜菜蔬，见他们便招呼：“阿山阿海？”


    两人像是被惊到，阿山手里拎着个小布袋，阿海则抱着个粗陶罐，闻声都有些手足无措。


    淡月立马将二人迎了进来，进了院门，方才在灯光下看清，布袋里是几个品相不算好的海鸟蛋，陶罐里装着半罐自家晒的鱼干。东西廉价，却看得出是精心挑选过的，也是尽了他们所能的礼数。


    两位少年黝黑的皮肤底色下，也能看得出涨红了脸，嘴唇嗫嚅了几下，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只是深深埋着头，站在一旁。


    淡月心下明了，也不点破，只笑着扬了扬手里的油纸包：“来得正好，我买了些菜，一起吃饭。”


    饭菜上桌，虽不算丰盛，却也热气腾腾。两个少年被按在桌边，依旧拘谨，筷子都不太敢伸远。许恒取出一壶果酒，给他们各倒了一小杯。


    阿山和阿海受宠若惊，笨拙地端起杯子，学着印象里敬酒的样子，结结巴巴地说着：“多谢大哥。”


    “嫂子……嫂子手艺真好”


    这干巴巴的奉承话，惹得一旁布菜的淡月忍不住抿嘴轻笑。


    一顿饭在略显尴尬中吃完。撤下碗碟，换上清茶和本地产的野果，阿山和阿海又恢复了那副坐立不安的模样，双手放在膝盖上，眼神躲闪，只是傻呵呵地陪着，依旧不敢开口。


    许恒将他们的窘迫看在眼里，放下茶杯，声音平和地打破了沉默：“你们今天来，是为了久居权的事吧？”


    话音未落，阿海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猛地看向阿山，后者也是一脸紧张。阿海倒是比阿山更外向些，他狠狠吸了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蹭”地站了起来！


    只是动作太猛，带得身后的木椅“哐当”一声向后翻倒，重重砸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正端着一盘洗净野果迈进屋的淡月被这动静吓了一跳，快步走进来，“怎么了？可是……”


    她话未说完，就见阿海站在那里，胸膛剧烈起伏，脸憋得通红，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气到了嘴边，却变得磕磕绊绊：“大、大哥！嫂子！我……我们……我们知道这要求过分……但，但求您们帮帮忙！让我们兄弟……能、能过得像个人样！”


    他越说越急，额角都冒了汗，“要是……要是有什么用得着我们兄弟的地方，我们……我们一定……知无不言！言……言无不尽！”


    阿山也跟随着站起来，到底是两兄弟，第二把椅子应声而倒……


    他们本也没有想为难他们俩的意思，但有些利害总要让他们自己去判断清楚。


    “你们可知此事就算我相帮，也不是必成？”许恒半眯起眼眸，细长的眼尾依然那般精致。


    这回换作阿山点点头，说道：“知……知道的。此处本就艰难，您是我们遇见第一个肯出手相帮的人，所……所以我们很感激……对了……那鸭蛋！”


    阿海连忙去找方才带过来送的礼，淡月先他们一步拿过来。他们二人郑重地低头说道：“这些东西虽然不贵重，却是我们兄弟俩觉得最实用的了！希望……希望不要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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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的声音越来越小，很没有底气的模样。


    可在场没有人比许恒还清楚，这个年纪的少年自尊心是多么重要，他起身笑着接过“重”礼，并回以郑重地道谢。


    这下，进门这么久都在紧绷着的两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淡月也在一旁坐下，她略显严肃地说道：“你们可知，徐老汉看上了青墨？”


    “什么？！”阿山刚坐下的身子霍地再次站起，眼睛瞬间瞪圆了。


    许恒没有隐瞒，把白日里如何遭遇徐老汉，对方如何蛮横伤人，又如何强行带走了青墨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什么？！”阿海惊呼：“那老匹夫！他敢——！”


    阿山气得浑身发抖，一拳砸在身旁的土墙上，闷响一声：“跟他拼了！这就去把青墨哥抢回来！”


    两人血气上涌，转身就要往门外冲，那架势像是立刻就要去找徐老汉拼命。


    许恒见状，眉峰微挑：“你们知道徐老汉住在何处？”


    这一问，如同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两人刚刚燃起的熊熊怒火。阿山的脚步钉在原地，阿海举起的拳头也无力地垂下。


    “我……我们不知道他具体住在哪个屋……”阿山泄气地抹了把脸，声音低了下去，“只知道他住在行宫东侧十里外那片圈起来的地方。”


    阿海咬着牙补充：“那片区域管辖极严，没有里头人的邀请，擅闯者……下场就是消失。我们只知道徐老汉仗着能住在里头，才敢在外头如此耀武扬威，因为根本没人敢进去找他麻烦！”


    行宫东侧，圈禁之地……


    淡月脑中灵光一闪，问道：“既然是圈起来专门住人的地方，除了徐老汉，定然还住了旁人。你们可知，那里面还住了谁？”


    阿山皱着眉努力回想，似乎没什么头绪。


    倒是阿海，像是突然被点醒了什么，他猛地转过头，看向许恒，脸上带着困惑：“许大哥……你，你应该去过哪里头才是啊？”


    许恒被这始料未及的一问诧异住，一怔，眉头紧锁：“我去过？何时？”


    “好像是……好像是封老板过世那回。”阿海道。


    阿山猛地一拍大腿，惊呼起来，“对对对！我想起来了！当时你去讨公道，先是砸了几处跟封老板有旧怨的人家，后来不知怎么的，就闯进了那片禁区。我们当时还在外头看热闹来着，心想着是谁家的，竟有如此大的胆子。”


    阿海连连点头，心有余悸地接话：“是啊！当时外头看热闹的人可多了，就是没人敢进去。后来……后来好像是之前被你寻过仇的几个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在里面把你堵住，狠狠打了一顿……你出来的时候，伤得不轻，这事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随着两人的话语，一些模糊而混乱的画面开始在许恒的脑海中拼凑着。


    封启过世的那一日，他确实经历了许多，那般至暗时刻，让他已经无法思考，当时满脑子都想着报仇，想着好不容易寻到的线索断了，该如何补救，丝毫没注意到自己竟然闯入过他们口中说的禁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