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 8 章

作品:《善来

    “怎么研墨也要人这样教,你真会写字?”


    说话的当然是刘悯,穿一件松枝绿的轻便袍子,戴小冠子,披头发,一边说着话,一面往屋中来。


    见他来,茹蕙笑着向他行礼,行礼时,眼睛稍稍往旁边转了一下。


    善来注意到她这眼神,知道她是什么意思,连忙也有样学样地矮身施礼。


    茹蕙在一旁想,不但美,而且聪明,眼睛尖,脑筋也转得快。


    可是聪明的善来正做着一件不太聪明的事。


    主子问她话,她却不答。


    不答不是因为答不出来,而是不想答。


    一个奴婢,不想,就是有错。


    可她就是不想答。


    因为话不是好话,问话的人也是不怀好意,答“不会”,怎么也不会有好果子吃,当然是不行的,可是答“会”,自己又不甘心,因为他分明是寻衅,若是顺他的意为自己辩解,便是认下了这份屈辱,真正奴颜婢膝了。


    好在有茹蕙在一旁帮腔。


    “她当然会!她怎么不会?那会儿我们都在呢,亲眼见的,她提笔,写了自己的名字,而且字好得很,老太太也夸呢。”


    这样答,当然也没逃掉受屈辱,但因为不是从自己口中说出,便还勉强可以当做是和自己无关。


    不过有些人实在太过分,不依不饶的,追着咬。


    “是吗?可是我又没见着,怎么知道你说的就是真的?这样吧,你现写几个给我瞧瞧,我亲眼见了,也就信了。”


    善来还是没说话,也没动弹。


    因为她曾经在村里见过耍猴的。那个一手提着个铜锣,一手牵只拴锁链的猴子,锣响了,人围过去,耍猴的就说,快给各位作个揖,那猴子就团团转着给人作揖,人群大声叫好,耍猴的捋着长须,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她当时远远地看着,想的不是那猴子好聪明竟然能听懂人话,而是猴子好可怜,要做这许多人的笑料。


    现在她也要做猴子了。


    她不愿意“作揖”。


    可是没办法。


    猴子作揖后拿到了耍猴人给的桃子,她必须“作揖”来换取钱财,没办法拒绝,因为还没“作揖”的时候,钱就已经被她用掉了。


    不“作揖”也不行,言出必行,愿赌服输,不行的是小人,不服也是小人,不用旁人看不起,自己就要先看不起自己。


    所以她拿起了笔,平静地问:“写什么?”


    刘悯略想了想,说:“还是写你的名字吧。”


    姚善来,三个字一气呵成。


    善来很少有机会在纸上写自己的名字,但自昨天起,这已经是第二回。


    善来写过字后,刘悯就一直没说话,只是低头看字。


    善来也没说话。


    不该说话时,茹蕙是从来不张嘴的。


    所以屋里有些过于安静了。


    安静到叫人感到不安。


    茹蕙觉得自己必须得做些什么了,她决定开口,开口前,一定得先笑。


    她已笑出来了,才要张口,刘悯这时候说话了。


    “茹蕙姐姐,你代我去和老太太说,我想要那两盆红珊瑚,过几日带去给张怿做生辰礼物,问她答不答应。”


    茹蕙应了一声,没多说什么话,转身慢慢地退了出去,临出门前,转头看了善来一眼。


    就是这一眼,使善来发起慌来。


    什么意思呢?是为我担心吗?这位少爷的脾气似乎的确不太好……


    心怦怦跳起来。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他动了……


    他指着桌子,说:“你现在写我的名字。”


    刀落下了,原来只是这样,善来松了一口气。


    可是。


    “你的名字是什么?”


    刘悯生气了,“你连我的名字也不知道?”


    这怎么行呢?他可是少爷,她怎么能不知道他的名字。


    善来的确不知道,她只知道怜思,而且只知道是这么音,要问她究竟是哪两个字,她也是不知道的,又没人和她说过,她不知道,是应该的。


    她懵懂的表情很好地展示了她的无辜。


    刘悯忍住恼,瓮声瓮气地道:“少爷我的名字叫做刘悯。”


    因为怜思,善来瞬间融会贯通,“悯”是这个悯,“怜思”是这个怜思。


    刘悯,怜思。


    猜谜似的,猜对了,心底忍不住雀跃,抬手,一挥而就,干净利落的两个字。


    刘悯低头看字,看了很久。


    再抬头的时候,眉心攒在一起,很忧愁的样子。


    “怎么会写这么好?”他小声地说,“怎么能写这么好呢?”


    他现在承认祖母的话了,她的字的确是比他的好。


    可是,怎么能呢?


