筹备一间店铺其实千头万绪。


    原料、容器、炊具、餐牌须得样样齐备，如何打出名头去倒是后话了。崔棠虽然从前工作时杀伐果断，又有急智，但对于开店这样琐碎的事情其实想得并不周全，好在她还有父母。从一穷二白的年代成长起来的人，从不乏崔弘这样坚韧的心性，又有贺梅娘的细心妥帖。


    几日功夫，竟也筹备的七七八八。


    因着往返县城不便，许多东西只能先在村里提前处理好。贺梅娘按照之前试验出的法子，先制了两瓮蔗糖块，又将各色草药晒干备用，连桑葚、山楂、杨梅等果子也腌渍了不少。又向周娘子家的瓜田预定了不少香瓜、寒瓜预备着。


    崔弘这次也有了经验，裹得严严实实的，满山去掏蜂窝，存了足足三罐崖蜜。


    当然，还有可以当作半个劳力的穆云。说是半个，实在因为是他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毕竟只是寄居在此，崔棠也不好真把他当伙计使唤。总归到了饭点，他自会出现。这人也发挥了自己的专长，削了几箩筐竹杯。


    六月初五，小暑，宜开市订盟。


    安吉县的城楼下，崔棠已经对进城的流程很熟悉了。她掀开挎着的篮子给守卫检验，笑嘻嘻地道：“丁大哥，这里头只有些自家吃的点心。”说着又背着人递了个竹筒过去，“解暑的酸梅饮给您解渴。”


    被称为丁大哥的守卫其实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崔棠长得玉雪可爱又会来事，一来二去便熟悉了。他和善地道：“崔小娘子今日又来城里摆摊吗？怎的只有这一篮子？”


    “不是哩！我家以后要在城里开铺子，今儿先运些要用的东西来，我阿耶阿娘还在后头呢！”崔棠往后一指。


    崔弘和贺梅娘推着辆装满瓦罐木桶的独轮车，后头还跟着头戴斗笠挑着扁担的穆云。


    “那以后我可有口福了，铺子开了知会我一声！”丁守卫草草翻过便道，“行了，进去吧！”


    “谢谢丁大哥，到时候开业一定请您来捧场！”崔棠甜笑着道谢。


    “哼！”过了城门，一直跟在身后的穆云却气冲冲地挑着担快步越过崔棠。


    “谁惹他了？”崔棠问贺梅娘。


    贺梅娘哪里知道穆云在闹什么别扭，只说：“许是二郎想给我们带路，咱们快些过去吧！”


    崔棠撇撇嘴并不在意，在她看来穆云不过是个青春期的少年，贵公子虎落平阳嘛，气性大些也正常。


    穆云步子虽快，扁担却挑得很稳，毕竟是练家子。只是不知为何刚才听崔棠在那左一声“大哥”右一声“多谢”，心里就烦躁得很，额头都沁出了汗。


    这不识好歹的小丫头，对着外人笑眯眯，对他却总没什么好脸色。


    秦家铺子就在县城大街的不远处，穆云脚程快，又憋着一股气，半柱香功夫就到了。他这才发现自己把崔家几人都甩在了身后，只好坐在石阶上等。


    却不想崔棠被人绊住了脚。


    “听说棠娘要开铺子？”


    崔棠好好在路上走，一个金光闪闪的身影拦住了她的去路，原是她那个便宜堂兄。


    崔弘立刻撂下车子，母鸡护崽一样拦在崔棠面前，不耐地道：“大郎这是要做什么？”


    “五叔五婶也在呢！”他一副刚看见他们的模样。


    “也没什么，就是想着帮帮棠娘。”崔林腰间簇新的错金香囊晃得人眼花，“这生意哪是这么好做的，你小小年纪，五叔五婶也整日在村里不懂这些。不如让堂兄参个股，包你赚得盆满钵满。”


    崔棠拦住崔弘暴起的身子，对崔林道：“堂兄这香囊，怕是租十个铺子也够了。”少女笑眼弯弯：“我们小门小户的，可不敢劳烦您家——万一再‘帮’我们经营二十年......”


    “哟，棠娘这是说的那里话！”一个尖锐刺耳的声音传来，不是那她那市侩的堂嫂还有谁？


    “我家郎君可是好意，这论理说我们也是你兄嫂，你年纪轻，没人从旁提点可是会走歪路的。”王氏见崔棠态度强硬，又搬出这套长幼有序来。


    崔棠可不耐烦跟他们敷衍，她冷笑道：“我自有阿耶阿娘提点，就不劳烦您这个隔个房头的堂兄了。”


    贺梅娘此时也反应过来了，她：“我说大郎大郎媳妇，棠娘我自会教，你们在这大街上拦住我们不让走，可不是做人子侄的礼数。”


    “是呀堂兄，瞧大伙儿都看着呢！有话不如回去当着族长的面再好好聊聊。”崔棠示意他看四周。


    有好事者已逐渐围拢过来瞧热闹，崔林盯着她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索性伸手去掀独轮车上的盖布：“既是一家人——”


