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茯苓眉头锁着，紧闭的眼皮一颤一颤，帐纱在风中飞扬，忽明忽暗间，扰乱清梦。


    一间陈设简单、干净素雅的屋子入目，纪茯苓眼珠轱辘一转，眼前画面愈来愈清晰，眼尖瞥见了放在圆木桌子上的一本书。


    她心里紧紧一提，像条搁浅水边的鱼似的，瞳孔大睁，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飞出来，双掌落在靛蓝色的书旁，语气不妙：


    “喂！阿舒是吧，你给我出来。”


    那本书纹丝不动，毫无反应。


    纪茯苓见此，眸底火光更甚，不过即刻又换了副嘴脸。她竖起指尖，一个赤色火苗自其燃起。


    “装死？唉，装死也好啊。”纪茯苓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晃晃火苗，不断贴近那本书，她唇角微扬，眼底闪过一丝狡黠，若此刻沈听白在旁，定会说她滑头，是小狐狸变的。


    “嗯？你还不说话，我可就管不住手了。”


    话毕，指尖抬起，那赤色火苗极通灵性的一路似水珠哒哒跳到书上。


    “啊啊啊！好你个纪茯苓！”


    “噗”的一声，阿舒蹦跶地从桌上掉下来，两根仿若简笔画线条的小手在身上挥动，饶是活了千百年的书灵在生死之际，也是要错失风度的。


    它一个劲儿在地上扑腾，嘴边也是不闲着，边扑腾着，一遍叫嚷：“庶民！快解开术法，你要烧死我吗！”


    “亏得还救你一命，你这个没心没肺的白眼狼！”


    纪茯苓故作叹气，毫不在意点点头，随口说：“是，我是个白眼狼。”


    “啊呜呜呜呜，混世女魔头欺负我，呜呜呜……”阿舒见激将法不管用，开始泼皮耍赖，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


    “收！”


    火苗猝然熄灭，阿舒顿时松下口气，很快它瞅了眼纪茯苓，双手插着腰，悠悠飘到她肩头，满脸写着“你得罪了我，死定了”的不满。


    一人一书就这么在空中对峙着，谁也不甘示弱。


    “说吧，王三的事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纪茯苓率先打破冰点，软下态度。


    阿舒冷哼一声，别过头不去看她，然后慢吞吞不情不愿答道：“拨动时光进度条时，我早已告诉过你勿多动勿多念，你未将我的话听入耳，后果就成这样了。”


    阿舒两手摊开，作无奈状。


    纪茯苓：“可是我并未救他，阴湿咒也转移到我身上来了，怎会……？”


    “在狐妖那你也看清楚了，是你擅自主张为那王三吊着命，他本就是无缘活到那个时辰，注定见不了妻子最后一面，”阿舒摸了摸不存在的胡子，一脸朽木不可雕也样子摇摇头，“你倒好弄巧成拙。”


    “我不知道会这样。”


    “那你现在知道了。”


    纪茯苓沉默，半晌“嗯”了一声。


    阿舒大手一甩，一身轻松：“那这事不就是解决了，本大爷要睡觉咯。”


    “等等……”纪茯苓叫住它，伸手把空中的阿舒拽下来，下定决心问，“我想——”


    “你想去救慧娘和郁儿。”阿舒将她心底话念出来，并不假思索地施以打击：“别百日做梦了，纪茯苓你是不是嫌自己活得太长，想早早去地府打工？”


    “此话怎么讲？”


    “我每次动用能力都得耗费人之气命。用你我来说，你是我在凡间找的宿主，你但凡用动用回溯，便是离死又进一步。”


    它一手叉腰一手在纪茯苓眼前指了指，语气压低神神叨叨：“你难道没发现，漓江一役后，越发容易受到魇的影响，抛却阴湿咒不谈，很大部分是……”


    纪茯苓确实感应到变化，但她却没有打断，反而眼底泛起笑意的涟漪，认认真真看阿舒卖弄：“是什么？”


    “你不行了。”语气坚定，字字打在纪茯苓自尊心上。


    “滚！”纪茯苓没好气地戳了戳阿舒，转而止下话锋，去挑它的错，“我是没什么行的，但奈何比不上我们的阿舒大王最是会来装死那套。”


    阿舒反驳：“我那叫识时务为俊杰！”


    “不信。”


    “你是不知道，冰坨子把你从狐妖手里救出来后，脸色寒得吓人。那我掉在地上不装死难道飞出去吗，我又不蠢。”


    “冰坨子？”


    阿舒不以为意地点点，附和道：“对啊，就是那个跟着你，白衣服，背着把三尺霜剑的。”


    纪茯苓听着此番评价笑得差点岔不过气来。堂堂令妖魔闻风丧胆的烑烑仙君，道门追随的楷模典范，竟然被人说成是个冰坨子。徐千鹤啊，徐千鹤，他要是听到估计头上得冒三丈火来，将人一剑劈了当柴火烧。


    “怎么我说错了？他不仅是坨子，还是面瘫。”阿舒更加坚定这个说法，完全没有考虑落入他人耳朵的后果。


    纪茯苓添油加醋：“你说得不错，他啊就是冰坨子，还是面瘫，我要是你不等装死，早就找个机会逃之夭夭，潇洒风流去了……”


