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不速之客

作品:《大唐小甜铺

    晨雾未散,茅山溪畔的官道已扬起黄尘。


    崔棠踮脚将“崔记饮子”的幌子系上竹竿,旧床单改的青布在风里舒展。


    “阿娘快看!”她扯着贺梅娘衣袖雀跃。远处尘烟里,数百役夫的草履正踏碎晨露。


    贺梅娘忙往陶瓮里撒最后一把乌梅,用勺子搅得糖水翻涌。经过几次调制的乌梅汤,除了陈皮、甘草,还加了藿香、山楂,饮之酸中带甜,解暑生津。


    王仁的甜瓜摊忽地爆出稚童嬉闹。周娘子拎着襦裙追打囡囡:“小猢狲!瓜瓤抹脸上能防蚊?”


    那皮猴顶着一头红瓤窜进役夫人堆,倒引来帮口干舌燥的夯土汉子来买瓜。


    “客官尝尝这消暑饮?”崔棠踮脚招呼过路役夫,“加了藿香、薄荷、金银花,最是祛暑解乏!”


    “小娘子倒会挑时辰。”领队的将作监匠人抹了把汗,腰间革囊里探出鲁班尺一角,“这新官道要通到杭州盐官县,你们算是赶上好营生。”


    有巡道的胥吏路过,崔弘捧着竹筒递上:“乌梅饮子用井水镇过......”


    “无市劵敢私设摊肆?”穿赭色圆领袍的录事不屑地看了眼竹筒,抬脚就要踹翻陶瓮。


    崔棠早有准备,忙将早备好的油纸包塞过去,里头裹着四块淋了饴糖的凉糕:“您先试试这凉糕,井水里冰过的,正合解暑。”


    胥吏指尖触到油纸包下沁凉的铜钱,话锋陡转:“既是乡民义举,那便允你们再此设摊,只是每日需缴纳十文。”


    不多时官道两侧已支棱起不少苇棚,穿短褐的摊主们抡着芭蕉扇驱蝇,新剖的甜瓜淌着胭脂水般的汁液,胡饼炉里炭火爆出噼啪星子,惹得过路骡马连连惊嘶。


    “三文管饱!”络腮胡汉子将胡饼拍得震天响。役夫们攥着汗津津的铜钱,宁可多买两个硬饼就着生蒜啃,也舍不得花半文换盏饮子。


    日头毒辣辣炙烤着官道,崔棠倚着新扎的苇棚挥动蕉叶扇。


    青竹筒里的双花饮凝了层水雾,汗珠子顺着她鼻尖砸在泥地上。远处王叔的甜瓜堆被晒得蔫头耷脑,连囡囡都蜷在箩筐阴影里吐舌头。


    忽闻一声惊呼,官道东头乱作一团。二十来个役夫扛着丈余麻石踉跄倒地,当先的黝黑汉子面如金纸,汗湿的短褐紧贴在虬结的背肌上。


    “快抬阴凉处!”崔弘一个箭步冲去。


    贺梅娘忙掀翻竹案腾出空地,崔棠捏着装解暑饮的竹筒挤进人堆。


    “得罪了。”她掐着汉子人中灌下饮子,薄荷混着藿香的凛冽气息惊得围观役夫连退三步。


    人群里忽有人高呼:“这不是张把式么!”


    须臾间,张把式喉头滚动着睁开眼,恰见崔弘捧着豁口陶碗憨笑:“老哥且润润嗓。”装着乌梅饮子的碗底还沉着未滤净的梅核。


    待到日落时分,崔家苇棚前已乌泱泱围满歇晌的役夫,青团与胡麻饼早被哄抢一空。


    崔棠美滋滋地闭眼听着铜钱叮当落进竹篓的声响,这一日下来少说能净赚五十文。


    这几款消暑饮用料多取自山上或自家菜地,只少数药材购自药铺但用量极少。几日下来,崔棠床底下装钱的小陶罐又渐渐满了起来。


    三日后恰逢朔望大集,一辆油壁驴车停在溪桥村口。


    崔梨掀开青绸车帘,泥金披帛映着杏子红襦裙,朝崔棠伸手:“三娘快些!再晚就赶不上啦!”


    崔弘笑着将几个竹筒饮子塞进车窗:“你们五叔母新制的乌梅汁,仔细防着暑气。”


    话音未落,车帘后探出只油乎乎的小手——崔柏举着咬剩的樱桃毕罗,嘴角还沾着胡麻粒。


    她忍俊不禁地笑道:“柏弟这都吃饱了,去市集那还吃得下呀?”


    崔桃用手绢给崔柏擦了擦嘴,轻声笑道:“你可别小看他,他呀——这才刚开始呢!”


    崔棠扶窗坐定时,正见崔柏把最后一口毕罗塞进荷包,活像只屯粮的松鼠。


    崔梨忽地拽过她衣袖,腕间鎏金跳脱碰响车壁:“听闻你阿娘极擅厨艺,赶明儿来杭州城开间酒楼......”


    感情这一家子都是吃货。


    “姐姐说笑了!”崔棠忍笑道:“眼下能攒够摊肆钱便是万幸,哪里敢想什么去杭州?"


    崔桃忽从香囊抖出粒金丝梅脯塞进崔棠口中:“要我说,五叔母这手艺配上棠姐姐这脑袋瓜,合该去长安平康坊支摊!”


    她发间步摇垂珠随车晃荡,眨巴着亮晶晶的大眼畅想:“届时我们日日去蹭吃,省得柏弟总偷供桌上的金丝蜜枣。”


    崔梨伸出手轻点崔桃的额头道:“你连长安城门往哪儿开都不知晓,还日日去吃呢!”