    “你和谁学的字?学了多久?”


    讲过无数回的话,驾轻就熟,甚至为免麻烦,那些还没问的,也一并说了。


    “啊?生病全忘了?”


    听呐,连这句话,也是听熟了的,半点新奇没有。


    可是,他紧接着又说,“那一定是很重的病,你当时必然吃了很多苦。”


    善来安静着,受了很大的震动。


    这是头一回,有人和她说这样的话,在听了她的悲惨故事之后。


    当然是吃了很多苦,发烧,整日的发烧,烧得撑不住,只是睡觉,睡也睡不安稳,哭着,两只手不住地抓,嘴里喃喃地喊:“娘……娘……”


    这是姚用后来说给她听的,她自己什么也不记得,不但这个不记得,哪个都不记得,不记得爹,不记得娘,不记得自己,什么都不记得。


    病好后,一个月没有说话,见人就害怕,就连自己爹,动一动,也会使她害怕,可是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怕什么,直到回了会仙镇,才好些。


    现在的日子也不好过,爹重病,病得要死,自己卖身做奴婢,到一个全然不熟悉的地方,把性命交给旁人……也害怕,可是没有当初怕。


    当初的怕,无论回想多少回,也还是想不出怕的理由,仿佛那怕是根植在骨子里,生来就带着的。


    那是她所知道的,人生最艰苦的一段时候。


    现在有人和她说,她必然是吃了很多苦……


    她认为自己得到了安慰,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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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的这个人是她的知己,看着他,不知不觉的,眼泪就淌下来。


    这眼泪并非是为他而流,是为她先前受过的苦。


    可是她心里想的,刘悯并不知道,他只看到她哭了。


    他吓了一跳。


    好好的,也没说什么,怎么就哭起来了?


    他想了想,不觉得是自己的错,是这小丫头矫情饰貌,女人就是这个样子,尤其丫头,对她好了,她就做起姿态来,想要好处,他见得多了,而且他从来不认为哭是什么好法子,甚至有些蠢了,即使她哭得很好看,也还是蠢。


    但她的字是真的写得好,比他还好,她还愿意卖了自己去报生养恩。


    这样想,她其实还是挺好的,跟先前见过的那些蠢人不一样。


    所以,他愿意原谅她,只要她不再哭。


    善来并没有听到刘悯心里的话,但是她不再哭了。


    她哭不是为了刘悯,不哭也不是为了刘悯,她是不喜欢哭。


    这样哭起来,她自己也没想到,被人看见她哭,更是不好意思。她总觉得,流泪是不好看的姿态,因为会叫人看出她的软弱,旁人窥见了她的脆弱,或许会可怜她,并向她伸出援手,但是由此趁虚而入也并非绝无可能,她讨厌别人的怜悯,同时也防范暗害,所以,最好是不哭,旁人什么都不知道,便没有可乘之机。


    她及时地修正了错误,手指快速地在两边眼角一扫,一点痕迹也不留下,顷刻间,她又变成了那个冷冷淡淡,假清高的冰美人。


    但是刘悯不觉得她是假清高,她这是孺子可教也,他很满意。


    所以他恢复了再和她交谈的兴致。


    “听说你还会画?”


    善来也急于从方才的困窘中脱身,于是很利落地应了一声是。


    如果她说的是实话,那么刘悯对她简直就是欣赏了。


    “现在能画吗?你都会些什么?”


    善来说:“你想我画些什么?”


    刘悯心想,好大的口气,所以他的语气变得不好了,“我说了,你就能画?”


    善来想了一下,改了口,“也未必,我只会些简单的,而且也未必画得好。”


    这样才对嘛!刘悯满意地点了点头,“没事,会画就已经很难得了。”语气好似施恩。


    “那画什么呢?”


    “就画竹子吧,有笔有墨有纸就够了,不需要再找画具,费好一番力,收拾也麻烦。”


    善来也同意,便道:“竹子常见,倒还会几笔。”说着,手腕挥动,简略几笔,竹竿跃然纸上,再添,便是枝,而后是叶,竿粗枝细叶大,笔简意足,挺劲朴拙,画完又觉得光秃秃的不好看,勾了几笔,又添了山石,虽然还只是小小一方,但好歹可算是完整的一幅画了。画完,停了笔,站直了,转头去看刘悯,也不知怎地,嘴里忽然就冒出一句:“请指教。”把自己也吓了一跳,这话根本没什么说的必要,言多必失,何况是没用的话,心里不由得懊悔起来。


    不过话既已出口,那就安心等指教吧。


    她要等的,是刘悯的指教,可刘悯能给她什么指教呢?


    刘悯早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