    此话一落地，客房门前率先刮来一阵清风，随后一股淡幽的雪松香飘来。


    只是稍愣的时间，素白的衣角飞扬过门槛，月白皂靴迈进眼帘。


    纪茯苓恍然，一时之间尬在原地动弹不得。阿舒嗖的一声，变回一本普通藏书。


    这叫什么？她嘴角一抽，大难领头各自飞？


    徐千鹤目光淡淡扫视一圈，面上不显神色，拿出一瓶白瓷药瓶放在桌上，开口：“这是清心丸，有祛除杂念之效。你旧伤未愈，还是不要……”


    顿了顿，似乎在思考措辞，话落间目光却是凝在纪茯苓脸边，又想起什么，说出来的话岔开十万八千里：“那日狐妖的话不必太过放在心上，众生芸芸生死有命。”


    “且斯人已逝，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不必太过苛责自己。”


    心里莫名涌现一种特殊的情绪，纪茯苓怎么也想不到，在听到她这个疑似魔族的人间接害死平民百姓后，徐千鹤的第一反应不是谴责，不是祭出问雅剑让她魂飞魄散，而是宽慰，叫她不要自责愧疚。


    她哑口无言，答不出什么话来。有句话怎么说，仙人无情又有情，在徐千鹤身上倒是很好地验证了。


    大道无情，舍弃一些人的命又何妨？果然，修仙者最是残忍冷酷，不论妖魔还是凡人在他们眼中都如同草芥吧。


    “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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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仙君好意，此番话小女当铭记在心。”纪茯苓抱拳行礼，心中不禁冷笑。


    徐千鹤淡淡颔首，眼皮稍垂，外头灿烂日光洒落在他脸侧，四周的寒气像是消散了不少。


    “还有一件事你应该想知道，云边城黑市早已是城主杜为商囊中之物，前日去黑市遇到的狐妖兄妹受其胁迫，利用二人传出噱头，暗中迷晕年轻女子炼丹。”


    “炼丹？”纪茯苓心中咋舌，眼睛睁得滚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作何之效？”


    徐千鹤寒声：“长生不老。”


    长生不老……还真敢想。


    如今修真三界，普通妖族、魔族、修士寿命最多可撑过百年，延缓衰老长寿便只有潜心修炼，方可鹤发童颜，与天同寿，但万是做不到长生不老。抛开巧得机缘化境飞升外，再无他法。


    妖族黑蛇令，魔修，云边城。


    鸾元不肯说出的紫昙花下落，莫非是在隐瞒什么，她受城主胁迫。拿活人炼丹的方术，杜为商区区凡人是如何得知的？


    一番猜疑下来，谜团的种子开始落根发芽。纪茯苓后背一凉，如履薄冰。


    像是暗中有一双无形的手操控着，布棋局的人藏在阴影里虎视眈眈，谋划百年，而自己只是棋盘中的提线傀儡，按照规划好的路线一步步贴近真相，跨入深渊。


    主谋就在疑云密布的妖族中。


    面容肃穆，纪茯苓眉头下压，羽睫不停阖动，心事重重。


    “另……还有一事。”


    纪茯苓抬头不语。


    “徐某前几日收到剑宗消息，恐要回宗处理事务。纪姑娘……”徐千鹤正色道，轻轻念了一句，“纪霖姑娘不必担忧，在下会派三名弟子协助姑娘，定护姑娘安全无恙。”


    他这个意思是……回宗？


    意思是，徐千鹤会走？！


    还有这等天大的好事，纪茯苓脱口而出：


    “仙君何时出发？”


    徐千鹤眼眸微敛，不知在盯着何处，薄如蝉翼的唇一开一闭。


    “现在——”


    灵光在眼前一闪，徐千鹤的身影消失在原地。


    客房窗棂大开，窗外林中簌簌响动，晨风卷起一片树叶，飘飘扬扬长驱直入。纪茯苓看着徐千鹤消失的位置愣神，抬手将鬓发别至耳后，下一刻转头余光中发现，落在白瓷瓶边的是枚柳叶。


    ***


    云边城乱葬岗，恶臭熏天，数多只乌鸦盘桓至此，它们轻轻啄食溃烂的腐肉，鸟喙被血浸染的血红。一双血红的鸦眼倒映者尸山血海旁突如其来的人。


    此人外披黑袍，腰间配着红头黑蛇玉佩，面覆鎏金面具，样貌看不真切。


    “哦？有趣？”黑袍人在站在尸堆面前，忽地感应到什么东西，猝然狞笑，呕哑难听的笑声惊得周围乌鸦四处逃窜，“有趣哈哈哈哈，你也不甘心是吧，来跟随我，我可以帮你完成心愿！”


    黑袍人空洞的眼神中带有一丝疯狂的光芒，他伸出苍白嶙峋的手，一团血雾摇摇晃晃来到跟前，最后被攥进手心。


    周围阴暗压抑，他嘴边挂起诡异的笑意，犹如魑魅魍魉，地府修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