    崔棠望着车窗外粼粼春水轻笑:“若真能在长安开铺子,定教三位尝遍那什么龟兹奶酥、波斯糖缠......”还有后世那些奶油泡芙、雪糕冰激凌……


    几人的欢声笑语惊起草丛白鹭,驴车在官道上扭出串歪斜的辙痕。


    沿街毕罗铺飘着樱桃甜香,有卖“透花糍”的娘子将豆沙捏作牡丹状,看得崔棠啧啧称奇。


    崔梨停在卖蔗浆的摊子前,铜钱大的青瓷盏要两文钱,小童们却围得水泄不通。


    这不经让崔棠想起那失败的卖蔗经历,她和阿娘近日只拿那竹蔗煮消暑汤,连熬糖也搁置了。


    “若舀些冰井镇的雪梨片,再浇这甜浆...……”崔桃咬着手指嘀咕。


    “三娘快看!”崔梨兴奋地指着西市口,糖画艺人正舀起琥珀色饴糖。


    小胖墩崔柏早挤到最前头,举着铜钱嚷道:“要虎头!要虎头!”


    崔棠却被角落里老丈吸引——他脚边陶罐里凝着灰白糖块,细看竟是未脱色的粗糖。


    “小娘子识货,两百文一斗。”老丈敲了敲罐沿,“这是南边来的蔗糖,虽比不得波斯石蜜,胜在价贱。”


    “三娘想要吗?”崔梨见崔棠抚着糖块沉吟,解下银丝蹙金荷包,“我攒了些私房……”


    “不是价钱。”崔棠指尖捻开糖粒,“若能提纯成白糖霜……”


    她脑海中闪过现代的白糖,若能研究出提纯之法,定大有可为。


    归途驴车里,崔棠忽觉袖口微沉,崔梨正将银镯褪到她腕上:“权当入股。”


    崔棠失笑,推托不得只得暂且收下,打算寻个由头再还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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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当夜崔家灶屋热火朝天。


    崔弘崔弘赤膊抡起石杵捣碎野蔗,青绿汁液顺着石槽流入陶瓮。


    “应当要反复曝晒几日。”她指着改良后的连锅灶解释,“第一道汁做饴糖,第二道可熬红糖。先试试!”


    柴房檐角的竹风铃突然乱响。


    崔棠攥紧捣药的石杵,青碧裙裾扫过新铺的石灰地——这几日总觉得凉糕不够吃,莫不是崔林来偷食?


    “哐当!”


    半人高的柴堆应声而倒,月光从漏窗斜劈进来,正照见蜷在草垛后的黑影。


    “出来!兀那小贼,让你偷东西!”她猛地挑开草垛,举起石杵就往前面猛打。


    一声闷哼,一个苍白少年裹着残破的暗纹锦袍滚落,他踉跄起身时,衣袍一角浸着暗红血渍,半块胡麻饼落在地上。


    “小娘子家的待客之道,倒是新鲜。”少年讥诮声里掺着虚喘,剑眉下那双眼却亮得慑人。


    崔棠没想到此人竟不是崔林,一时有些愣住。


    “别嚷!”少年突然暴起,掌心短刃抵住崔棠咽喉,惊得她心怦怦直跳。


    近看才发现他面色惨白,剑眉凝着冷汗,崔棠刚要伺机逃脱,这少年已然昏厥倒地。


    “棠棠?”


    贺梅娘举着蜡烛寻来,看到眼前景象,手中蜡烛险些脱手。


    她指尖发颤地检查崔棠上下。见无伤痕才长舒口气:“菩萨保佑......”这才看向昏死过去的少年。


    她蹲身探向少年颈脉,忽地忆起原身雪夜昏迷被崔弘所救的旧事,“还活着,谁家小郎君这么可怜,怕不是遇了山匪。”


    她复又跑出去唤崔弘进来照看,然后忙忙叨叨去寻可用的药材。


    崔棠拧了方湿葛巾,就着烛光拭去少年面上尘灰——剑眉斜飞入鬓,眼眶深邃不似江南人。


    崔弘笨手笨脚地扒下血衣,两人合力把少年抬到干草堆上。


    贺梅娘已抱着药碾冲回,又递了碗药汤示意崔棠喂药。


    贺梅娘将捣烂的鱼腥草敷上创口,少年在剧痛中闷哼,汗珠顺着锁骨滚进粗麻中衣。


    崔棠正准备喂药,少年突然擒住她手腕,惊得药碗摔在竹席上:“下毒又解毒,戏文都不敢这般演。”


    “躺下!”她将人按回草堆,野菊花混着藿香的药汤泼在粗陶碗里,“这要是发了热,神仙也救不了。”


    毕竟是没有抗生素的古代。


    他指尖薄茧擦过她腕间红绳,突然闷哼一声松了力道——原是牵动了腰间渗血的暗器伤。


    “倒是个俊俏贼。”崔棠给他重新包扎了伤口,手指触及精瘦腰身。


    他望向被包扎成蝴蝶结的葛布,嘴角抽搐讽刺道:“小娘子倒是心善,只是这手艺……”


    崔棠反手将余汤灌进他口中:“这是消炎……呃治伤的药,爱吃不吃!”


    窗外忽传来犬吠声,崔棠推开窗缝,见十余盏风灯沿着溪岸明明灭灭。


    少年瞳孔骤缩,翻身滚进柴垛深处。崔棠正要探头看看仔细,忽被拽着跌进稻草堆。


    少年气息拂过耳际:“别动。”