    “当心扎了你的手！”穆云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用力抓住崔林的手就是一扭。


    “痛痛痛——”崔林痛得龇牙咧嘴，连连呼救。却不知为何他那些仆役连同妻子，都被看热闹的人群挤开了，没人来解救他。


    穆云在他耳边低声威胁道：“你若再不走，这手可就折在这了！”说完又一用劲。


    “我走，我走！”崔林急道。


    穆云面色阴沉猛地一甩手，直接把崔林掼在了地上道：“滚！”


    崔林从未如此受辱，扶着仆役的手就挤开人群仓皇跑了，还不忘放狠话：“走着瞧！别到时候赔得血本无归来求我……”


    崔棠才不搭理他，转头从独轮车上抱下一个瓦罐，里头是竹签串好的糖霜山楂丸。又特意将竹签子举高，那外层的糖衣在日光下晶晶亮，惹得街边几个小娃娃踮着脚直咽口水。


    “诸位叔伯婶婶，我家甜铺过几日开张，就在原先秦家汤饼铺。”说着向四周分发糖丸，脆生生的吆喝，“糖水、甜食、解暑饮子都是有的，头三日免费试饮试吃，有空不妨来尝尝！”


    她才不浪费这么绝佳的宣传机会，黑红也是红嘛！


    “原来秦家铺子租给这家了……”


    “听见了没？头三天不要钱呢！”


    “这酸甜味正，也不知怎么卖……”


    ……


    崔棠分完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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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串山楂糖丸，转头跳起来拍了拍杵在原地的穆云的肩膀：


    “走啦，大英雄！给你留了阿娘新做的山楂糕当谢礼。”


    穆云本来板着张脸，被她这么一撞脸上热腾腾的，不过涂了美黑膏并看不出什么，只耳尖悄悄泛了红。


    他无奈摇摇头，回头帮崔弘推了车，往铺子里走去。


    好不容易到了铺子已比原定时辰晚了些许，早候着的牙人眼睛倏地亮起来。


    这瘦高个儿方才还倚着门框打哈欠，此刻却蹿上前热切地道：“鄙人徐文利，今后有事吩咐我就成，可算等到崔小娘子了……”他边说边掏出串铜钥匙，倒没有半分不耐，好声好气地迎了他们进门。


    “小娘子瞧这铺子多敞亮，碗筷家具都是齐全的——”徐文利正给崔棠展示铺子，忽地鼻尖一动。


    只见见秦娘子扶着丫鬟款款而来，藕荷色披帛轻轻被风扬起。他立刻换了副唱戏般的腔调：“哎呦我的活菩萨！您这云锦缎子往这儿一衬，咱们铺面都镀了层金呐！”边说边扯着衣摆猛擦本就锃亮的门槛，活像见了凤凰的喜鹊。


    崔棠倒不意外他今日这番截然不同的表现，心中暗自思忖着，这厮变脸比翻账簿还利索，往后怕是得多留个心眼。


    贺梅娘听见外头动静，端着盘子从后厨转出，对秦娘子一礼，笑着道：“秦娘子安好。”


    她将白瓷盘轻轻搁在木桌上，盘中瓷白色米冻颤巍巍晃着，淋着紫玉髓般的桑葚：“听棠儿说，您爱那紫云饮的酸甜，我便试着把米浆蒸凝成冻，拿井水镇了一夜，您尝尝可能入口？”


    秦娘子瓷勺轻叩间舀起半勺水晶冻，米冻入口即化，桑葚的清甜混着薄荷凉意漫上舌尖。她帕子掩着唇轻呼：“娘子好巧的手！这米冻竟比羊脂玉还滑嫩，甜而不腻，配上桑葚更有一股淡淡的果香。”


    贺梅娘听了心中不禁欢喜起来，谦虚道：“能得秦娘子喜欢，便是我的荣幸了。”


    话音未落，徐文利此时捧着契书点头哈腰走进来：“按市署新规，食肆月纳三十文市租——”他望向崔弘问道，“这铺面可是要挂‘崔记’匾额？”


    谁知崔弘蒲扇大的巴掌“啪”地拍在柜台上，“就叫棠记！海棠的棠。”想起晨间崔林拦路的嘴脸，他古铜色的脖颈青筋突突直跳。这铺子以后是要留给棠棠的，可不能再被他们抢了去。


    “得嘞！”徐文利利落地补上铺名，边说边将印泥往崔弘跟前推，“契纸备好了，烦请画个押按个指印。”


    “棠棠来签！”崔弘将崔棠往前一推，神情执拗，铁了心要让崔棠来主事。


    “这——”徐文利犹豫地看向秦娘子。


    秦娘子指尖护甲在契书上叩出清脆声响，她目光落在崔棠身上，眼中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温柔：“无妨，别看崔小娘子尚未及笄，做事果决着呢！”


    崔棠本就不是扭捏的性子，匆匆扫一眼契书条款便爽快画押落印。徐文利揣着契书兔子似的窜出店门，麻履在青石板上敲出急雨般的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